秦子忱肤色极白,而且光滑如玉,很多时候苏清漪都觉得,他大概是冰雪雕刻的,或者白玉打磨的人,冰肌玉骨,在见到秦子忱后,苏清漪才知道,真的有人是这样。这样的皮肤少有人能有,然而此时此刻,在这破庙之中,这个乞儿一般的青年露出的脖颈,却就是这样的肤色。
苏清漪忍不住伸出手去,颤抖着想要抚上对方的面容。对方却仿佛是被惊到一般,猛地退了一步,苏清漪的手却更快,一把按住他的肩头,一个定身诀就甩了过去!
对方动弹不得,冷下声道:“我救了你,你就是如此报答我的?”
苏清漪没说话,她颤抖着手,摸上他的面容,感受着那些疤痕凹凸不平的手感,对方眼神越来越冷,苏清漪摸着他的骨节,然后低下头去,从他衣袖中将他的手拉出来。
蓝色的袍子下,玉如的手在阳光下格外白皙,那手指骨节分明,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她的眼泪忍不住又涌了上来,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她伸出手去,拉开了他的腰带。对方脸色一变,冷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清漪不说话,她拉开他的衣衫,将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
夹杂着雨丝的风有些冷,对方不由得稍微抖了一下。
她的手攀附上他光洁的身子,一道一道疤痕抚摸过去。
他身上每一道疤痕她都认得,他身上每一处不同她都记得。
她又哭又笑,终于确认,然后一把将他揽到怀里,欢喜出声:“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
“姑娘自重!”他实在是无法忍耐了,苏清漪却不肯放他,认真道:“不自重,在你面前,我一点都不想自重。”
青年:“……”
苏清漪将他抱了一会儿,终于想到:“子忱,你冷了吧?我给你把衣服穿上。”
对方皱起眉头,终于反应过来,有些不确定道:“你……认识我?”
“认识,”苏清漪握着他的手,温柔道:“你就是我丈夫啊。”
秦子忱没说话,犹自瞧着她。苏清漪抚向自己手上的纳虚戒,低声道:“你看,这就是你送我的,你不认得了吗?”
看着这枚戒指,秦子忱的没有微微松开。
最初他其实就是被这枚戒指吸引,他甚少觉得什么东西让他在意,却在看到这枚戒指的时候觉得,这枚戒指格外漂亮,必然是人废了极大心思的。
后来这个姑娘告诉他,这是爱人所赠,他心里居然毫不意外,仿佛自己早已知道一般。
除了这枚戒指,其实这个女子也不寻常。他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总觉得她格外熟识,在林子里看了她许久,见着她失落难过,居然会有那么些隐隐的触动。
她难过,他就无法离开,总就想站在她身后,好像他在,她就不那么难过了。
回想着这一切情绪,秦子忱觉得,她可能,也确实不是在骗他。
于是他放松下来,任由她帮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也没说话。等苏清漪将他的衣服穿上后,解了他的定身咒,抹了一把眼泪,这才想起来:“你的剑呢?”
那日她醒过来就发现秦子忱的佩剑不见了,她本来以为是因为秦子忱死了,所以剑也没了。此刻秦子忱好好的,剑自然是当日跟着他走了。听她的问话,秦子忱想了想,从旁边的草堆里将自己的剑掏了出来,皱眉道:“你说这把?”
苏清漪看着剑身上还带着草的白玉剑,咽了口口水,好半天,终于道:“对……就是这把。”
秦子忱垂下眼眸,握着剑点头,认真道:“这是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苏清漪赶忙挥手:“我没打他的主意。”
秦子忱没说话,苏清漪想了想,突然道:“你能让我瞧瞧它吗?”
秦子忱犹豫了片刻,然后还是将剑递给了苏清漪。
白玉剑被苏清漪慢慢拔了出来,先露出上面绘着的桃花,然后就是绿色的菜叶、菜汁、还有砍树留下的树脂、树汁……等剑拔出来的时候,瞧着上面斑驳的痕迹,苏清漪沉默了许久后,终于道:“那个……子忱,你平时,都拿它做什么?”
“切菜,”秦子忱皱起眉头,认真回想:“砍树,砍柴,砍……”
“好了,”苏清漪抬手,已经很幻想出秦子忱的日常生活,认真道:“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我只问一句,”苏清漪哭笑不得:“砍得还顺手吗?”
“切菜,长了点。”秦子忱对她的问题回答得很认真。
苏清漪忍不住笑出声来,低下头去,将剑横在面前。
巨大的喜悦感慢慢涌了上来,她的内心似乎又活了过来,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个人活着。
真的活着。
她的手温柔拂过剑身,然而身边人却毫无反应。苏清漪拂到一半,终于反应过来不对,猛地抬头,看着面前人淡然沉稳的样子,终于想起来……
他没有灵根。
他的灵根没了,他元婴也没了,他的剑根没了,他的剑骨也没了。
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苏清漪呆呆看着对方,秦子忱皱起眉头:“何事?”
“你……”
“你等我一下!”苏清漪猛地站起身来,冲了出去,她小跑到破庙外面,拿出传音符来叫云虚子:“师祖,师祖!”
“怎么了?”对面传来鸡叫声,云虚子不耐烦的骂了句:“别吵!”,然后又转过头来继续道:“徒孙,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
“我找到子忱了!”
“什么?!!”云虚子惊叫出声:“在哪里?他怎样了?他……”
“他不记得了。”
等到见面的欢喜退去,苏清漪才慢慢回神,皱起眉头道:“他如今,什么都不记得……”
“不记得……”云虚子喃喃出声:“那我岂不是白养他了?徒孙,你以后要记得好好服侍我,你师父忘了,你不能忘啊!”
苏清漪:“……”
她真佩服云虚子这种从来不找重点的能力。
“而且,”忽略了云虚子不着调的话,苏清漪接着道:“他的灵根没了,剑骨没了,剑宫没了……”
“他和一个凡人,”苏清漪说出这话来,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过:“没有任何区别了。”
云虚子终于不说话了,对面的鸡还在咕咕咕叫着,苏清漪忍了一会儿后,慢慢道:“师父,我先带他回来吗?”
“先不要吧。”云虚子叹息了一声:“你那日在浓雾中见着他,后面他又从萧溯那里被放出来,可见你当时见到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有另一人伪装。如果有人伪装之术如此出神入化,他们针对子忱,怕是一定会在子忱失踪后来天剑宗蹲守。子忱如今没了自保之力,你此时带他回来,还是太冒险了。如今你先不要和宗门内部联系,等我们查清事情原委,至少先把萧溯抓出来后,你再回来。”
“好。”苏清漪应下声来,又和云虚子说了几句后,等转头回了破庙,就发现,破庙里空无一人,早已是人去楼空,只有热汤还在火上沸腾,苏清漪脑子一嗡,随后立刻将神识放出去,找到了秦子忱离去的方向后,瞬间追了上去!
凡人和修士的差距甚大,顷刻之间,苏清漪就出现在秦子忱面前,然而秦子忱仍旧不说话,埋头往前拼命奔跑。
他这样一个劲儿逃开她的样子让苏清漪心中闷痛,一个木系符篆扔了出去,藤蔓瞬间破土而出,将秦子忱困在了中间,苏清漪从天上飘落下来,张了张口,许久,终于道:“你跑什么?”
秦子忱不说话,淡然而沉默看着他。苏清漪有那么多话压在了口中,她想骂他,想哭着质问他。
她这么找他,等他。
他知道她过得多苦多难吗?
他还见着面就跑,他知道她心里会有多难过吗?
然而理智压住了她所有负面情绪,她怕吓着他,也知道他此刻只是忘记了她。于是可以柔和了声音,慢慢道:“子忱,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
秦子忱淡声开口,面色不改:“我认得你。”
苏清漪愣了愣,听着他继续用波澜不惊的声音道:“虽然我不记得你,虽然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我看见你,我就知道,我认识你,而且你在我生命里,很重要。”
“看见你哭,我就想拥抱你;看见你难过,我就想陪伴你。”
苏清漪听着他的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睛酸了起来,仿佛有千万委屈涌了上来,想扑到这人怀里,嚎啕大哭,说尽她的委屈苦楚。
秦子忱静静看着她,面色淡淡的,语调如此平坦,却说着这样直入人心的话语:“虽然没有见过多少人,可我却也觉得,这世界上无论有多美的人,都不会比你更美。有多好的人,都不会比你更好。所以,”他慢慢移开视线,淡道:“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生。”
苏清漪微微一愣,听着对方道:“我想,我曾经是一个很优秀的人,对不对?”
“对……”苏清漪沙哑出声:“你是剑道第一人,是修真界第一门派天剑宗首峰峰主,是如今天剑宗最有期望渡劫飞升的人。”
“然后,”秦子忱,慢慢开口,眼神有些飘忽:“我成了一个废人。”
“没有!”苏清漪惶恐出声:“你没有!”
“我方才,听得明白,”秦子忱神色一片淡然,瞧不出丝毫痛苦:“在你的世界里,凡人,就是耻辱。”
“没有!”苏清漪连忙否认:“子忱,我也是凡人,我和你相爱的时候,我们都是凡人!修仙不修仙,这不重要!”
秦子忱没说话,他明显有了自己的认知。他抚摸着怀中的剑,慢慢道:“其实你们不说,我心底也知道。我是一个废人,一个又丑陋、又可怕的,废人。”
说着,他慢慢勾起嘴角:“你看,我面容如此丑恶;你听,我声音这样难听。我抱着这么华美的剑,却只能拿它切菜砍柴。仙师,”他慢慢道:“我想守护你,在我能拔出剑的时候。如果我拔不出剑,那我希望你,能有更好的人去爱。”
“我已经耽误了这把剑,”他音调有些苦涩:“我不想耽误你。”
话刚说完,他就被人猛地撞在了树上,措不及防间,脸上的布就被拉扯下来,女子猛地吻了上去,他慌忙去拉她,她却一把按住他的手,将他死死抵在了树间,闭着眼睛,垫着脚,狠狠的撕咬他。
她的吻又狠又霸道,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小姑娘无尽的委屈。
他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慢慢软化了下来,双眼静静凝视着她,等她吻完离开,靠在他胸口,低声啜泣起来。
“秦子忱,你没有良心。”
秦子忱一时有些无措,听见对方道:“你嫌弃我长得太好,要对我始乱终弃,你没有良心!”
秦子忱:“……”
第70章 沧州之九
秦子忱被她哭得愣了愣,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支吾了半天道:“你别哭了……”
“你嫌弃我……”
“我没嫌弃你。”秦子忱有些无奈:“我是觉得自己不好。”
“那你是嫌弃我眼瞎!”苏清漪抬起头来;认真的瞧着他;秦子忱下意识就想去挡住他的脸,苏清漪一把抓住他的手,恶狠狠道:“遮什么遮!你那块破布对我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我一开始就看清楚你的脸了。一开始我都没觉得你丑;现在更不会觉得你丑!”
“你……”秦子忱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低声道:“人家都说良禽折木而栖;你干嘛和自己过不去呢?”
“你都说是良禽,我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做禽兽做的事?!”
苏清漪白了他一眼,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前,认真道:“子忱,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说话的时候,她还微微颤抖;仿佛是无法控制的一般;低哑着声音道:“你还活着,这是我这辈子最感谢老天爷的事了。”
“所以,子忱,”她紧紧抱住他,明明她才是高阶修士,明明她比他强大、比他美丽,无论从任何一个条件上看都比他好太多,她却仍旧仿佛是站在更劣势的那一方的人,将他死死抱着道:“不要抛下我,好不好。我活得好不好,幸不幸福,是我来选择的,不是你。”
秦子忱没有说话,他抿紧了唇。好半天,他终于道:“好。”
感情这种事……
秦子忱想,从来都是靠消磨的。
你越要让对方放弃,对方出于道义、出于叛逆,都会越不肯放弃。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如果两家人没有拼死阻拦,让这两个人在一起,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庭的差距慢慢显现,时间久了、长了,干净必然就慢慢消退了。
所谓在巨大差距下还矢志不渝的感情,往往是因为没有经过时间的消磨就戛然而止,所以才显得格外动人悲壮。
他现在拦着她,她只会更加反叛,努力证明她的爱情。所以他不说话,不拒绝。
他想,等有一天,她真正意识到两个人巨大差距所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就会离开。
秦子忱静静瞧着她,看她在他应下“好”字后呆呆开头,茫然看着他。许久后,苏清漪不可置信问:“你不走了?”
“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似乎所有事情都会答应她的宠溺。苏清漪埋下头去又死死抱住了他,好半天后,终于道:“走,我带你回家。”
秦子忱点头,苏清漪就将无道召了出来,然后站到剑上,对秦子忱伸出手。秦子忱认真看着这把悬浮在空中的飞剑,好久后道:“它不会因为上面的人太重从天上掉下来吗?”
无道微微一抖,秦子忱皱着眉头,认真道:“我觉得这剑不安全,我们还是换一个方法回去吧。”
苏清漪:“……”
一个剑修居然觉得御剑不安全,这失忆也太彻底了!
苏清漪憋了口气,微笑道:“子忱,剑修都是御剑飞行的,你上来,我带你飞一次,你就知道其实御剑很安全了。”
秦子忱想想,终于点了点头,认真道:“好,你带我飞。”
苏清漪:“……”
这么一本正经讲这种话,子忱,你真的还好吗?
然而面前人似乎完全不能知道苏清漪奇怪的点,视死如归的样子将手交给苏清漪。苏清漪一把将秦子忱拉了上来,剑身微微一颤,秦子忱面色不改,无道腾空而起,直上云霄,苏清漪抓着秦子忱的手,看见风瞬间将他的头发冲得往上直立而去,遮住了他整张脸。
苏清漪:“……”
她连忙施了个避风诀为秦子忱挡住风,然后着急道:“子忱,你还好吧?”
“姑娘,”秦子忱面色平淡,眼中有了些疑虑:“你真的,不是在欺负我吗?”
苏清漪拼命摇头,看着面前认真思考的秦子忱,内心有些崩溃。
她感觉,失忆后的秦子忱,画风十分清奇。
“好吧……”秦子忱叹息出声:“你开心就好。”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苏清漪大叫出声,然后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子忱,你是不是不记得我的名字?”
秦子忱点点头。苏清漪看着他,认真道:“我叫苏清漪,清水的清,涟漪的漪。”
说着他,她在他手心上慢慢写出这两个字,然后又抬头看他道:“你叫秦子忱。”
她的手很柔软,温热,指尖在他掌心划过的时候,撩得微痒。秦子忱静默着看着她,听她喋喋不休说着他们的故事。
她说他们相识在二十一世纪,怎么认识、怎么相爱、怎么分别。又在这个世界,怎么重逢,怎么再一次相爱,怎么再一次分别。
这些故事仿佛在她心底过了几万遍,每一个画面都如此清晰,每一个片段,她回顾都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