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只是小畜生三个字,再寻不出别的新花样了,迂腐之极。
顶着半张人面的那只黄皮子,后背赤棕色的皮毛底端甚至生了白色的碎毛,活的年岁恐怕少说也有千余年。它又常在人间行走,听了不少咒骂的污言秽语。有问候家族上下的,也有问候身体各个部位的,可唯独书生骂人时与众不同。
贼竖子,小畜生,便是他们口中能吐露出的最为污秽的言语了。
“然君子一言,驷马难住的道理你为何不懂呢?”
肩头忽的一重,脸颊处传来了毛茸茸的有些刺挠的触感,尖细刺耳的声音就从他肩头处传来,院判只觉警钟敲响,胳膊上细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说好了子子孙孙终生供奉与我,至死方休。为何你家族血脉尚未断绝,就踢翻了我的神台,不给我上供了呢?”
百余年不曾淫掠过信徒的妻,也不曾生啖过信徒的子,那顶着半张人面的黄皮子一边说话,一边贪婪的在院判耳边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涎水自嘴角低落,浸湿了院判的青衫,在肩头留下了一块深色的水渍。
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法,院判堂堂化神修士,竟然被这畜生定住了身。灵台尚且清明,意识也清醒着,愣是手脚动弹不得。想张口吧,舌头也是麻的,心中骂上百句,别人也听不见半句。
只能任由那黄皮子的畜生,在自己的肩头闲庭信步,从这边走到那边。涎水滴滴答答的,它伸出舌头在自己的耳朵边舔了一口。
畜生的舌头上都有倒刺,刺剌的生疼,即便没有下口去咬,却还是将院判耳边的肉带下了几丝。砸吧了几口,黄皮子人面的那半张脸表情似回味无穷一般,闭上眼睛体会着这个中的滋味。
这几百年中,它吃过凡人养的鸡,也吃过养鸡的凡人,但谁都没有供奉自己的信徒滋味醇美。修士修行有正邪之分,正派如四大仙门,坚信唯有走在这条路上,才能登得仙途,白日飞升。
魔修也有魔修的想法,魔道亦是道,你以善证道,我以杀证道。道不同,但说不定就能殊途同归呢。
开了灵智的精怪亦是如此,有蹲在佛堂道观外头守着,日夜听高僧讲经,跟着一起吃素的。也有如黄皮子一般,生啖人肉还乐此不疲的。
“比起幼子来说,你的味道还是老了些。”
黄皮子再次下口,往院判的脖颈处舔了一口。恰好舔在了曾被鬼母咬过的位置上,腥臭无比,它别过头呸呸呸的王地上吐了几口。
腹中翻涌而起一阵恶心,黄皮子胡须抖动着,可气坏了。
等了许多年珍馐美味,怎的会变成这种味道。
两只前爪搭在了院判的额顶,视线落在了迷雾之外的灵璧身上,心中的不快逐渐消散。只要今日院判身死,它便能再寻新的信徒了。
那边的女修瞧着就不错,红鸾星动,正是意志最为脆弱的时候。凡间的女子只要遇上和情郎沾上边儿的,再精明的姑娘都要放松警惕。男子可就不一样了,情爱永远抵不上权力与金钱带给他们的满足。
凡间女子没出息,想来修界的女子也是一样。自己能让情郎对她情根深种至死不渝,女修停了定会二话不说摆好祭台,日日夜夜跪在蒲团之上磕头了。
想到这儿,黄皮子越发精神抖擞,浑身的皮毛柔顺至极,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比金色还要耀眼。张开大口,两排尖锐的如同小刀子一般的牙,落在了院判的颈上。
鲜血如泉水,汩汩涌出,青衫被鲜血染红,成了更深些的靛蓝。用力撕扯下一块肉来,黄皮子不曾嚼几口,便仰起脖子吞咽了下去。
钻心的疼痛自肩头传到识海,院判眉头忽的一皱,右手也紧跟着握成了拳。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既是不甘又是愤怒。
“你这畜生。”
除了耳鬓厮磨,共度春宵的娘子,还没有谁能在他的身上留下咬噬的伤口呢。身体能动了,院判反手拽住了黄皮子的尾巴。
第100章【一更】
人面黄皮子的尾巴像是抹了油一般,滑溜的抓不住; 从院判的手中逃了出来; 伶俐的跳到了石砖地上。脊背高高拱起; 凶狠的呲着牙; 嘴角那一圈白色的毛被鲜血染的比背上的还要红。
紧接着三头黄皮子从雾气里钻了出来; 一字分开停在了人面的那只后头,圆溜溜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院判。
未成精怪之前; 他们便是吃肉的。凡被黄皮子看上的猎物; 那就是认准了。不论猎物有多难捕获,它们总能找到法子咬上一口。此之谓天性,成精以后也是改不了的。
如今它们几个认准的猎物便是站在对面的院判。
院判视野中模模糊糊的能看到四团影子,加上散开的灵识,才确定了几个小畜生的位置。宅子里那些死透了的长辈们啊,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为何不懂呢?
肩颈处被黄皮子咬过的位置隐隐作痛; 院判却无心也无力分神治伤,两脚并开与肩平齐,手中执戒尺; 等着小畜生们朝他扑来。
雾气之外; 灵璧与寒松丝毫没有坐山观虎斗的轻松。灵璧清晰的记得; 寒松在溪谷之中看过了院判与封鸿道人所作所为后说的话,院判做下杀孽不过是为了块惊木罢了。诚然惊木是难得的至宝; 可为之忙碌了千百年叫灵璧难以理解。
院判那里正和黄皮子斗法; 无法回应自己的问题。灵璧俯下身; 从虚空之中拿出了些低级的治伤丹药,递给了封鸿。
“多谢小友。”
封鸿道人接过之后,没有丝毫的犹疑便送入了口中。倒不是他没有警戒心,魔修的戒心可比谁都重。
只是寒松和尚刚刚救了他,若灵璧给他的丹药致死,方才不救岂不是更省事。
是故封鸿道人甚至不去寻水送服,塞进嘴里干巴巴的嚼了起来。丹药足有一颗青杏般大小,黑色的药渣粘在了牙齿上,苦涩的滋味自舌尖蔓延。
好不容易将伤药吞进了肚子里,封鸿身上的水泡蔓延的速度见缓,虽仍旧青泡泡的,起码比方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多了。
眼白处的红色斑点淡了下来,封鸿抬头瞧见灵璧仍蹲在自己面前。即便他什么也瞧不见,小友仍是挡住了他观战。
灵璧欲言又止,双唇嗫嚅了好一阵子,声音才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值得吗?千百年的岁月,求一块虚无的,不知能否存在的惊木,值得吗?”
封鸿听了后稍一愣神,紧接着身后一热,他回头瞧见寒松的视线也看了过来,显然也在等着这个问题的答案。自从与两位小友相识,封鸿一直摆着前辈的架子,时不时的提点他二人一番。
然而灵璧也好,寒松也罢,谁也不想要他的教导。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让两位小友真心等着他来解惑。
封鸿盘腿坐在地上,招呼身高树大的寒松坐下,和尚站着太高了,光是抬头看他,封鸿都觉得脖子酸痛。
寒松不是别扭的人,走到了灵璧旁边,顺势与她一起并肩坐在了石砖地上。既然要为两位小友解惑,封鸿还着真摆了一副师长的架势。
方才痛的在地上打滚,道袍皱做一团,拉平了褶皱之后,封鸿双手搭在膝上,回忆了一下教导弟子的方法。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虽说是儒家的理念,在此时却最为适用了。
封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提出问题的灵璧,反问了起来。
“尔等修仙是为了什么呢?”
灵璧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道:“长生。”
修行之路漫长,凶险,且苦。恐怕也就只有长生这一条,能够诱惑着修士踏入仙门,或在各地秘境里游历,或与世隔绝待在洞府里闭关苦修了。
筑基者可活五百载,结丹的能活千年,元婴修士存世五千载岁月,化神可活万年。修士所求的长生是有尽头的,唯有突破境界,白日飞升去往上界,才能继续活下去。
“修行是为了长生,长生之后呢?”
封鸿继续追问。
长生也不是永生,之后自然是继续修行了,谁也不能懈怠。否则生命即便漫长,却仍有尽头,到了日子没能突破境界,还是会化为一捧黄土。境界越高,突破越难,化神修士已是登顶的大能,却百中取一能踏上去往上界的仙途。
其余剩下的,多半还是要死在这方小世界里的。
封鸿耸耸肩,释然的笑了起来:“修行是为了长生,长生之后却仍要修行。穷极一生,戒绝欲念情感。无妻,无子,无能两肋插刀的友人,只剩了漫长且看不到终点的修行,又值么?”
说的灵璧陷入思索,封鸿将矛头对准了一旁的寒松。
“你日日夜夜侍奉佛祖,诵读经文,跪在地上磕头。佛祖能给你什么?身为出家人,你甚至不能跟佛祖提要求,你当无欲无求,当六根清净,当甘之如饴的向它叩首。”
“可你见过佛祖现身显灵么?”
抬手往北山寺的方向指去,他继续说道:“不久前,我曾在你们的禅房里,用你的匕首,刺死了一个无还手之力的妇人。佛祖也好,佛子也罢,没得人上来拦我呢。”
“千百年的岁月,侍奉着这样的佛祖,值得吗?”
寒松眉头蹙起,在牢狱里见到灵璧时他就知道一定是北山寺里发生了什么,如今听封鸿道人一说,他们竟然还在寺中杀人了。
“佛祖教你普度众生,教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人都死在它自己眼皮子底下了,它却无动于衷。”
封鸿言语之间很是不屑,什么真神佛祖统统虚的很,骗人唬人罢了。
“小师傅,侍奉它你值得么?”
灵璧与寒松二人被封鸿说了个哑口无言,明知他话里的都是歪理,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反击,僵在了原地。
封鸿见他不言语,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故而,二位小友觉得院判值不值呢?”
值得二字虚无缥缈,灵璧认为封鸿道人的回答没有问题,是自己询问的方式不对。同样没有回答封鸿,灵璧继续开口问道。
“前辈觉得院判为了一块惊木,对不对呢?”
道人活了千年,歪理一堆一堆的,对上灵璧如此直接刺耳的问题,不仅没有慌乱,反而比先前回答时还要来的轻松。
恰好雾气中传来一声黄皮子的尖叫,封鸿便借此举例。
“黄皮子天生吃肉,若非要它吃素便是有违天理。草地里的羊天生吃素,你若以荤腥饲之,亦是有违本性。你们正派修士本心纯善,若有人逼着尔等杀人,那是他不对。”
说着封鸿道人的眼神冷了下来,明明眼前只是一具凡人的肉身,本该毫无大能的威慑力。可不知怎么,被他瞧了一眼,灵璧的背后便出了一身的毛毛汗。
“贫道与院判呢,娘胎里便心眼子黑,用生辰八字算下命格,天生的大奸大恶之辈。”
封鸿盘着腿,嘴角的笑意里满是阴冷。
“逼着我们行善,恐怕也不对。”
放在膝上的双手向前伸去,反手将掌心向上,掌背贴在冰冷的石砖上。
“这双手,就该沾满鲜血性命。你教它救人?”
脑袋摇的如同凡间孩提手中的拨浪鼓,封鸿连连拒绝,无法想象自己救人的画面。
“做不到的。”
“还有……”
封鸿的歪理一条接着一条,说了这么多,竟然还有。
灵璧可听不下去,抬手朝他眉心点去,如同在北山寺时给自己下的定身咒,她也封了道人的肉身。从身后抽出师尊的巨剑,剑身银光闪烁,刃处吹毛可断,往封鸿道人的腕子处比了比。
压低了声音,灵璧半跪着凑到封鸿耳边:“若前辈这双手注定沾满鲜血,那我就只能砍了它。”
“我的心也黑了,要挖出来看看吗?”
封鸿虽不能动,开口却是跃跃欲试的野,好似灵璧答应了,他就会真的解开衣衫将胸膛袒露一般。
“小丫头,你这涂着丹蔻的手中沾过人命吗?若你愿意,此路大可自贫道起。”
灵璧还要再说,寒松的掌心往封鸿额头拍去,给他下了个闭口禅,封了道人的喉舌。将封鸿推到一边,寒松拉起了灵璧。
“那边快要打完了,女菩萨不必与魔修争一时高下利弊。”
且看看谁占上风,以此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正途。雾气比之方才似乎淡了不少,从朦胧一片将万物隐于其后,到如今几乎不用散开灵识,光凭肉眼便能隐隐约约的瞧见里头的人影了。二人并肩站着,吹拂过衣衫的风越来越大,视野里也越来越清明,再有不多时便能看的清清楚楚了。
而被寒松定身的封鸿,背对着迷雾,虽能察觉雾气正逐渐消散,可视野里既瞧不见老友,也瞧不见五通,心里急躁的很。且后面还有一句论证他没有说完,如今憋在嗓子眼,如鲠在喉,不上不下的真是难受极了。
还有……
你二人明明是天注定的姻缘,右手小指有月老牵的红线。非得叫一个修仙,一个参佛,两人你清心我寡欲,才是有违本心天性,错上加错,千万般不对的。
第101章【二更】
封了喉舌,道人心中即便有再多的话; 也说不出口。
当雾气被风吹散; 里头的一人四兽也打的差不多了。寒松与灵璧肩并肩; 齐齐朝着那处看去。
院判勉强用戒尺撑着身子; 双腿打颤站着; 但肩头时不时的瑟缩一下,仿佛今晨的风再稍稍大些; 他就要被刮倒在地上了。脸上全是一道道的血痕; 每一条都深的可见皮下暗红色的血肉,伤口不住的流着血,自脸颊向脖颈处流淌着。
肩颈的伤远比脸上要来的重,青衫连带骨肉,被黄皮子撕扯下无数块。腰上,大腿与小腿上,这里缺一块; 那里缺一块。
若非修士的身体不能与凡人同日而语,怕是早就撑不住了,乱葬岗上叫野狗啃噬后的无名尸也比他好的多。
受了如此重的伤; 院判竟还能笑出声来。在牢狱中他曾听封鸿说了南地蛟蛇柳仙的厉害; 登天化龙闻所未闻。如今一瞧; 北地的邪神也不输毫分。
想来对上蛟龙,他一个化神修士也就至多狼狈成如此罢。
院判这里伤的重; 几个黄皮子也没好到哪里去。三头瘫倒在地上; 四肢不住抽搐着; 嘴角咕嘟咕嘟的往外冒着血。背上,腿上,全是被戒尺抽打的印记,皮开肉绽好不残忍。
那只盯着半张人面的黄皮子尾巴被院判拽断了半截,丢在不远处。后腿似也受了伤,一瘸一拐的拖着那条没力气的后腿,爬向了几个黄皮子兄弟。
伸出舌头在它们面上舔来舔去,舔舔后脑勺,舔舔嘴角,可几头黄皮子愣是睁不开眼睛。不多时的功夫,连胸口的起伏都没有了,气也不出了。
呲着牙恶狠狠的扭过头,五通一窝如今就剩了他一只,以后也用不着什么信徒搭台子祭拜,一头黄皮子可就只能找个凡人做出马仙了。
想再继续争斗吧,不论是黄皮子也好,还是院判也罢,都没了气力。彼此大眼瞪小眼的,你看我我看你,无人上前。
中间的石砖上到处是拖拽的长长的血痕,阳光一照,泥泞又肮脏。也就是眼下还是清晨,要换了晌午的时候,叫大太阳晒上半个时辰,都得臭了。
灵璧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持剑,默默催动法咒。这时候差的就是临门一脚,只要有人补上一刀,院判这个魔修就该去地底下的油锅里炸了。
封鸿察觉到了巨剑的威严,想要阻拦却无法出声,心里头着急,替老友担心。人人都要死,修魔之后死的机会更大些。可对魔修来说,若被天道雷劫劈死,与仇敌斗法战死,自己修炼出了差错血脉爆裂而死,都是体面的死法。
唯独落魄潦倒之时,叫个正派小辈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