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如此默念了一会,也没有什么灵感,只是晚照愈来愈黯淡,霞色愈来愈深艳罢了。其实,他也不求有什么结果,低首沉思了一会,正想回去,忽然,腿腰之间,疼了一下,像给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
他开始还以为是蚊子,伸手一捏,才知道是只蚂蚁。
他坐在木轮车上,蚂蚁沿着轮车,爬上了几只,是一些红头火蚁,螫人特别疼痛。
无情也并不在意。
他甚至连那只蚂蚁都没有捏死。
他只轻轻挥指,弹掉那只蚂蚁。那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地上还有许多蚂蚁,正排成一个行军的阵势一般的,往灰烬堆里婉蜒而去。
由于无情稍稍移动了这一下,有好几只战斗力强,警觉性高的蚂蚁,都停了下来,抬头昂身,触须交剪磨动着,似乎是要用这种姿势来阻吓敌人的侵犯。
无情不觉莞尔。
他发觉这些蚂蚁正抬着一只死去的壁虎,往蚁洞里爬去,十分有规律、守秩序。
有一只蟑螂,一只爪子被一只蚂蚁噬住,它抖不掉,第二只蚂蚁又缠上了它,它抖动再三,还是甩不开。
这就注定了它的噩运。
蚂蚁群拥而至,终于把它噬伏。
蟑螂身上都铺满了蚂蚁,然后小蚂蚁又同心协力,拉须的拉须,抬腿的抬腿,把偌大蟑螂的身子推动,拖回蚁穴里去。
无情忽然觉得很佩服。
这些小生命的战斗力顽强勇猛,而且团结合作,远超乎人类。
他心中除了感叹之外,还有一些什么,但却不怎么为意。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金剑和银剑传来嬉戏的声音,觉得很安慰。
他遣金银双剑去溪边玩耍,便是不想这些孩子太过沉闷,这该是他们嬉闹玩乐的时候,然而,他却教了他们狠辣的剑法、武功,以及对付成年人奸诈之心。应变之法,这实在都使孩童的心理负担过重了。
他自幼失双亲,身患残伤,任何在别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却要花十倍八倍的苦功才能达到;他为报答诸葛先生,很早就少年志成,为诸葛先生分忧解劳,所以未曾享受过多少儿时的乐趣,他当然不欲四剑僮步入他的后尘。
四剑僮本是遭人掳劫拐带的孩童,无情因侦破一案,把他们救出后,收养教诲,才学得一身本领。无情因内息走岔,双腿已废,既精习暗器,可在远距离防身,便无法兼通剑术,他把剑法尽皆传授给四剑憧。
他跟四剑僮已经不只是主仆的关系,而且有一种至深的真情,他自己已深知吃公门饭的,就算是六扇门中的第一把好手,生活也并不安定,常在刀口敌血的日子里过活,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所以他希望俟四僮长大后,退出江湖,出仕或从商,总而言之,有安稳的生活才是至为重要的。
而他自己呢?
他是个残废的人,天生就不幸与寂寞。
可是他偏偏害怕寂寞,怕不快乐。
他回想三个同门师兄弟,本来也是在江湖涉险里过活,热闹但又寂寞,多变却也恒常,不过,近来却有了变化。
冷血跟习玫红是一对欢喜冤家。
铁手跟小珍一刚一柔,正是一对令人羡煞的爱侣。
追命与离离的苦恋,更似酒入愁肠愁更愁。
只有自己……
无情无奈地苦笑一下:他难动真情,一旦动情,则永难磨灭。他跟姬瑶花一场由爱转恨的感情,已使他饱受创伤。
人总是要有一个安栖之所的,他希望日后四剑僮都比他幸运。
想到这里,心头忽又是一动。
人的思想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偶然会有刹那的灵感,但又不易捕捉,轻易溜走,不容易回想得起来。
无情也在奇怪:那是什么事情?已经是第二次浮现了,通常,那是极重要的发现,才会有这种情形,可是,究竟那是个什么样的意念呢,
他忆起刚才思索的事情,尽可能联想起一些相关的东西;通常,一个人要唤起自己的记忆,这是一个较为有效的法子。
“……人总是要有个安栖之处的——”他刚才曾想到这一句话,那念头就一闪而过,难道,那意念跟这句话有什么关系不成?
他突然明白了。
——蚂蚁!
他的腰脊立即挺直起来。
通常,他遇上大敌、或处理要务时,都有这种绷紧的反应。
他刚才思索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的凝视蚂蚁的行列,想到这句话。——“人总是要有个安栖之所的”,蚂蚁,也正往它们的“安栖之所”行去。
本来,这并无特异之处,可是,一处刚经过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所在,又怎会有蚁穴呢?
——蚂蚁怎么会选在火神肆掠过的地方建穴?
——蚂蚁的巢穴,总是离可以觅食物的地方不远,何况,这祝融肆威之处,居然还有壁虎和蟑螂!
——本来,这些爬虫集处的地方,应该是食物贮藏之地才是!
——可是,这儿在几天之前,被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
——这是什么道理呢?
无情循着蚂蚁的路向跟去,只见一处废墟,倒着几根烧焦了梁木,显然在大火之前,有一间小屋便是建在这里。
屋子早在大火里烧得个什么也不留。
蚂蚁的行列却钻入黑土里。
——难道下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无情立即采取行动。
他推断出从前这儿,是一大片稻田,屋子建在这里,多半会怎么一个位置,再从残余的梁木中推算出这屋子原来的方位与陈设,然后,很快地找到一重心。
无情在四大名捕中,原就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布阵,所以,很快便能判断出:假使要在此处辟一地道,而又要能隔断火焰,水源自给的话,会设在何处。
他已找到了那个地方。
然后用了三种手法,五种手段,终于把一大堆杂物清除,掀开了一块已被烤烧但仍紧合的铁片揭起。
他才掀开铁皮,一道刀光,迎面飞到!
无情精于暗器。
无情善于应变。
他在揭这块铁皮时,也暗自警戒。
他的轻功奇佳,一有异动,立时就翻退而去。
可是,这一道刀光之快、之奇、之锐,令他完全不及应变,不及招架,不及退避!
他的手仍扣着铁皮,突然往下一压!
这刹那间铁皮遽沉,加上机括本身的弹力,骤然而及时地盖下!
“崩”!
刀破铁皮而出,露出尺长的一截刀尖!
这铁皮足有近半寸厚,虽经大火烧过,但铁质无损,地底下那人的一刀,竟有如斯威力!
刀夹在铁皮破洞里,刀尖离他鼻尖不及一寸!
无情知道自己无疑是在阎罗殿里打了一个转回来。
他毕生历经无数战役,但这一刀之险,委实向所未遇!
要不是自己双手仍扣着铁皮,这一刀,就断断避不过去!
他长吸一口气,道:
“好功力!”
他却不赞暗器快、刀法好!
如果那人擅刀法,精于暗器,此刻,他己永远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了。
第五十六章 残废者与病人
无情又长吸一口气,才能平定乍死还生的震动,他扬声道:“尊驾何人?在下不知下面有人,大胆冒犯,还请现身相见。”
地底下没有人回应。
无情等了一阵子,他跌坐在残烬之中,白袍萎地,状甚安祥。
暮色渐渐降落。
无情又道:“这地穴出入口虽不易强入,但如我要攻破,并不是难事。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某局,此穴暮入阴中,东壁四度,若用炸药,全室必致塌毁,阁下恐难身免。至于四角的通风口,若加以封闭,也不是件难事,阁下不是要逼我如此罢?”
久久,只闻乌鸦偶尔飞落在残烬之地,但无回音。
无情微一皱眉,问:“尊驾是不肯相信在下所言?”
忽听远处“呀”的一声,接出“铮铮”二响急速出剑的啸风,无情脸色倏变:不好!原来这地下石室,还另有通道,室内之人,己乘他说话之时,潜离地底,却教金银二剑发现,动上手了!
无情知道敌人武功极高,内力深厚,金剑银剑,绝不是其敌手,双掌往地上一按,正转身弹出!
就在他的注意力刚离开铁皮,转身离去的刹那,“砰”地铁支被一掌震开!
无情已不及回身!
他藉双掌一按之力低头疾冲了出去!
一缕指风,破空急射,啸地自他头上掠过!
他头上的儒巾飘落下来!
头发披落在肩上。
无情仍是没有回身。
他双腿转动不便,而他知道在他背后的,肯定是第一流的劲敌。
刚才如果他先回过身来才应敌,那一指早就洞穿了他的额头。
后面的人,早已窜了上来。
那人似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躲得了他这一指。
无情心急。
但他没有回身。
这一回身,可能就永远翻不了身。
他急的是心悬于金银双剑的安危。
隔了半晌,那人轻咳一声,道:“好快。”
无情道:“太阳落得好快?”
暮色却已十分沉重,昏黄的夕阳,隔着烧焦的木柱照进来,很有一种荒凉的感觉。
那人道:“两次你都闪躲得快。”
无情道:“你的指法也很快。”
那人咳嗽,咳得好一会,有些气喘,气咻咻地道:“我不知道你的腿……”
无情挺直了背脊。
那人顿了一下,才接道:“要是我知道,我就不致要暗算你。”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可以公平的决一死战。”
无情冷着脸孔道:“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你暗算我,也没能杀死我。”
那人淡淡地道:“以刚才的情形,我尚不能得手,我的武功,只怕不及你。但是我占了三个便宜。”
无情道:“你有腿,我无腿。”
那人道:“我在你背后。”
无情道:“还有呢?”
那人一拍手掌。
无情身前丈远之处,就出现一个女子。
女于皓腕上掣着一把刀。
刀架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
两个小孩当然就是金剑与银剑。
金剑与银剑的眸子,都有点害怕的神情。
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无情责怪。
押着他们的女子,在暮色里,眉毛像两把黑色的小刀,眼睛利得似两道剑。
秀丽的刀。
美丽的剑。
这女子的英气在暮色里份外浓。
无情一点也不轻视这个女子。
她能够在片刻间制伏金银双剑,武功自然是高。
他看得出金银双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没有动容,但心已被牵动。
他待四剑僮犹如兄弟、手足。
后面的人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仿佛已了解他脆弱的内心。“这是你的手下?”
无情淡淡地道:“这就是你占的第三个便宜?”
“不是,”那人斩钉截铁的道,“我不会用他们来威胁你,不过,我们有两个人,你一个。”
无情静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
“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
那人道:“请说。”
无情道:“你一个便宜都占不了。”
话一说完,两道激光,电射而出,一前一后,快得连声音也没有!
背后的人明知道无情会出手,他早已有防备。
可是就算他有防备,一样无法应付这样快疾无伦的暗器!
厉芒一闪的刹那,他已全身拔起!
可是他拔起得快,暗器却半空一折,往上射来,闪电般到了胸口!
他拇食二指一屈一伸,“拍”地弹在暗器上!
他弹出这一指之际,还不知道是什么暗器,当手指与暗器相接的刹那,他已知道那是一把刀。
一柄薄刀!
他这一弹,是毕生功力所聚,弹在暗器上,暗器哧地激飞,但突然之间,他头上一根烧焦了的柱于,和着石屑,塌了下来,当头砸到!
他马上双掌一架,斜掠而去,这瞬息间,他知道那一把飞刀虽被他弹飞,但对方把一切应变、方向和力道,计算得厘毫不失,飞刀旁射时切断了原已烧成焦炭的柱子,向他塌压了下来。
他足尖落地,放眼望去,场中局势已然大变。
无情的另外一枚暗器,已在那女子未及有任何行动之前,打飞了她手中的单刀,同时间,他已飞身过去,护住了金银二剑,并替他们解了穴道。
待那人落地时,无情已扳回了大局,望定向他。
无情道:“是不是?我说你一件便宜都没有占。”
那人终于看清楚无情的形貌,冷沉地道:“你是无情,四大名捕的无情!”
这样的残障,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暗器,这样的轻功,武林中,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无情道:“如果你不是重创未愈,我这道暗器,未必能拦得住你,雷堂主。”
那人一震,苦笑道:“看来江湖上满脸病容,身子赢弱的人,真不算多。”
无情道:“半指挽强弩,一指定乾坤,阁下在此时此境此地,还裹了件大毛裘,要不是雷堂主,还有谁能弹指间震落在下的暗器?”
雷卷苦笑道:“你既已算准我接得下你这一刀,所以才利用我这一指之力,刀断残柱,阻我扑前,也就是说,早在回身之前,已知道我是谁了。”
无情道:“转身以前,我只是猜臆,未能断定。”
雷卷道:“要是我不是雷卷,接不下你这一道暗器呢?”
无情道:“那我会发出更快的暗器,击落我这把飞刀。”
雷卷长叹道:“原来你还有更快的暗器。你没有施放暗器以前,我也猜是你,但也不能肯定。”他喃喃自语道,“他们果然派四大名捕来。”
无情回身道:“我正要找你。这位是毁诺城的当家罢?”
那女子声音低沉,眼见这无腿青年在举手投足间击落了她手中的单刀,抢回了金银二剑,但毫无惧意:“我姓唐,唐二娘,唐晚词就是我,大捕头,你要拿人,就请便。”
无情摇首道:“我为什么要抓你?”
唐晚词盯着他道:“你要抓人,何须问犯人理由!”她缓缓把手腕举近颊前,用鲜红的唇,吸吮皓腕上鲜红的血。
无情刚才用一叶飞刀,飞射在刀柄上,震落了她手上的刀,虎口渗出血渍。
无情看着她吸吮伤口的神情,心头突然有些震荡,好像风拂过,一朵花在枝头催落。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凌厉的眼神,但美丽深刻得令人连心都痛了起来。
这使得无情突然忆起了一些不欲忆起的事:
——姬瑶花临死前,被浓烟熏过、被泪水洗过的眼睛。
这使得他一时忘了回应唐晚词的话。
雷卷突然发出一声铺天卷地的大喝。
雷卷瘦削、苍白、身子常半裹在厚厚的大毛毯里,看来弱不禁风。
可是他那一声大喝,如同焦雷在耳畔乍响,连无情也不禁为之一震,金银双剑,一齐坐倒。
雷卷衣风猎猎,飞扑而至。
无情霍然回身,他要应付雷卷飞身扑来,至少有十七种方法,可是,他必须要弄清楚,雷卷扑将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扑过来的目的只可能有二:一是要攻击自己;二是自己所占的位置刚好切断了雷卷和唐晚词联手的死角,雷卷要硬闯过去与唐晚词会合,这样会较方便保护唐晚词,也方便与唐晚词合力攻袭自己。
如果是第一种目的,他是非予以截击不可。
要是第二种目的,他要不要出手呢?
他在一犹豫间,忽见眼前一空,半空的毛裘已收了回去,雷卷根本没有移动过半步,唐晚词已掠至雷卷身畔。
——原来雷卷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