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渊只字未发,却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当清时抛却一切站在她的面前,这一瞬生出惧意的人不知为何竟成了她。
没有人开口,清时不愿开口,南渊不曾说话,银蜂等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清楚自己不适合在此时开口,似乎所有的人都同时在等待着,等着一个沉默之后的结果。
最后是堆雪忍不了咳了一声,一面咳血一面闷声道:“再拖下去我要死了……”
清时像是惊醒了过来,立即俯身去扶堆雪,也在这时候,南渊终于低声道:“你真的是烛明殿主人。”
不是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清时身形微僵,他依旧俯身低着头,查看着堆雪身上的伤势,只是用木然干涩的声音道:“是我。”
南渊双拳于袖中紧紧拽起,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与清时之间对话会这样艰难,会是以这样的语气。她定定看着清时的身影,沉默片刻,又道:“这些年来,烛明殿四处杀害四族之人……”
“是我做的。”清时依旧是那般语调,抢在南渊说完之前作出了回应。
南渊突然不知该如何将这对话继续进行下去,她原本心中还有期望,却没想到清时一句话便断绝了她内心猜测的可能。这让南渊觉得心中无比疲累,她无法想象究竟为什么当初那个孩子会变成现在人们口中凶神恶煞的烛明殿主人,也想不到究竟是有什么样的经历,那个永远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才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她看着清时,沙哑着问出了最为在意的问题:“……你是怎么拥有现在的修为的?”
这一次,清时没有立即回答。
南渊心中忽地沉了下去,她上前一步,低声道:“不是夺人内丹的法子,是么?”
林间又是一静,半跪在地上的胖子突然叫了一句,哀声道:“痛痛痛,你是要把我胳膊拧下来吗?!”
清时闻言松开了放在堆雪肩上的手,忽而站了起来,然后他微微闭目,转身再次睁开了眼睛迎上南渊的视线。
“你所想的都是我做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清时了。”清时一字一句说着,他话音有些轻,但却又沉重无比,他向着那人走去,头一次唤出了她的名字,“南渊。”
纵然是生死关头,纵然是无处容身,南渊也从未有过惧意。她生平最害怕的两次,一次是八百多年前梦落崖上,清时被众妖折磨生死不知的时候。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她仿佛清晰的看到记忆中清时的身影正在逐渐从她的眼前抽离,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陌生身影。她拼了命想要挽回,却是无法遂愿。她不甘心不愿意不情愿,不希望那道身影从此消失。
她再次开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些微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只要能变强,用什么方法有什么关系?四族没什么能耐,换个人统治妖界又有什么关系?你当初既然管不了我,现在又管我做什么?”清时声声问出,目光越来越冷,最后终于寒着声音道:“我本不愿再见你,谁知在千山岭又与你重逢,我便将计就计留了下来,看看听木山与狐族想玩什么样的把戏。现在我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既然被你们发觉了身份,我也不用继续再装下去了。”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清时,冷漠,狠戾,咄咄逼人,这些本该与清时毫不相关的词如今统统都落在了这人的身上,南渊已经全然没有了应对的办法,她只能苍白着脸站在原地,听着清时说完这些本不应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心头刻下深深的刀痕,痛得她满身鲜血淋漓。
清时说完这些话,像是不欲再与南渊等人交谈,终于回转身去,朝堆雪皱眉道:“还活着吗?”
“快死了。”堆雪瘫在地上无力道。
“走了。”清时淡淡说了一句,徒手将这不知体重几何的人给拎了起来,打算要离开,南渊睁眸看着,却是没有了去阻拦的力气。她不知道下一刻清时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事,这样的清时让她难以去靠近。
那边堆雪哼哼着被清时拖着走,心中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朝南渊等人道:“白锦他……没事吗?”
林间静了静,没指望南渊回答,银蜂摸了摸鼻子终于轻咳一声道:“活得比你好。”
堆雪听得这话,终于咧嘴笑了笑,他满脸的血污未曾擦净,笑起来露出一口染血的白牙,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但却十分满足。
清时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想要回头,却终究没有回头。身后没有再传来南渊的声音,静得可怕,清时等了不到片刻,便拖着满身狼狈的堆雪往另一方走去。
直至走远,南渊始终盯着清时的背影。
这才发觉,清时的背影虽是清瘦,却已经不是当初的孩子了。
。
南渊三人一路沉默的回到了逐浪城的医馆。
回去之后,南渊便将自己独自关进了房间当中,整整三日也未曾见人。银蜂与云定两人担心却又无法安慰,只得守在房门前无奈徘徊。
好在三天之后,南渊终于推门走了出来。神情有些憔悴,也透着从前从未有过的疲惫,她没有说话,只朝屋外的云定银蜂轻轻颔首,旋即独自去了白锦的房间,以妖力为他疗伤。
接下来的日子显得相当平静,平静到不同寻常。南渊继续替医馆中的病人治伤,白锦也渐渐好转了起来,众人将堆雪的情形与他临走之际的问话转达给了白锦,经历了家破人亡,白锦心情虽依旧低落,却因堆雪的一句话,重见了笑意。
南渊依旧如从前一般过着每天的日子,但是这个期间,云定与银蜂两人却罕见的不敢与之搭话。两个人成日里戒备的盯着南渊,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医馆里众人神色莫名的看着两个大男人尾随在南渊身后,也成了医馆里的奇观。
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天,还是没人能够与南渊搭上话,起初嫌弃南渊与清时两个人相处实在是太过黏腻,如今云定与银蜂却只盼着原来的清时能够回来,好让南渊恢复寻常。两个束手无策的人道是这样下去实在是不行,终于忍不住在房中商量起了让南渊恢复正常的办法。
“谁能够想到那个小花妖会有问题,现在倒好了,我师妹变得不正常了,狐族与听木山的事情也被他给听去了。”银蜂无奈摊手,朝云定道,“那家伙装得倒是像,烛明殿的主人果然不简单。”
云定眼神有几分闪躲,他与众人不同,他早知道真相,然而他却也没有料到清时会选择与南渊决裂。
两人交谈之间,房间大门被人轻轻叩响。
两人还未及反应,房门已经被人推开,然后南渊缓步走了进来。
屋内顿时死寂,没有人知道南渊刚才在屋外站了多久,是否听见了两人的谈话。银蜂知道自家师妹近来心情不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胡乱笑笑,将视线转向云定,指望着这人能说些什么。然而等看过去才发觉云定已经埋下了头,正盯着茶桌上的木纹看得十分仔细。
银蜂推了那人一把,云定假作未觉,然而便在此时,南渊突然开口道:“云定公子。”
云定身子一僵,艰难地将脖子抬了起来,心里却是苦笑着道是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清时的事情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当初南渊还曾经问过他,他却碍于清时在旁,不敢向南渊透露分毫,如今清时的身份已经暴露,那么南渊肯定也想清了自己的隐瞒,这笔账总是要算的。
云定于是当先道:“南渊姑娘你听我说,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
谁知事情与云定所想的却是不同,南渊打断了云定的话道:“我方才想到,你的身上还有清时所下的咒术,我是来替你解咒的。”
云定怔了怔,似乎有些没听清方才南渊说了什么。
然而南渊已经在云定的身前坐了下来,立即便要动手解咒。云定迟疑着探出一只手交给南渊,南渊捉住云定手腕,开始凝神释放妖力要替云定解咒。
片刻之后,南渊神情微微一变,再度睁开了眼睛。
云定看着她的神情,心中不由担忧,喃喃道:“怎么样,我不会被那家伙咒死吧?”
南渊轻轻放下云定的手,摇了摇头,眼中原本笼罩多时的那层雾霭却是散去了许多,顿时犹如拨开乌云见月明般一瞬明亮起来,她眨了眨眼,轻声道:“你没有中什么咒术。”
第三十二章
清时从来没有给云定下过什么咒术,一切不过都是一场骗局; 为的便是让云定留在烛明殿中; 安心替清时办事。
只是对于清时来说; 要真正在云定身上设下咒术让他彻底为自己所用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为什么他却没有选择如此; 而只是用言语恐吓云定?
如果这是假的; 那么会不会那日在林间对话所说的那些事情,也有着其他的解释?
这些天来南渊虽对清时只字未提; 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关于他的一切; 她从最初的震惊于痛苦中走了出来,慢慢的开始去设想清时的处境,直到现在发现了云定身上所中咒术是假; 一切就像是豁然开朗,她一步步走出,直到如今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想去鲛人族一趟。”当天夜里,南渊对云定与银蜂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鲛人族?!”云定听闻此言忍不住问了出来。
南渊点头应道:“当初我被困在听木山; 神木尊者曾托人送清时去鲛人族居住; 我想知道当初在鲛人族中;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是南渊一直以来的疑惑,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经历; 让当初的清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她想了许多天,终于想通了许多东西。
这天底下或许谁都能够对烛明殿主人清时避而远之; 却唯有他不行; 是她从千山岭外的树林里将清时捡了回来; 是她伴了清时最初那几百年的岁月,从很久以前开始,两个人之间的羁绊便是谁也无法再剪断,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了解他,了解一切缘由,他若犯错,她便替他偿错,他若有苦衷,她便替他扛,他若堕入深渊,她便将他拉回来。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或是长久以往的将来,他永远都是清时。
而也只有将一切前因后果都了解之后,南渊才能够再次站在清时的眼前,才能够有资格说出那样的话。
逐浪城的事情已了,白锦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起来,此地已经不需要南渊再多帮忙,所以在心中有了决定之后,南渊很快便与众人辞行要往鲛人族去。云定因为逐浪城的事情还未对狐王禀报,所以无法与南渊同行,而对于鲛人族十分熟悉的,唯有经常行走四方的银蜂。
既然南渊决定前往鲛人族一探究竟,银蜂便决定与之同行,以他在鲛人族的人脉,也好帮助南渊早些将当年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于是第二天,南渊与银蜂便辞别了云定和白锦,往南方鲛人族而去。
鲛人族离狐族路途遥远,好在南渊与银蜂二人皆是修为高强,因为银蜂熟悉鲛人族的地方,所以在施展妖术后并未赶路多久,两人便到达了鲛人族境内,也在那里找到了银蜂的朋友,一名鲛人族的商人。
那名商人在鲛人族中也是极受尊敬的人物,在几千年前曾经也加入过四族大战,不过后来因重伤终于无法再四处征战,唯有弃武从商,最后在鲛人族中也拥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而银蜂究竟是如何与这样的人物成为朋友的,便又是一段复杂的故事了。
见到银蜂前来,那名商人当即好好接待了银蜂与南渊二人,然而南渊急着想要知晓真相,也没有寒暄上太久,便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商人知晓南渊赤追的身份后也是吃了一惊,当即回忆起了八百年前关于赤追的那件往事,当初梦落崖一战虽然未曾如五千年前四族大战与千山岭的灾劫一般对整个妖族造成巨大的影响,却也成为了妖界数百年来一直流传的故事,所以在听得南渊的问题之后,那商人很快便记了起来,沉吟道:“这件事情我确实有印象,梦落崖一战后,听木山送了一个小花妖过来,没有人知道那花妖的身份,只道是要好好照顾着,所以族长安排他住进了翠萝城的一处别院里,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见那孩子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商人摇了摇头颇有感慨的叹道:“这件事跟梦落崖比就是小事,若不是今日你们提起,我或许也想不起来。”
听木山送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住进了鲛人族主城翠萝城中的一处别院,这听来的确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没有人会去主动在意一名不知名孩子的死活,而日理万机的鲛人族族长也不会特地去打听那个孩子究竟过得如何。
南渊当初想着只要让清时到一个平静安宁的地方,过寻常的生活,就已经比跟她在一起奔波流离要好得多。如今想来才知道这样的想法究竟有多么错,让清时独自一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对当时的清时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煎熬。
商人所知道的事情只有这样多,而怀着复杂的心情,南渊很快与银蜂一道进入了翠萝城,一番查探之后终于找到了那处清时曾经住过的别院。
鲛人族中的妖众本是住在水中,后经过许多年月,由于许多原因,也终于开始于陆中定居,只是城中依然多水,翠萝城中满是河道,那处别院也在一条河道之畔,碧叶掩映,别院看来宽敞,却也显得空荡。院中有不少下人在忙碌,南渊二人敲开大门,道是要见此间主人,院中下人很快道是主人远行未归,让南渊等人不必来了。
“不知此间主人何时归来?”南渊耐心道,“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他回来。”
似乎没料到南渊会这样回应,那几名下人对视一眼,摇头语气不耐的道:“不用等了,我们主子没有几百年是不会回来的。”
“是么,他去了哪里?”南渊依旧不愿放弃,她含笑发问,如同许多人对她的第一印象一样,温柔而娴静。
然而那几名下人却不愿再理会南渊与银蜂,当即就要合上大门,将这纠缠的两人赶出去。
谁知南渊却突然抬起手来,她一把扣住门扉,几名下人便再无法挪动那门半分。
那几人似乎隐约想到了什么,退了两步瞪着南渊却没办法开口。南渊于是上前一步,踏入院中,用方才那般平缓的语调轻声道:“可否将实话告诉我?”
她看来依旧沉静温婉,身上没有丝毫锋芒,然而她就这样凝眸盯着那人,那下人便不知为何再无法动作,那是一种本能感觉到的危险气息。
就在南渊的“劝说”之下,那几人终于将这段八百年前的事情真相说了出来。
八百年前,清时的确被送到了这处院中。只是他住在这里的时间很短,不过半年不到,就出了事情。
当时清时在别院中住着,没有朋友也与旁人说不上话,每日便待在房间当中看书练字,从不与外人打交道。然而不久之后,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找到了这处别院,主动敲开了院落的大门。
找来的人是翠萝城中一名鲛人族长老的少爷,而这位少爷原本还有一位兄长,半年之前刚刚过世。
那位少爷的兄长,是在梦落崖过世的,而杀他的人,正是赤追南渊。
这位少爷与兄长自幼关系极好,知道兄长去世之后便想出手除去南渊为兄长报仇,然而南渊早已经被留在了听木山的,那人无法得手,便只得另寻他法。经过了半年的调查之后,他终于查到了当初梦落崖上,南渊是为了救一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