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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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音变-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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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怀霜与十一娘等人,愕然对视,均暗暗心惊。
  制香本身,并不甚难。只要掌握了基本的法子,使用足够的香材,多少都能调出一款香品,而其中的分寸、风味、情调、意境,才是真正的高下之分。莲生若是只制成一款菊花香,都不甚奇,然而她竟以此香专门克制油烟气,又不喧宾夺主,依然保留纯正得几乎乱真的菊花味道,这等嗅觉、手艺、辨识力,实在非凡。
  甘怀霜闭目凝思片刻,微微蹙眉:
  “这不是真正的菊香,嗅来却比菊香更为醇厚宜人,想必你不是纯以花草制成,都加了些什么配料,丁香,冰片,甘草?压制了厨房油烟气,又不致过于刺鼻,这个分寸,可难得很啊。”
  莲生眼眸一亮,兴奋地点头:
  “店东真是大家,一点也没错,我试了很久,是取嫩菊花瓣压碎,和以丁香、冰片、甘草、冬瓜、桃仁、白附子……还有一点点的艾叶和没药,最后以老酒浸渍,阴干,嗅起来才是正好。若是周围的油烟气不甚重,可以减掉艾叶与甘草,若是过重,还可以多加几味香材。”
  一旁的十一娘,满脸喜色难掩,飞快地转动着精明的小眼珠,凑向甘怀霜身边:“东家,东家!这款菊花香,可以上柜售卖么?……”
  甘怀霜微一摆手,阻住她的絮语,转头凝视莲生,以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
  “你有如此手艺,为何不报我知道?我若没记错的话,你一心想做香博士,想求什么修身续命的香方。”
  “是,感谢东家将莲生的心愿记得这样清楚。”莲生咬咬嘴唇:“莲生不是不想报东家知道,而是师父不与我通报,我身为香堂杂役,总不能贸然闯堂打扰东家。万般无奈,方出此下策,让我师父帮我请出东家,将我做的香品,呈送于东家面前!”
  一旁的乌沉,神色大变。
  原来一切都是她的计策,一连串的计策!引自己来后园,诱自己跌入荷花池,骗自己主动去求得东家前来做主,原来都是故意的,故意的!
  这小贱人,太也毒辣!如今被她整治得,自己吞了满腹的臭泥,她倒是在那里张狂自得,享受众人的赞誉……
  “东家!这小贱人,违规犯上,可不能因为一款香就放过她啊!”乌沉膝行向前,两手张向天空,放大了声音嚎叫:
  “堂规就是堂规,师父就是师父,岂有任她如此胡闹之理!东家!我管教她,是应当应分!如今被这小贱人欺辱如此之惨,东家要为乌沉做主!……”
  甘怀霜静默良久,未作置评,众人面面相觑,也都不敢出声。
  唯有莲生神情坦然,若无其事地将香囊收入袖中,朗声道:
  “东家说得好,有理不在声高。莲生今日擅入后园,自当领责,但是诸君都看得清楚,什么我打人、推她入池、以油烟气毁了香品,全是诬告。倒是师父平日打我虐我,早已是家常便饭,还千方百计地阻着我见东家,只为公报私仇。莲生一向勤力刻苦,杂役做得尽职尽责,力求上进学习制香,自忖也并无不妥,所言所行,问心无愧,不求偏袒,只求一个公道!”
  长久的沉默,只听得见乌沉呜哩呜哩的啼哭声。
  昂然凝视东家的莲生,状似镇定,垂在袖中的两手,也不自禁地在微微颤抖。
  成败在此一举。
  她也是拼死一搏,拼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做这一场豪赌。擅离职守,私闯后园,喧哗吵闹,以下犯上,都是违反了堂规,细细追究起来,免不了一顿责罚;她赌的,就是这个公道,是东家能够明辨是非,能够理解她的无奈、她的冤屈、她的走投无路、别无选择……能够识得她的香。
  时光已然紧迫,性命危在旦夕,若不做这一赌,不知要等到何时。莲生早已一无所有,早已被践踏到最底线,纵使赌输了,都不会再失去更多。纵使她的香不值一哂,东家不屑一顾,只管秉公责罚,将她打回厨房,任由那乌沉师父肆意凌虐,或者干脆开革出门,重新流落街头……又怎样?
  人已濒临绝境,就不再怕一脚踏空。
  “莲生姑娘。”
  甘怀霜淡淡开言,神情平和,语声清冽,听不出丝毫的喜怒。
  “你擅入后园,有违堂规,必当依律责罚。扣你半月工钱,堂前跪上一日,面壁思过。”
  莲生紧紧抿住嘴巴。“是,东家,莲生领罚。”
  “乌沉是你师父,是长辈,你对师父无礼,争执吵闹,亦当依律责罚。赔偿一吊钱给师父养伤、补身。过来,叩首三番,给师父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香品的形态与使用方法多种多样,莲生这款菊花香是佩香,装在香囊里随身佩带,自然发散香气,魏晋时期非常流行。具体的佩带方式,不是像后世那样系在腰间,而是系在肘后,东汉诗人繁钦《定情诗》云:“……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第33章 浴火重生

  乌沉闻言大喜; 顿时也不哭泣了; 身子挺得笔直; 浸满黑泥的脑袋高高昂起来; 扭向莲生,已经干结的泥巴,被她面上笑纹挤动,扑簌簌地掉得满身:
  “过来,听见没有?东家叫你过来磕头!”
  莲生咬紧了嘴唇; 面色一片苍白,垂在身侧的两手紧紧握着袖口,在衣袖上抓出深深的褶皱。
  “磕头啊?过来!”乌沉两手叉腰:“瞧你小嘴叭叭的还有什么话说!”
  莲生一言不发,只趋步上前; 就在乌沉面前跪下; 双手伏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方才朗声道:
  “师徒之礼; 原当遵循,莲生以下犯上,得罪了长辈; 道歉也是应当。今日师父追打莲生,莲生不该躲闪、退避; 以致师父跌入池中,在此向师父赔个不是。下次师父动手打人之前,请务必三思; 多加小心。”
  这番道歉的言语,语气端肃,腔调甚诚,乌沉听在耳中,却是老大的不受用。待要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待要接受,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味儿。满脸黑泥中双眼霎霎,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回答。
  一旁的甘怀霜,倒是又缓声开言:“再磕三个头。”
  乌沉与莲生都愣住了。
  若说刚才的三个头,莲生还能强作镇定,毕竟忤逆师父是以下犯上,论礼当受责罚;但要连磕六个头来致歉,这份屈辱受得,未免有点过分。望着乌沉面上逐渐铺开的笑意,莲生这心里,委屈难耐,努力忍回眼中泪花,昂首道:
  “莲生不服。莲生已经尽到徒弟本分,问心无愧,再无什么可致歉之处。”
  “不是要你再致歉。”
  甘怀霜仍然神情淡漠:“你们师徒名分,就到今天为止,临别之际,难道不应该三拜谢师?今后你做你的香博士,她做她的杂役,各奔前程,两不相干,就此拜别了罢。”
  这一番淡淡的言语,听在乌沉与莲生的耳中,都如晴空霹雳,震得两人半晌回不过神来。还是莲生机灵,转瞬间喜动颜色,欢呼一声,双手伏地,结结实实地向乌沉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就此别过,谢谢你给莲生的机会!”
  这一边,甘怀霜微微转身,向身边十一娘低声叮嘱:“……荟香阁收拾位子出来,给莲生挂牌。毕竟刚刚入行,先评个七品吧。她如有新作出品,叫工长随时报我,随出随报,不得耽搁。”
  “是是是。”十一娘手忙脚乱地取出随身竹简,眉花眼笑地一一记下:“那菊花香,可以售卖了不?我还没见过哪家的菊香能这样别致,正逢花季已过,必然能卖个好价钱……”
  “那是莲生做的,”甘怀霜淡淡一笑:“可不可以售卖,要问她啊。”
  十一娘望向莲生,还未开言,莲生已经笑得满脸开花,喜气洋洋地点头:
  “可以啊,当然可以!有自己做的香品售卖,再开心不过啦。还要不要改改方子?我可以努力做得更好些。”
  “不必改。就这个方子,就很好。”甘怀霜沉吟片刻:
  “改个名字吧,什么菊花香,太粗俗浅陋,改唤菊夫人香。记得要伙计跟主顾讲,是取菊仙夫人之高洁意态,气息中正平和,随身佩带,凛凛有仙意。”
  “是,是!”十一娘一边记录,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东家,依我看,真是得了宝了,只要她多出几款兰夫人香、梅夫人香、牡丹夫人香,就必然有钱可赚……”
  “你这眼界,太也低下。”甘怀霜哂笑一声:“我看她大有潜质可挖,能做的东西,可不止于此……”
  乌沉还呆在原地,摊着两手,茫然瞪视甘怀霜。
  “东家?……东家?……”
  “你太过分了,亦当依律责罚。”甘怀霜伸出一只食指,直直地指向乌沉,一双秀目微眯,透出冰冷的精光:
  “让新入门的杂役拜在你们名下,是令你们教导、提携,不是仗势欺压。莲生如此好学上进,却被你堵死门路,若不是今日闹到我面前,我还不知她已有这般手艺。耽搁了香堂做生意的机遇,罪莫大焉。自今日起,降你为茅厕杂役,归鲁婆子看管,再敢有什么恶行,就命鲁婆子依你的法子来调…教你。刚才还掀得池底腐臭飘荡,香室的香品难免遭殃,所有损失,你须照价赔偿。”
  “东家!我……我赔不起啊东家!……”
  甘怀霜哪里理会她的哭嚎,已然转过身子,略一摆手:“都散了罢。闹了这许久,太不成话。好在寻到一个人才,不枉费这番功夫。”
  众人齐声响应,闹哄哄地簇拥着甘怀霜离开。甘怀霜行了几步,却又停下,转头望着笑盈盈跪在一旁的莲生,眉宇间神色不定,有些欣赏,有些爱惜,亦有些挥之不去的忧虑。
  “莲生姑娘,你兰心蕙质,七窍玲珑,令我甘怀霜也是叹服。今日准你在我甘家香堂做香博士,以后还望你继续刻苦上进,须要牢牢记得:守小心,方能成大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是!谢谢东家!”
  莲生扑倒在地,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稽首礼:
  “莲生记住了!”
  ——————
  寒冬旭日,有着别样的温暖。
  甘家香堂后园入口,那高大的月亮门前,是一道胡杨木砌就的门槛。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来来往往的众人踏在门槛上,已经将它踏出一道深坑,坑沿光滑明亮,仿若用心打磨的一般。
  莲生挽着自己的小包裹,跟着管事陈阿魏出了厨房,沿着曲径,兴高采烈地走向后园。经过这道门槛的时候,莲生低头看着那深坑,不由得心潮翻涌,一脚踏上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
  真不容易啊。
  进甘家香堂做工,已然四个月整,这还是第一次名正言顺地,踏入后园的月亮门。这一刻,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艰难,令莲生这一脚踏过去的感觉,像是踏越了千山万水,沧海桑田,像是自此转世为人,与前半生挥手告别,脱胎换骨,浴火重生。
  挽紧自己的小包裹,弯起眉眼,翘起嘴角,昂然踏过门槛,踏入她的新里程。
  前方小径,路分三岔,左边荟香阁,右边凝香苑,前方就是香神殿。莲生只有那次替乌沉送茶进入过凝香苑,荟香阁和香神殿都是从未涉足,此时见陈阿魏熟门熟路地转向左边,当即快步跟上,好奇地求教:
  “敢问管事,凝香苑那里是上品香博士,荟香阁又是几品香博士的所在呢?”
  陈阿魏负手而行,淡淡答道:“除了那八个人之外,全都在荟香阁。”
  “啊?三品以下的都在?那岂不是要有数百人?”
  “五百九十五人。嗯,加上你,五百九十六人。”
  莲生张大了嘴巴:“这么多人,都在荟香阁吗?那岂不是要有五百九十六个房间?”
  “哈!小丫头想得美。”陈阿魏笑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上品香博士那样,有自己单独的香室?这五百九十六个人,总共只有两个房间罢了。要不怎么说上品香博士矜贵呢?评不到三品,就只能和大家挤在一个大堂里制香。”
  “哦……那不同品级的香博士,到底是怎样划分呢,境遇差距这样大。”
  “你师父没给你讲过?”
  “……没有。”
  “噢。”
  陈阿魏想起乌沉那凶暴的模样,不禁也大起同情之心,当下掰着指头,认真讲解起来:
  “香博士的品级嘛,是东家亲自定的,最下为七品,评一个‘形’字,所制香品,只是好闻,以香道而论,徒具形态而已。六品香博士,评一个‘效’字,怡人,治病,安神,驱疫,各见效用。五品香博士,评一个‘韵’字,所制香品,不仅有怡人之味,更有宛妙韵致。四品香博士,评一个‘意’字,传香表意,意在香外,已不是寻常香品可比。”
  “哇。”莲生听得入神,双眸灿然生辉,口中连声赞叹:“果真好大学问。那么三品以上,又是什么境界呢?”
  “三品以上,就是可以入香神殿、居凝香苑的上品香博士啦,自然更加不凡。三品香博士,评一个‘心’字,能以香气通达人心,启灵思,发共鸣。二品香博士,评一个‘魂’字,以香气直抵魂魄,化香为魂,以香会魂,香魂一体,难解难分。至于一品香博士……”
  陈阿魏眼望前方,悠悠长叹了一口气:
  “……如白妙,那是要评一个‘神’字。她制的香品,已然通神,不是我等凡人能够品评,用了她的香品,啧啧,那等高妙感受,真是做神仙也不能比拟。”
  莲生握紧了双手,细细回味这一番言语,一时竟是痴了。
  她于香道,其实一知半解,全凭着一份韧劲以及被命运逼迫的无奈,强行挤到这一行来。但是冥冥之中,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帮她,让她这苦水井出身的小孤女身上,有着一份异样的玲珑巧思,对香气有一份超乎寻常的敏感与悟性,以至于能在甘家香堂这样的香道圣地,一步步走到今天。
  然而终归是,白手起家,一路茫然摸索,并未寻到香道精髓。如今遥想这“心”“魂”“神”的境界,恍若坐地望天,相距何止千里万里,不知有多少人耗尽毕生精力,都不能触摸到一点半点。
  这条路,到底能走到哪里?
  那荟香阁里,又有什么样的未知在等着她?……
  “到啦。”
  陈阿魏伸手指向前方:“这就是荟香阁。”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感谢一下给小灰投雷和喂营养液的各位朋友,地雷和营养液的名次持续升高,都已经进入频道内榜单了,好感动!投喂的各位朋友我已经查到名字,但不太清楚大家是不是愿意被开列出来,所以就不在这里一一致谢了,小灰会牢牢记在心里的,衷心感谢大家的厚爱,谢谢!!

☆、第34章 神秘郎主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聚仙香”的香方,是真实可循的制香方子,来自明代高濂所著《遵生八笺》,不是我的创作。
  眼前是一座纵横数十丈的高大楼阁; 飞檐斜翘; 斗拱高耸; 上铺琉璃瓦; 下设白石阶,檐下一列朱漆大柱,肃穆堂皇。于那大柱之间拾级而上,迈进菱格门扇,便是荟香阁的一层大堂。
  好一座阔大的厅堂!
  整个室中; 无遮无拦,无屏无蔽,只有一排排梁柱撑天。正中一座石砌暖炉,四周围列着一圈圈条案、锦褥; 加在一起竟有上百之数; 最后一圈一直抵到墙角。数百个形貌各异的女子,老老少少都有; 端坐于条案后、锦褥上; 摆弄案上瓶瓶罐罐,择香,称重; 研磨香材,调制膏粉……
  莲生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工坊; 一时间呆在门口,不知望向哪里才好。
  如此宏阔的一座厅堂,数百人挤在一起; 手中调制的香材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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