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顷刻间一片银白世界。石猴无心欣赏雪景,只想找一处山坳,避风躲雪。
这一年半时光熬过,一路饥一顿饱一顿,苦难折磨自不必说。到了这极北之地,“仙石迸猴”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已消亡殆尽,穿越者的优势也至今未能显露出来,石猴不觉有些心灰意冷。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窝窝躲了起来,石猴已是冻得哆哆嗦嗦。
掏出怀里仅有的两个干巴巴的馍馍,石猴毛茸茸的眼中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恰好落在这馍馍之上。
且不说前世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就是穿越之后在花果山,石猴也从未吃过丁点苦头。此番遭遇,竟是他前世今生第一遭,又如何能不心酸?
一口咬下去,连泪水一并吞下,石猴暗想,待雪停之后,便转头向南,至少不会挨冻。便在此时,石猴只觉一阵恶寒袭来,仿若堕入冰窖一般彻骨冰冷,脸上的泪珠瞬间结成了冰珠,手中的馍馍也变得坚硬如铁。幸亏他不是血肉之躯,否则也将立刻变成冰猴。即便如此,石猴也浑身僵冷,动弹不得。
石猴正惊惧时,只听天空中一声断喝:“孽畜,你往哪里逃?”这声音颇为清亮,似是一年轻男子,接着便是轰隆隆几声巨响,时有金铁碰撞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炸雷响起,整座山峰都轰隆隆巨震了一下,然后石猴身侧的那片山壁缓缓倒下。好在是向外倒去,不然石猴定被压在山下,万年不得翻身了。
第一卷 不可说 第五章 本我真
岩壁倒下,震得地面巨响,而后,半空中两道身影如闪电般穿梭往来,手中的兵刃不时连连撞击,便是方才那金铁碰撞的声音。
石猴此时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珠,这一眼望去,顿时瞠目结舌。便在距他不远的半空处,一个巨大的青黑色的身躯足有五丈高,脑袋上尽是白毛,巨大的眼睛不时射出淡金色光芒,一张血盆大口中,参差不齐的雪白獠牙刀刃般锋利,满身的硬毛根根直立,颌下还生着一缕白色长髯。
这怪物此刻低声嘶吼,似是极为愤怒,石猴自己观看,果然他青黑色的皮肤上流淌着暗红的血液,原来已经受了创。
而这怪物对面那人,却是一翩翩美少年,面如冠玉,唇红若滴,竟如女子一般恬静美艳。一身黑色劲装紧塑身形,蜂腰猿臂玉立长身,手中一杆长枪,枪尖处电舌如蛇信般伸缩,直指对面那人。
“无支祁,还不束手就擒!”这美少年叱道。
无支祁!这个巨猿竟是无支祁?石猴听在耳中,心里一阵惊涛骇浪,如果这怪物是无支祁的话,那这美少年定是小张太子了。
石猴清楚记得,小张太子师从大圣国师王菩萨,曾随大圣国师王菩萨及四大神将降伏水母娘娘。这水母娘娘的名字乃是后人讹传,其实真身便是这无支祁。
无支祁,自上古时期便在淮河作乱,兴风作浪危害百姓。大禹治水时,召集上天诸神,皆不能降服此兽,后请出神兽夔龙,方才将其锁住,镇压在龟山脚下,从此后淮河方得风平浪静。
石猴想到这里,心里犯起了嘀咕。奇怪?无支祁已被镇压,怎么又跑了出来,难道此无支祁非彼无支祁不成?还是镇压一说只是传闻?
他这厢思绪不定,那边又交上了手。
无支祁体型巨大,小张太子在他面前弱小无比,但无支祁对小张太子这杆枪惧怕的紧,几乎不敢近身。无支祁身躯虽大,动作却灵活得很,只是不知体内似有隐疾,每每小张太子出招时,身法便要停滞一下。他手无兵刃,躲闪不过时,便用身躯硬抗那枪尖上的电芒,适才石猴听到的金铁撞击声,便是这般发出来的。
无支祁皮肤坚硬无比,却抵挡不住这电芒,一道蓝光闪过,便自空中落下一片鲜血。他想要走脱,这空中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左突右撞也不得其门,怒得他嘶吼连连。
石猴见无支祁走投无路的激愤疯狂,莫名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水帘洞中《逍遥游》的章节: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这无支祁便如同被困在牢笼里的鲲鹏,总有千般向往,却终被现实桎梏。
小张太子一杆神枪挥舞得风雨不透,英姿飒飒如天神般威武神俊,约摸一刻钟功夫,无支祁再也无力脱逃躲闪,庞大的身躯蜷缩起来,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金光黯淡,身上的硬毛也若团软沓沓垂了下来。
这时,自远处飞来一朵祥云,四个身着银甲的神人降落云头,铺开一张大网,将这无支祁缚住。这巨网如银丝,极细极锋利,根根入肉,但无支祁便如死了一般,半点声响都没有。
其中一名神人道:“太子爷这枪法,是越来越犀利了。”另一神人接道:“那是那是,太子爷天赋异禀,降服这妖猴自然不在话下。”
妖猴?妖猴!
石猴心中又是一动,他们称这无支祁为妖猴,莫非这无支祁也属猴类?他再仔细看看,果不其然,无支祁萎靡不振时,形象与方才变化极大,除了体型巨大之外,可不就是一只乖巧的猿猴!他与我竟是同类,石猴心道。
四位神将将无支祁捉住,抬着巨网驾云远去,这时,网内的无支祁一双巨目忽地睁开,望向石猴这个方向。他看到我了!石猴能感觉到,无支祁绝对看见了自己,这目光中,有悲凉、有委屈、有不忿、有哀伤……
小张太子手腕一抖,手中的楮白枪不知被收到了何处,他自空中缓步而行,只两三步便到了石猴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道:师父让我带这石猴回寺,不知有何缘故。他衣袖一卷,便将石猴裹入袖中,飘飘然直上云霄,回去赴命去了。
石猴进了衣袖,身子霎时回暖,只觉小张太子的衣袖非丝绵所制,倒像是金丝织就。
一会功夫,只觉落了地,石猴被放在地上,面前好一座山门,高达三丈白玉制成,上书“大圣禅寺”四个金字。
进了山门,周围殿宇轩昂、亭台层叠、彩云环绕、长廊曲折,远处一座九层高塔熠熠放光,想是重要所在。
小张太子一言不发,领着石猴进了大殿。殿中静坐一位老者,眉长及颊,头上一层淡黑色卷发,一身缁素,面容慈善。左右小沙弥各一,皆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恭敬侍立。
老者见小张太子进了殿,露出一丝微笑:“徒儿,今日可有所得。”小张太子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道:“比上次快了三分,但这无支祁似乎察觉到什么,灵智胜过以往。”
“嗯。”老者应了一声,不见喜怒,小张太子缓步退下。
老者目光移到石猴身上,嘴里喃喃道:“灵明石猴,也算天地间的异种了。”说完双目微合,左手收于袖中,默默掐算,半炷香功夫,他才睁开眼睛,心中微微诧异:这石猴降世仅有岁余,便有一大劫临身,倒也稀奇。且看看他会应了什么劫数。
老者注视着石猴道:“你这石猴,可知自己从何而来?”
石猴在旁等了许久,终于有机会开口,忙道:“从那东胜神州花果山中来。”
“嗯,果然识天时,知地利,你可有父母?”
“无父无母,有兄弟若干。”
“可有姓名?”
“没有姓名?”
“我为你取一个——”说到这里,老者话语戛然而止,似是被什么人阻止了。按照他的语意,应该是“我为你取一个名字可好?”只见这老者面不改色:“我为你取一套——服饰,你便在我这大圣禅寺住下吧。”
石猴心里疑窦丛生,这老者是小张太子的师傅,自然是那震伏无支祁的大圣国师王菩萨。孙悟空对付不了青牛怪,来此搬兵时,他最经典的一句话便是:“……奈何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
整本《西游记》中,似乎如来本事最大,玉帝权力最大,但几乎读透西游的石猴却知道,这个世界隐藏的巨头实在太多,浮出水面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不值一提。单凭大圣国师王菩萨这一句“无神可治”,口气之大,简直视天下众神仙如无物啊,从这一句话,就能想像到他的本事有多大了。
他方才欲为自己取名,显然是存了收纳之意,但突然话语一转,似是被别人硬生生阻止,又是何缘故?谁有这个能力和本事,能左右大圣国师王菩萨的意见呢?
石猴此时情不自禁又想起了菩提祖师,《西游记》中美猴王自出海遨游开始,他生命的每分每秒几乎都被别人盘算安排好,看似风光无限的他其实早已失了本真。如今我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绝不允许此生如此。
被别人操纵的命运即使风光,如同傀儡般的经历又有何意义呢?唯有本我,才是真我。
第一卷 不可说 第六章 命里有
一个小沙弥将石猴带了下去,毕恭毕敬引领他沐浴更衣,又安排他在禅寺的一间厢房里住下。石猴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伺候,花果山那些猴子对他尊敬倒是有了,哪里懂得这些人间礼数?这自然也是石猴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住在正经屋子里面,看着满屋古意盎然的桌椅床柜,石猴心中一阵慨叹:人生际遇当真莫测,一个念头,或许便是一个世界。
前世是时侯,今世成了石猴,如果自己没来到这个世界,孙悟空的一生该是与《西游记》中一模一样,但从现在开始,那个从叛逆转为归顺的猴子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自己这个熟知《西游记》故事发展的假悟空。
石猴下去后,大圣国师王菩萨在大殿中犯起了嘀咕:灵明石猴虽算得上天地异种,却也不值得玄天上帝关注,我要为这石猴起一个名字,他又为何阻止呢?
他左思右想也摸不着头脑,任凭他如何施展袖中乾坤之术,却越算越是混沌,除了这石猴近期将应一劫之外,其余都如镜花水月,似是看得见却又摸不着。
大圣国师王菩萨自修成正果以来,还从未遇到这样奇怪的事,一个猴子的命理,居然能逃得出太乙金仙的阴晴休戚之算,岂不怪哉?
罢了罢了,再纠缠于此,心难静了。菩萨左手一抖,将衣袖撩到小臂,轻轻巧巧捻起一颗无花果放入口中,仔细咀嚼后微微颔首:好一颗优昙钵。(无花果又名“优昙钵”。“优昙钵”一词为梵语音译,是佛教传说中的一种花名,语出《法华经·方便品第二》。)
缓步行至院中,大圣国师王菩萨抬眼一望,廊边一株优昙花树灵瑞空起,竟是一树的皎洁。这时他心中微微一动:《法华文句》中说道: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现则金轮王出。
佛家讲究因果缘起,凡事凡物皆有莫名的关联,这石猴若应在这无花果上,难道,他会与那金轮王有些干系?
荒唐荒唐,想到这里,菩萨摇了摇头,金轮王乃是转轮圣王的三十二法相之一,而那转轮圣王乃是自开天辟地以来的王中最尊,万王之王,万佛之佛,岂会与这刚出生的猴子有什么瓜葛。
他又思忖了一会,终究看不透,于是轻叹一口气,看来天运无穷,非菩萨力所能及啊。
石猴在这厢房中,将那些雕琢精美的器具摆设逐个摩挲了一遍,动作缓慢至极,似是每一样都爱不释手。但他心中却一刻都不曾停止思考。
自己被这大圣国师王菩萨带到此地,虽说暂时有了安身之处,但实际上却是祸福未卜。看大圣国师王菩萨的举止,先前还有些收留之意,自己若能凭借灵明石猴的天赋被他收为徒弟,必能学得一身非凡本领,将来闯出另一片天地也未可知呢。
可惜可惜,这一切都被一个莫名的神秘人物阻止,这个人,绝非普通神仙,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地位只在大圣国师王菩萨之上。而且,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命之所属……否则一只猴子的死活与他老人家何干?
石猴猜测了许多人物,如来?老君?菩提?观音?都有可能,又都不太确定。想了半天,石猴终于放弃,这场大戏的帷幕刚刚揭开一角,实在没有什么线索可言,自己身在此山中且能力未逮,还是省省力气吧。
是夜,石猴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冥冥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这感觉极为微妙,却自然寻不到源头。
他起身行至庭院中,只见屋顶的飞檐角下镶嵌两枚通亮的明珠,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内花团锦簇,清香宜人。
大圣国师王菩萨居于泗州,其实此处仍是南赡部洲地界,悟空行来时山下还是冰天雪地,山上却是晚春时节,真是神仙地界,不比寻常。
悟空行至一株桃树下,微风袭来,偶有花瓣落下,袅袅婷婷空中流转,仿若这空中的轨迹便是这花瓣的一生,迟迟不愿落下。
石猴接一瓣在手中,不禁心有感触:须知这花瓣,自落下时便已死了。世间熙攘众生,与这桃花何等相似?
生时拥做一团,热闹非凡,死亡时却孤零零落下,湮灭入土,哪会有一人相随?生,喧嚣;死,静美。悲哀,又何尝不是幸事?
怕的是,有一种生,不如死。
石猴遥想美猴王的一生,不由得自心底打了一个寒噤。石中迸出,出海学艺,海中取宝,自封齐天,大闹天宫……这都是风光无限的事,然盛极必衰,自被压于五行山下之后,美猴王再无当年叱咤风云之嚣张跋扈,转而成了一个头戴紧箍,做事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打手,再后来呢,历尽磨难了,取经了,成佛了。
成佛了,成佛了,佛便是空了,佛便是虚无了,佛便是烟消云散了。那个齐天大圣,没了,那个大闹天空的美猴王,没了,那个大师兄没了,那个身着虎皮裙大喊“妖怪哪里走!”的正义的化身,没了……甚至,当初那个不着寸缕的赤条条的天生地养的石猴,都没了。这世上只多了一尊木讷的双目微闭的手持念珠的如行尸走肉一般的佛,多了一个无欲无求无痛苦无欢乐无生无死无增无减无牵无挂的佛。
这于天性烂漫、追求自由与叛逆的美猴王而言,究竟是正果,还是消亡……
石猴越想越怕,不觉已将自己手中的桃花瓣揉得粉碎,鲜嫩的汁水落在手心,清凉的感觉转瞬即逝,唯余一丝淡的几近看不见的痕迹。
这就是命!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美猴王的命,早已注定,那是一条万千神佛认可的道路,无人可逆,无人可抗拒。
而我,有我自己的命,哪怕如这花瓣一般碾落成泥,我也不会屈从于别人的道路。
夜,无眠的不止石猴。
大圣国师王菩萨正在内室与小张太子对话。
“徒儿,你见这石猴时,他在做些什么?”语气恬淡平和,一如菩萨素来宝相。
小张太子恭敬而立:“回师父,彼时石猴身体僵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显是被师父的大法术冻僵了。”
“你可能看出他的修为?”
“回师父,这石猴年纪虽幼,却已是人仙一品的道行,修为么,半点也无,徒儿也觉得奇怪。”
“嗯,你看的不错。”
“你可知自己修为如何了。”
“徒儿乃是天仙三品的修为。”小张太子低垂首,眼中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愤懑。
“你可有怪为师?”菩萨慢声细语问道。
小张太子这下骇得不轻,扑通跪倒在地:“徒儿一生都是师父所赐,今生便视如同亲生父亲无异,未敢有半点他念。”
大圣国师王菩萨脸色微沉,心中却颇为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