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另一些却不愿意,若非禅僧动起手来不是武僧的对手,寒松今日便别想进北山寺的寺门。
扶进寺中之后,将伤者靠着墙放下,寒松低声道:“施主且在此地歇息,我去接剩下的人。”
数不清来来回回走了多少趟,寒松破烂的僧袍已然染成了血红,哪里还像个和尚,倒像是修罗海里走出来的魔修,还是罪大恶极,身上害了无数性命的穷凶极恶之徒。
与纤尘不染的北山寺格格不入。
而被寒松带进寺中的那些练气与筑基修士,各个大气不敢出,生怕对面那些黑着脸的禅僧再将他们轰出去。靠在北山寺朱红色的墙上,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痛意,咳嗽的时候也捂着嘴。
佛门清净地,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不想让血污沾染在这片净土之上。
“咳咳咳……”
喉咙里一阵难言的痒,一个脖颈处被划伤的女修捂着嘴咳了起来,嗑了几声后不但没有停下,反而佝偻着背,声音越来越大,引得那些禅僧将视线从寒松那里挪到了她的身上。
“妹子,你且忍忍啊……”
坐在她旁边的伤者轻拂着她的后背,试图让她能稍稍好受一些。
女修听了这话如坐针毡,绝不能因为自己叫他们被沙弥们赶出去。炼气修士也就是身体比凡人健壮一些,未曾经历过洗髓的他们,别说受伤后无人医治会死,尚不能辟谷的炼气修士还会饿死,渴死。
山下的城镇更是血雨腥风的修罗之地,北山寺便是他们求生的最后一条路了。咳嗽声停下,她整张脸都埋在双手之中,肩头震震却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禅僧们见状,将视线收回,再次看向搬运伤者且不知疲倦的寒松和尚。
可沙弥们还没来得及多看和尚几眼,耳边便又传来了咳嗽声,比先前还要更加响亮。
女修肩头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即便将整张脸埋在手心之中,仍然无法控制的咳着,鲜血滴滴答答的从她的指缝间掉落在地上。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在瞬息之间渗入地面之下,可才不过几息后,便积攒成了一小摊的猩红色,隐隐有向外扩散的趋势。
“佛门忌血光!”
原本还能站在那里勉强静观其变的几个沙弥,见到女修这样,终于忍不住了,结伴上前想要将寒松扶进来的受伤的修士赶出去。
而那先前曾抬腿想要去帮寒松的沙弥却拉住了他们,一如他们曾拉住自己。
“佛无定法,便慈悲些吧。”
一个,两个,三个。
近半数的沙弥从列好的行队中站了出来,将念珠缠绕在手腕之上,竖在胸前,口中默念道:“我佛慈悲。”
佛祖能割肉喂鹰,能以身饲虎,即便我双手沾满鲜血,可这是救命的血,翻阅佛经时他会在意吗?
若他在意,那便也不配受我的日夜供奉了。
“寒松师兄,我来。”
走在最前面的沙弥,在寒松面前停下站定,伸出双手,要接过寒松正在搀扶的伤者。
寒松微微一愣,回过神来后点点头,搀扶伤者的人换做了这个沙弥。干干净净,带着荷叶清香的僧袍上,啪的一下被按了两个血色手印。
那伤者立刻抬起手,连忙道:“小师傅,对不住,对不住…将你的僧袍污了…”
可手刚一抬起,伤者脱力挂不住,险些从沙弥的搀扶之中跌落在地。北山寺的禅修大多是筑基之后便倾心供奉佛祖,很少有人如寒松一般日夜修炼,那般的眼疾手快。
刚刚将人送出去的寒松伸手揽住,叹了口气:“还是让我来吧。”
沙弥固执的推开了寒松的手,将这位受伤修士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暗红色的血在僧袍上显得很是扎眼。
“无妨,施主扶着我便好。”
寒松望着沙弥扶着修士蹒跚着往寺门里走去,目光从脚下向四周延伸去,来帮忙的不止是这一个沙弥。
寺门内近半数的和尚走了出来,或搀扶着,或背着这些从山下城镇赶来求救的受伤修士往寺中走。还有的蹲在逝者身旁,将叠摞在一起的尸体搬下来,妥善的摆在了地面上。
口中念着清水的法咒,撕下僧袍一角沾湿之后,贴在这些人的面上,将血色擦拭干净,重新露出了皮肤的颜色。
愿逝者往生,愿生者安康。
灵璧一直站在众人身后,与受伤的修士也好,与北山寺的和尚也罢,拉开了一段距离。
她想起,北山寺并非寻常地方,或许佛祖接受女子作为信徒。但若不信佛的女子,是不许进去的。
那道门,锁的可不止是尘世与血光,还将她也拦在了外头。
寺内剩下的沙弥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受伤的修士也好,那些去帮寒松的和尚也罢,一个个的都堕了佛祖的威名。恨恨的盯着每一个走进来的人,脚底在地面上蹉捻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唯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
他日住持回来,定要告上寒松一状。
而寒松不在孤身一人,有了众人的帮助,尚能救活的人皆被扶入了寺中。为防这些修士口中不知为何发狂的儒修再来,寒松正要关上寺门,却见灵璧独自站在远处,不曾上前。
手从门栓上放下,寒松再次踏出寺门,朝着灵璧走去。
“女菩萨,怎么不进去呢?”
苦笑着抖了抖身上的披风,葱白如玉的手从玄色之中探出,白的有些刺眼。
“我不信佛。”
法修信法,信的是天道永恒。法修信剑,信的是吾辈争先。信的是因果轮回,做下冤孽的人便该死。
掌心里放着一颗丹药,是临走之时巨剑尊者给灵璧的,能肉白骨,阎王殿里抢人头。
“化水分与众人,即便不能重生肌骨,起码也能叫伤处不在恶化。”
接过灵璧手中的丹药,小小的一粒,难得的紧。
“无妨,随我来吧。”
寒松收起丹药,侧过身给灵璧让出了一条路。
“佛祖心胸开阔,岂会在意这些小事呢。”
佛祖渡的是天下人,若只教信徒接近,又该如何去渡呢?
灵璧战战兢兢的跟在寒松身后,在进门之前停了下来,脚步抬起又放下,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进。
尤其是视线越过寒松肩头,对上那些咬牙切齿的沙弥,更加不敢进去了。
“不如我去山下的城中探探,先不进寺中了。”
毕竟佛祖或许能容下血色的伤衣,却不一定能容下玄色的披风。
第67章【二更】
灵璧信了寒松的鬼话; 壮着胆子抬脚迈进了门。听说北山寺香火不够旺盛; 连佛殿都还是老祖带信徒盖好的; 千百年来愣是修来修去,不曾翻盖过。
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打算看看究竟能破旧到什么地步。
可谁曾想,除了那些本就站在原地咬牙切齿的看不惯寒松的和尚; 连那些帮着寒松往禅房搀扶伤者的沙弥们; 也定定的停下来看起了自己。
“他们看我做什么?”
试问一个年轻的,刚满百岁不久的,称得上修真界妙龄的女子; 模样又生的俊俏,叫百余个和尚盯着; 换了谁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灵璧网寒松后头一躲,想要避开这些人探寻的目光,可毕竟和尚太多,寒松的脊背能有多宽厚,只躲的过一个两个。
“瞧见没; 寒松师兄把色戒都破了!”
那些灵璧没躲过的视线,落在灵璧的身上; 左右交头接耳起来。
看看灵璧还不算,还要用或探寻,或谴责的目光看着寒松; 时不时的摇摇头。冲寒松摇完头; 就再次看相灵璧; 继续摇。
“勿那高岭门的妖女。”
高岭门好歹也是正经仙门,与你北山寺平起平坐的老牌仙山,自己怎么就成妖女了。
“要不我还是去山下探探吧?”
比起在北山寺遭人非议,还不如下山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儒修她也见过,卢致远那样的将‘君子不重不威’,和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书生,灵璧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们能做下这种事的人。
说走就走,话音刚落灵璧就转身朝着寺门的方向抬脚,脚尖尚未点地,便被寒松拉住了。
“伤者中有待产的妇人。”
寒松拽住了灵璧,这话说给灵璧听,也说给身后的和尚们听。
灵璧的脚步停下,寒松便立刻松了手,还是要顾忌他人的目光的。走向那些一直在原地不曾动弹的和尚,这次换寒松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是你,还是你,抑或是你?能去给妇人助产?”
和尚们偏过头,不去与寒松的目光交汇,怕双手沾上鲜血的沙弥,哪里有胆子去与妇人助产呢。且不说血,单女子就是出家人不可靠近的。
“灵璧施主,留下。”
寒松的语气坚定非常,就算对面的人抛出一句不成来,他也能叫对方咽回去。
而那些帮着寒松搀扶伤员的和尚们,在听到有妇人待产几个字的时候,便对灵璧放下了戒心。
受伤的这些修士之中,除却待产的那位,还有不少女修。伤口换药之时,即便他们心无旁骛,六根清净,可毕竟身为男子,还是多有不便。
若是高岭门这位女施主留下,此类尴尬便会统统避免了,还是寒松师兄想的周到。
住持大和尚选的人,果然不会错。
灵璧听了寒松的话,立刻腰杆挺直,像方才躲闪的人不是她似的,大摇大摆的越过寒松,跟在那些正往禅房走的和尚们后头,选了个伤势严重的女子代为搀扶。
其实自己留下还有别的用处,虽说身为剑修灵璧主修剑法,可她私下里学的很杂。一个怕死的人,才不管什么医者不自医的歪理,将医术修的登峰造极。
肉白骨的丹药对别人来说或许价值千金,在灵璧看来就是一文不值,她念念法咒,消耗些许灵力便能换来同样的效果。最多就是累一些,事后吃点好的补一补便没什么大碍了。
有了体面的理由留下,这些修士的伤可以好的更快一些,不过前提是要让灵璧吃武僧的小厨房。
青菜豆腐可不能让她的灵力迅速恢复,非得是荤腥不行。
脚下的石头阶梯高一块,矮一块,破一块,丢一块。加之阶梯甚是陡峭,即便是康健之人走在上头,稍不当心也会崴脚。扶着受伤的修士,走起这路就更不行了,好几次若非灵璧敏捷,都要叫修士们摔下去再受一回伤了。
说来北山寺的和尚也真是太佛了,有高僧镇坐,法力在此方小世界数一数二,佛法那更是无人更出其右,怎么会没有香火呢……
稍稍有些进取心,就能让来进香的凡人,从山下磕着长头爬上来,散尽家财的供奉。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寺庙做成那样,好像也不大对劲。青灯古佛,本该就是苦的。
“女菩萨,这边请。”
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一排破烂的禅房连着出现在了灵璧的视线之中。
沙弥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给灵璧指了几间连着的,环境要稍稍好上一些的禅房,叫她与女修们进去。
灵璧一直以为,巨剑尊者的洞府已经够朴素了,一张桌一把椅,再就是不睡觉却也要摆设着看的床榻,此外别无长物。
师尊说凡是在洞府里花里胡哨,摆什么瓷瓶啊,挂什么书画啊,焚什么香的,那都是注定不能得道飞升的。即便天资卓绝,仙途也要止路于化神,无有再上一层楼的可能。
修士修行修心,把那些纷繁俗物放在眼前,放在心上的人,都是没出息的。
比如自己的徒弟灵璧,只要师尊闭关,她便穿凡人此时风行的衣衫,戴凡人女子的金簪,涂朱红的口脂,擦茉莉味的香粉。
把高岭门的未来放在灵璧身上,别说掌门不放心了,巨剑尊者自己也不放心。
而与灵璧恰恰相反的,能入的巨剑尊者眼的,恐怕非住在这间禅房的和尚莫属了。
唯有一排用来睡觉的木板搭就的床榻,地上摆了个跪拜时垫在膝下的蒲团,便再没有别的器具了。
甚至连茶盏和茶壶都不曾见到。
“这里的环境稍好些,是武僧们的禅房。”
给灵璧介绍的和尚年岁不大,个子还未拔高,瞧着也就凡间少年的模样。当然在修界是不能靠面目判断一个人的年纪的,自己看着还像十八的待嫁姑娘呢,其实已然过了百余个春秋了。
“施主们无需忧心,半数武僧随住持出门去了,还有半数在为闭生死关的长老们护法,除却寒松师兄,这里便不会有武僧前来。”
听了小沙弥的话,灵璧心中有两个疑问。
第一。
“小师傅,那寒松今晚睡哪里呢?”
筑基后的修士,心志不坚者,仍会如凡人一般夜夜入眠。结丹后的修士呢,一般只有心志及其不坚者,才仍会像凡人一般入眠,夜夜入眠的几乎没有。
为何说几乎没有,因着灵璧便是那夜夜入眠的人。一到天黑就打着哈欠犯困,倒在枕头上便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故而在她看来,屋内既然有床,那便是有它存在的意义的。
武僧们不睡觉,要床做什么?
小沙弥愣了愣神,不防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想了想俯下腰捡起地上的蒲团,往门外一扔。
“寒松师兄在那里入定便好。”
入定冥想也是一种修行,虽然在小沙弥看来,今夜寒松师兄是注定没有机会来入定的。
得到了不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灵璧接着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那别的禅房是什么样子呢?”
“女菩萨这边请。”
只要施主问了,只要自己能答,佛修是不会拒绝的。
带着灵璧出了门,朝着另一排禅房走去,禅僧的禅房更加简陋。别说木头搭就的床榻了,空空荡荡四面墙,地上摆了一溜土黄色的蒲团,每个蒲团圈厚厚的垒着一摞佛经,每一本都翻的卷了边,不知被日夜翻阅诵读过多少遍。
往地上铺了些冬日里给刚入寺不久的小和尚们盖的棉被,将伤者一个挨着一个安置在了上面。
门窗大开通风,禅房中虽然没有点灯,可还是有股子灯油燃尽的味道。想来与武僧入定不同禅僧更喜夜里诵读经文。
果然如这小和尚所说,给灵璧和女修们安排的禅房环境要更好一些。
踮着脚在禅房内走了一圈,灵璧选了两个伤势最重的,在他们身边停下。手掌悬空放在伤口处上方,双眼轻轻闭上,口中念着些和尚们听不懂的法诀。
在金丹与经脉之中存储着的灵气化作光点,从掌心里流转而出,落到了受伤修士的伤口处。
浅粉色的新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不多时血流不止的伤处便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方才还对灵璧只是出于礼貌而友好的和尚们,看过了她这术法,立刻换了个人一般,纷纷涌了过来。
“施主当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禅房内的这些人都有救了!
灵璧的脸色苍白,将手藏回了披风内,连连摇头。
“今日只能救两人了。”
肉白骨三字说的轻巧,从阎王殿里抢人头绝非易事。在百子城是,光是救寒松一人都叫灵璧筋疲力尽,今日救下两个已然是不错了。
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浮,灵璧定定神后往武僧的禅房走着,房前屋后的看来看去,想找找能开荤腥的小厨房在什么地方。
法力用多了,得吃肉补补。
里头还有个待产的妇人,也给她留一口。
正找着呢,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身后传来了寒松的声音。
“你在找什么?”
第68章
“我在找肉。”
灵璧有气无力的回了寒松一句。
她倒是在虚空之中存了些零嘴; 却都是些蜜饯甜枣之类的小食; 根本无妨抵挡此时腹中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