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卷竭力忍住咳嗽,惨笑道:“我骗你作甚,俟险难过后,我再见着她时,也只跟她说:你这厚颜跟我做什么!我不喜欢你!”
戚少商还待说话,蓦地砰然一声,门被打了开来,一个绝色女子,目光泛泪,银牙咬住红唇,一上来,劈手就掴了雷卷一记耳光。唐晚词出现得太突然,雷卷也忘了闪避。
也许他也不想闪躲。
唐晚词一跺脚,双目噙泪,吐字如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雷卷抚摸热辣辣的脸颊,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晚词竟走上前来,揽住了他,一头伏在他肩上,哭了起来:“我告诉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你打我,赶我,骂我,我都要跟着你。你不要跟我在一起,今晚,我偏要依着你,看你能把我怎样!”
雷卷想劝开唐晚词,手触处只觉温香玉软,唐晚词梨花带泪,更添娇艳,一时心都疼了,脑也乱了,整合不出一句话来。
唐晚词忽又笑了起来,嗔喜之间,泪犹未干,笑靥娇美已极,雷卷一时看得呆住了。
戚少商笑着摸摸鼻子:“我出去一下,明天我们依照约定行事。”也不得雷卷的反应,一纵身就跃出房去。
唐晚词用手抚摩雷卷的脸庞,眸子透露出万种痴迷,红唇微翕:“明天,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吗?”
雷卷的心,也热了起来,怜惜的注视她,“你明天非去不可吗?”
唐晚词整个人都温柔可可,作不似平时的英气凛凛。她眼神掠过一阵黯然,但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雷卷捧起她的脸靥,问:“是什么任务?”
唐晚词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简直要把他浸沉在其中。“谁也不能告诉。”她摇头,“我会在路上想你,”她摸摸自己的胸脯,又把玉掌按在雷卷瘦削的胸前,“你在路上,不要出事,你在我心里,无论你在哪里,我呢?在不在你心里?”她微扬首问。
“你也不要出事。”雷卷被一股潜伏已久突然奔泻的深情感动得全身都似燃烧起来一般,“无论你去哪里,我都惦着你。”
唐晚词笑了,白了他一眼,她那略带沙戛但韵味深回的语音道:“刚才,你又说出那样子的话来?”
雷卷忽叹息般唤了一声:“二娘。”
唐晚词扬首,翩翩的瞅着他,用鼻音应了一声:“晤?”
雷卷用手撂了撂她额前的发丝,看着她,忍不住为那一双明静的眸子而叹息,叹了一声,意犹未尽,又叹一声,终于问出了他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雷卷决定要问个明白,“你是不是同情我?可怜我?”
唐晚词望了他一眼,深情转为冷锐。她离开了他的怀抱,也撂了撂发丝,说:“你的毛裘真暖。”
“你瞧,我这句话,无疑是说,我在你身上得到温暖,受到你的照拂,可是,世界上偏偏有些人,把自己当作是冷的,这样就要暖也暖不起来了。”
唐晚词一面说着,一面俯脸在看一盏八角小灯的灯蕊,她用手烘焙着,眼睫毛在灯光下长长的眨着,“我是上了年纪的女人,而且,曾在青楼里混过,自然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在楼子里,有钱有面的爷们自然教姐儿巴不得出尽混身解数,但也有的没银两,却是俊俏哥儿、文人雅士、还有懂得使姐妹服服贴贴的汉子,一样是受欢迎的人物。”
“其中还有一类人,那是或四肢残废、或天生畸型的苦命人,他们有的是瞎子,有的是侏儒,有的遭意外断了手脚,有的病得奄奄一息,我们在行有余力,莫不顾恤。你别以为我们青楼女子,就狠心冷漠,我们大多数也是薄命女子,不得已才坠落风尘里,所以,不少人仍秉着善心,对那些残障的可怜人,布施捐献,不落人后。”唐晚词瞧着自己略为粗糙的手指,夹着一朵龙吐珠,在灯下细瞧着。
雷卷也细聆着。
“这般说来我们姐儿们都安着好心眼是不是?其实那也不尽然。我们好比穷人遇着乞丐,因而提省自己虽比上不足,但仍比下有余。”唐晚词的薄唇在灯下艳得像滴蜡的红烛,“我眼看有几个姐妹,她们不但布米捐帛,甚至以千种温柔、多方呵护一些落难书生,还有特别体恤照顾几个天生残废丑陋的可怜人。我初以为她们全是善心诚意,不禁由衷佩服。但旋又发现,这些可怜人全生了依赖,依附在她们的身上,连奋斗的志气也没有了,只伸手待人施舍,以为自己尽得女人青睐,天生有贵人相助,便洋洋自得,不图上进,这样下去,这些虽有缺憾但仍有作为的人,反给这些仁慈施予害了。”
“伪善谁不会作?三数句温柔话儿,几日夜温柔照拂、谁不会做?只是把有志气的人,全变成了女人手上的粉团儿,这男人卖弄他的自怜、自伤,有时又弄得过份自负、自信,反而满足了姐儿们作活菩萨、能助人的意图。”唐晚词脸上有一种接近讥刺的笑容,眼角鱼尾纹里漾出了一种熟读人世的沧桑,“做好事谁不会?听说过吗?北京城里有人乐善好施,见残废伤眇者就捐赠布施,于是便出了一个拐人贩子和组织,专把小孩抓了去,挖目斩手,有时只砍剩一只左膀子,放他们在大街求乞,幕后操纵人便全倒人自己私囊里,这桩案子,后来终为人所侦破,想你也有所闻,这样说来,自以为行善的人,反而是在作恶了。”
“其实要捐点小钱,偶尔照料一下弱小,又有何难?同时可以自觉份外的高贵,对女人而言,都有一种母亲待儿女般的得意,可叹的是,那些被照顾的残陋者,不知是伪善,莫不以为这便是真情,以为世间真有此不变之情,死心塌地,到头来这些姐儿们都只管逗引、不动真情的,免不了真相大白,一走了之,可怜人便知道自己仍是自己,非自立图强不可,但已欲振乏力,其心中所受之创,何尝只见于外形!”唐晚词道,“她们照顾过了,遇上抉择,便不顾而去,或把善心做足了,自己满意之后,渐渐生厌了,不再假意柔情,这都不啻使身体有缺憾的贫弱者,更受心灵上的创伤。”
“我那时看了就感觉到:如果我是善的,就拿出实际的帮助,绝不温言甘词,而是激扬跃进,不是让他们自作多情,而是要他们发奋图强。如果高兴就发一发慈悲心帮他一下,反正也不是跟他一辈子的事,这样不如不帮,我宁可不行善,要行善则要行彻,伪善我是万万不干的。”唐晚词语锋如刀,“当年,我初见纳兰,他贫而有志,文采盖世,他是既猖又狂,不过决不是软骨头,在脂粉丛中,他亦不改其狷,在落难挫境中,不易其狂,也不藉文士风流之名来行污秽之事,我就喜欢他这傲然不拔。”
一提到纳兰初见,她的语气就愈渐温柔起来,“他是不需世间予同情的人。那才是我心目中的男子汉。由于我粗通医理,我初初见到你的时候,便晓得你有七八种顽疾缠身,戚少商被砍断了一臂,身上十七八道伤,但那只是外伤,你患的,是别人看不见的,却无时无刻不煎熬着你五内的伤。”
她艳艳柔柔的一笑:“可是你,一副孤高无人可近,自洁傲岸的样子,身上的伤,重得不能再重,但却不许任何人碰你,残弱的身子在那儿一站,仿佛人人都受你保护似的,我看了,便想去惹你,但另一方面,却又敬你。”她偏着头儿,双手十指交剪着负在背后,剪水双瞳斜乜看雷卷,问:“这前后我都说了。我跟你是相依为命,共渡患难,这其中没有谁是弱者,就此相儒而沫。你看我像是为了同情你而接近你吗?你想想自己是不是个需要人可怜的人呢?”
她没有等雷卷回应,便说:“刚才我的说法,很多妹妹们都笑称我为不慈不悲唐观音,只有大娘跟我说:晚词,世人只知行小慈小悲,唯你能持大慈悲心。可惜,我们行事下手,都辣了一些,够不上善行两个字。”
雷卷向她微微笑道:“你表面上不施同情,其实是让人不必再求同情;你所作为看起来无情,其实比谁都多情。”
唐晚词刮脸羞他:“你几时学会那么甜嘴滑舌的!”
雷卷笑着搂住她。一具热力四射的胭体在他身边轻轻扭动,雷卷不禁为之动心,只唤道:“二娘……”
忽听雨声中,一阵噪吵。
有人大声呼道:“有刺客!”
有人大喊:“拿下!”
也有人喝道:“住手!”
有人叱道:“是自己人!”
最后那个声音,正是无情。
雷卷与唐晚词彼此看了一眼,一齐飞身掠出上房,直扑堂前。
第八十一章 祸患
雷卷与唐晚词掩扑至堂前,才发现无情、戚少商及洪放等数名侍卫都在。倪卜、曾氏兄弟、林阁等人正在收回拔出的武器,而有两名小童,生得精乖可爱,跟银剑聚在一起,脸上都洋溢着久别重逢的亲热。
无情道:“是在下的两名仆僮,误闯府上,惊扰各位,恕罪恕罪。”众人才知是铜、铁二剑僮。
只见两名小僮,都衣衫破损,唇焦额汗,唐晚词便端水给二僮喝了,二僮似有满腹的话要说,这时连郗舜才也惊动了,由梁二昌和余大民拱护着出来,无情再解释数句,便与率先发现有人闯入的戚少商、以及雷卷、唐晚词等走入内房,这时两僮虽未说明情形,但四人心头沉重,可以揣想得出“青天寨”必有不利的变动。
本来“青天寨”派出了数十人,乔装打扮成息大娘、铁手、赫连春水等,确已把追兵引走,殷乘风着副寨主盛朝光派人打听,知道黄金鳞等果然中计,心怀稍宽,向铁手、息大娘、高鸡血、赫连春水、唐肯、喜来锦等报告这个大好消息。
殷乘风向谢三胜和姚小雯嘉许地道:“两位计策确是要得,可把那一群煞星引出三十里,看来再过二十余里,官兵便会兵分二路,一往翼东山,直扑浮塘,难免在三官庙穷耗着;一往南下,经过坟山,会被我们的人引领到柴家集一带绕圈子,非要二、三十天不可能回头,这可是你们诱敌之功,免战得胜。”
谢三胜谦道:“主要还是殷寨主派出去的人,精于易容,敢于诱敌,擅于隐躲,才把黄金鳞一干狗蛋搞得团团转。”
息大娘盈盈立起,向谢三胜、姚小雯和殷乘风等揖谢道:“两位妙计退敌,自是该谢,殷寨主和各位对咱们患难相助,秣兵厉马、严防厉守,更是铭感五中,谢犹觉轻。”
殷乘风、谢三胜、姚小雯、盛朝光、薛丈一五人全都回礼,薛丈一还大声道:“大娘客气作啥?我们只是做该做的事,这样道谢,反而显得我们做的勉强、做的艰难,不要谢不要谢,千万谢不得。”
息大娘眼尖,觉得谢三胜站起来还礼时左边上身似有些不便,就问:“谢兄身上可带着伤?”
谢三胜说道:“旧伤,已愈,不碍事的。”
息大娘回盼了赫连春水一眼,又向青天寨一众好手道:“官兵已去,我等也应趁此告辞。”
殷乘风奇道:“官兵才刚刚拔队,铁二哥等伤势仍未复原,何不多耽一头半月,待风平浪静后才走?”
赫连春水道:“铁二哥就先留在此处,养好伤再说,我在易水对岸八仙台那儿,住着家父的一位世交,可不妨先到那儿避避再说。”
殷乘风还未说话,盛朝光已问道:“在八仙台住的朋友?想必是令尊赫连大人当年八拜之交,人称‘鬼手神叟’的海托山了?”
赫连春水近日来跟“青天寨”的相处,知道盛朝光粗中有细,心思缜密,博见多闻。海托山在这一带颇有盛名,原是名绿林大盗,跟赫连春水的父亲赫连乐吾不打不相识,一正一邪,结为知己,海托山从此洗手不干,官府也不再追究,主要便是赫连神侯托情说项,还使他在易水似南一带作了个举足轻重的绅董州官。海托山出身武林,颇了解黑白两道的难处,青天寨的实力强大,在武林中素有清誉,而且决不欺侵良民百姓,海托山的兵马也从不烦扰南寨,彼此一向相安无事。盛朝光一听赫连春水要往八仙台投奔,左右一想,便知道必是海托山莫属了。
果然赫连春水答:“便是海伯伯。”
盛朝光不再打话,望向殷乘风,殷乘风道:“有几句衷心话,说了得罪人,公子不要见怪。海老武功虽高,尤其擅发‘地心夺命针’,称绝武林,但若论兵强马壮、人多势众,‘青天寨’多年基业,只怕要比八仙台的朋友稍强上一些,诸位又何不留在敝处,却要再冒险露脸,过江投奔?难道是敝寨有怠慢之处,冒犯了诸位不成?”
赫连春水忙说不是,一时不知如何推托。原来息大娘昨晚已找他和高鸡血一众人马议定,叨扰“青天寨”已好些时候,而今追兵眼见已被骗追锗了方向,正好趁此离开,以免见好不收,万一牵连南寨,吃官府大军围剿,跟毁诺城、连云寨一般下场,岂不疚悔无及?因念及此,息大娘深觉殷乘风大有难处,处境微妙,犯不了为自己等人而惹上大祸。赫连春水便提出海托山这个去处,息大娘想:海托山在绿林时心狠手辣,但一向以义气为重,而今当了见得光的官,大概也不会忘了武林同道的义气,至于手段够毒,正好可用来对付文张、黄金鳞、顾惜朝那一干毒人。
不料殷乘风却极力反对。
息大娘只好道:“寨主及各位兄弟待我们恩重如山,款待厚遇,我们焉有不知?我们在此已渡过最危艰的劫难,不能再拖累诸位,故走投海神叟,也好让贵寨恢复常业。”
薛丈一摇头大声道:“说错了,说错了。”
盛朝光接道:“诸位来此,是看得起南寨,是敝寨无上光荣,不怕诸位笑话说一句,敝寨一向自耕自织,自吃其力,偶看有为富不仁的,下山出沟,打打秋风,诸位在这里,那有影响我们什么作业!我们可不是开黑店的,诸位来店里歇脚,便让不出上房招待其他客人!大娘却是过虑了。”
薛丈一又摇头摆脑的说:“说对了说对了。”
息大娘心头感动:“实不相瞒,我是伯官兵搜追了个空,转疑贵寨,回来排搜,这样连累大家,我们于心有愧。”
盛朝光问道:“诸位如躲在海托山那儿,万一给官府知道了,就不会牵累海家么?”
息大娘被问得一时哑口无言。殷乘风道:“诸位,这可是你们的不是了。你们宁可牵累神叟,不愿连累我们青天寨,可不是把南寨兄弟的热血看作寒冰吗?”
高鸡血连忙站了起来,说道:“寨主言重了,是我们多虑,请诸位大哥万勿介怀。”
殷乘风这才展颜笑道:“既然如此,如承各位仍看得起,那就再在敝寨多盘桓数日,待铁二哥、息大娘的伤痊愈再说罢。赫连公子,你的指头仍渗着血哩。还有高老板,你那张脸,还不仍绷着伤布吗?这样走出去,穿府越县的,岂不招摇?”
高鸡血的脸可是给尤知味行刑逼供时打砸的,不提起这件事尤可,提起来他就把尤知味恨得心痒痒,一路上已不知打还尤知味多少记耳光、喘了他多少腿子,不过都没下重手就是了。
高鸡血摸摸那张脸,手指触着的不是裹伤的簿帛便是疤结,心中恚怒,息大娘见殷乘风等拳拳盛意,知道不好推辞,便说:“如此,还要再叨扰几天了。”
谢三胜忽道:“大娘是怕追兵回头?”
息大娘道:“文张、顾惜朝都是极精明的人。”
谢三胜道:“我有办法。”遂向殷乘风道,“请寨主给我三数人马,我跟姚师妹出去一趟,布下疑阵,就算追兵发现不对路,回头寻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