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朴直还是读书人,明白道理,依然如此。若换做市井中人,脾气暴躁的,只怕还要谤法骂道了。
师子玄看着车水马龙,行走此中的众生,忽然想说一声:“这诸天仙佛,本不欠你们,哪怕一柱清香。有缘的,入门修行,自有仙佛来度。无信的,自去就是,何故怨恨诟骂?”
心中碎碎念了一声,见柳朴直惶恐道歉,师子玄心中气也消了。
“行了,你也莫要如此。我既然答应帮你,就是缘法,成与不成,我也说不好,但也不求你回报,只希望你莫失平常心就是。”
师子玄说道。
“我知道了。道长,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吗?”柳朴直挠挠头,心里也是一阵后悔。
“事还没办完,回家做什么?”师子玄笑了一声,说道:“柳书生,你不是说要去卖字吗?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去摆个字摊吧。”
柳朴直愣了愣,发现自己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道人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能跟在他身后,往市井去了。
摆摊卖字,也容易,寻个空地,柳朴直去租了一张桌子,铺上白布,又取了纸笔墨砚摆上。
柳朴直这回学乖了,先问道:“道长,这字怎么卖?”
师子玄道:“那你平日都怎么卖?”
“平日都是写几个字,做个门面,有人看好了,拿钱取走就是,有特殊要求的,我再写来。”
师子玄问道:“你的字,能卖几钱?”
柳朴直道:“一张一个铜钱。若是书信,便贵一些,要三个铜钱。”
师子玄笑道:“你这字,卖的也太便宜了些。”
想了想,说道:“都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出手一次,
怎能让你把字贱卖了?”
一点宣纸,说道:“柳书生,我说,你写。”
“好,道长你说!”
这书生,磨好墨,提起笔,就如换了个人,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了。就见一个说,一个在写,龙飞凤舞,铁画银钩,十几个字写下来,一气呵成,大是不凡。
放下笔,柳朴直一抖宣纸,念起自己写的字,却是:
一字断福祸,二字化吉凶,三字道寿禄,一字一秤金。
念完,柳朴直呆愣片刻,说道:“道长,你这是要给人算命吗?”
师子玄道:“不是算命,只是测算,推演因果。”
柳朴直不知其中奥妙,似懂非懂道:“哦。不过道长,一字一秤金,这也太夸张了。哪里会有人要啊?”
师子玄道:“谁说没有?自会有愿者上钩。”
柳朴直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能说什么,将写好的字挂到了醒目的位置。
没多时,路过的行人看到,不由被这昂贵的“字金”吸引。其中好奇者上前问道:“你们哪个算命?”
师子玄抬眼一看,是个中年男人,看衣着,非富即贵。
中年男人又问了一声:“谁人测字?”
师子玄道:“是我。请问你可有字金?”
中年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年轻人,我不是来测字的,也不信这个。只是好奇你这字金竟然敢要一秤金,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能耐。”
师子玄说道:“这位居士,请教一声,不知当今最有名的书法家是谁?”
中年男人想了想,说道:“南有苦竹僧,北有陈留仙,都是当世名家。”
师子玄又问道:“一字几何?”
中年男人道:“字字千金。”
师子玄笑道:“人家能卖千金,我只要一秤金,多便宜啊。”
中年男人笑了笑,说道:“那两人是当世名家,卖多少金都不为过。我看这字,虽算不上是自成一家,但也有风骨,若是一两银钱,我就买下了。”
柳朴直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喜色,正要答应,却见师子玄摇摇头,说道:“对不住,此字只测不卖,若要测,请先付字金。”
中年男人听了,有些好笑,想要再说什么,却没有再说,转身走开了。
柳朴直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忍不住想要再说些什么,猛的想到之前的保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一下午,这“一秤金”着实吸引了不少人,但多数是好奇,上来询问,真正拿出一秤金测字的人,一个也无。
眼见天黑,柳朴直已经开始打了哈欠。
师子玄看了他一眼,说道:“收拾一下,我们回了,明日再来。”
“明天只怕也是要白白苦坐一天。”柳朴直心理嘀咕,很快将摊子收了。
暂且不表这一道人,一书生在此卖字。
却说那随他们一路行来的白家小姐,此时却碰到了难事。
清河郡,白家。
这白门府,正是本郡豪族。自前朝起,就有数人为官,时至今日,韩钦侯统治七郡之地,白门府中也不乏做官领兵的俊才,百年望族,不是虚言。
到了这一代,白老爷虽不为官,但常年行善积德,在整个清河郡中也是有名的大善长者,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
白家老爷本是一个慈眉善目,德高望重之人,只是近来不知为何,突然却转了性情。
那白家小姐,刚回家中,正要去给父母请安。却见母亲从内室奔出,见女儿回来,就流下泪来,抓着女儿的手,哀声道:“女儿啊,你不该回来。你爹他已经疯了,我们走,跟娘回娘家去。”
白漱大吃一惊,爹爹和娘往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今日不知何故,竟要闹的要回娘家。
“娘,这是怎么了?”白漱一脸疑惑,拉着母亲连忙问道。
“你爹疯了。要将你嫁出去,他把你许给了韩侯世子。”白夫人流泪道。
“我爹要我嫁人?”白漱大吃一惊,一时也慌了:“怎么会?我爹早知我的心意,也答应我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怎么突然要将我嫁出去?”
“造孽啊!那韩侯世子,据说品行极差,你爹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一趟府城,回来整个人都变了。”
白夫人垂泪不止。
“娘,你先别急,让我去见过爹爹,问过缘由。”白漱说道。
“还问什么问?你爹现在巴不得立刻将你嫁出去,婚书都送了去!”
白夫人恨声道。
白漱身子一晃,摇摇头,带着颤音道:“我不信。爹那般疼我,怎会这样做?”
不理母亲拦阻,提着长裙,小跑进了内院,面问白老爷。
听女儿询问,白老爷端着脸,也无往日和蔼,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寻常女儿家,像你这么大,早就生儿育女了,现在出嫁,能有人要,已是不易。这一次我去府城,见了韩侯世子,生的一表人才,正是你的良配。”
白漱脸色苍白,跪在地上道:“爹爹,我曾在神佛面前发誓,今生誓愿守清净身,行善救人,怎能自毁诺言?”
白老爷不以为然道:“那都是小孩子家的胡闹话,怎能认真?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你那婚书我已经差人送去,现在你已经算是半个韩家人了。”
也不理会自家女儿的哭求,慢声道:“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呆在家中,跟你娘学学如何相夫教子,去吧。”
白漱听了,只觉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第三十七章随缘点化,无缘耳旁风
第二日一早,师子玄和柳朴直又到了街市摆摊。
只是今日师子玄换回了道袍,那一字一秤金的招牌又挂了起来。
挨在一旁的是一个卖书的老丈,见到两人摆上摊,有些惊讶的对师子玄道:“昨日没看出来,原来你是个出家人。”
师子玄作揖道:“正是,见过老丈。”
老人笑道:“昨天我还奇怪,怎么两个书生也要去抢道士的生意,原来如此。小道长,不知你何处修行?”
师子玄道:“小道是个游方道士,暂时无修行的道观。”
老人惊讶道:“你不是云来观的道人?”
师子玄奇道:“云来观?是本地道观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头说道:“正是本郡第一大观,就在郡郊那云来山下。小道长,我看你替人解字测福,敢要一秤金,还以为你是在云来观中修行。幸好现在没有云来观的道人看见,不然一定会与你分说,你赶快收了摊走人吧。”
“我摆我的摊,与那云来观何干?”师子玄不解说道。
老丈看看左右,掠须说道:“你是外来户,有所不知。这道观,平日请香供养,卜卦测字,都是道观收取钱资的,你既是外来的道士,想要给人算卦,一定先要去打个招呼,不然得罪了那些道长,可是要惹上麻烦的。”
师子玄奇道:“请香的香钱,能有多少?卜卦测字,又怎么说?”
老丈嘿嘿笑了几声,也不说话。
那柳书生听的急了,说道:“老丈,你话说一半,凭地吊人胃口。”
老人看了一眼师子玄,说道:“小道长,我看你气质不俗,知你是个守信人,不会出去乱说,我便跟你说说这其中的猫腻。”
师子玄也十分好奇,作揖道:“请老丈指点。”
老人压低声音,说道:“若说这做生意,我们这些小本买卖的,可比不上那些道观佛寺。跟他们相比,人家那做的才叫一个无本买卖哩!”
“就说那香钱,这道观佛寺,卖的是粗香,细香,高香,檀香,请神香,奉法香……等等,种类不同,要价也不同。而且这香价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你别处买来的香,也不准你带进道观。”
叹了口气,老人说道:“你说这寻常百姓,去敬个神也真难。请个寻常细香,都要两个铜钱,逢年过节,勒勒裤腰带,请一柱高香,就要三十钱。那富贵人家,就更不用说了。”
老人啧啧说道:“我记得大年初一时,云来观开了法会,这第一柱香,就卖了千金,真个千金头香。”
柳朴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一柱头香,能卖千金?”
老人道:“这算什么?真说厉害,还是那大观主**时撞的第一钟。这撞钟的资格可是更贵哩。”
“撞个钟也要钱?”师子玄都觉得匪夷所思。
老人诧异的说道:“小道士,你还是不是道人?这法会撞钟,可是大增道行,经书上可是有记载的。”
师子玄哭笑不得道:“哪本经书说的?”
老人挠挠头,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是从那大观主口中听来的。撞了法钟,就算结不了仙缘,来世也能大富大贵。”
“胡说八道。”师子玄摇摇头,说道:“撞个钟就能大增道行,得道业,那道士还修行作甚?一个个都去撞钟好了。真有这般好事,还会让与他人?”
老人嘿笑了两声,说道:“有没有这回事,我可不清楚。你不信不要紧,总有人信,就算撞钟得道是假,真金白银总不是假的吧。”
师子玄沉默片刻,问道:“老人家,那这些收取的钱资,都用在了何处?是兴修庙宇,领神塑像吗?”
“修个庙宇,能用得几钱?十金不够,百金总是够了。”
老人摇摇头,说道:“那些信众善财,只怕是被观中道人得了去。”
柳朴直愤愤道:“这些道人,怎么能这样?这岂不是欺诈?官府怎么不管?”
老人呵呵笑道:“书生,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欺诈?你说让官府管,官府管什么?道人僧侣,一不用纳粮,二不用交税,老儿我都想去出家了。”
“米虫!都是米虫!”柳朴直站起身,愤然道。
老人感叹,书生愤怒。过了片刻,才察觉有异。
“道长,我说的可不是你,你莫要生气。”柳朴直突然发现他连师子玄一同骂了进去,不由尴尬了起来。
“小道长,我也不是说你,莫要见怪。”这老人也赔个
礼。
“我未生气。老人家你感慨有理,书生你骂的也有理。”师子玄吐出口浊气,感叹道:“没想到这道观佛寺清修地,也成了钱财收敛之地。钱之一字坏人修行,果真不假。”
师子玄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立了道观,于钱财事万万不可大意。钱财是为用而取,切记不能为贪而拿!”
想到这,师子玄对老人行礼道:“老人家,多谢你说了这些。让我有了警示,多谢点化。”
老人家茫然道:“你这道人,谢我做甚?我点化你什么了?”
过了一会,逛街的人渐渐多了,老人也没了谈性,招呼客人看摊去了。
二人也回了字摊,柳书生还是闷闷不乐,见师子玄老神坐定,忍不住问道:“道长。你也听了那云来观做的好事,你不想去管上一管?”
师子玄睁眼看了他一眼,问道:“要怎么管?”
柳朴直想了想,说道:“不如上告官府,让他们出面警告那些道人。”
师子玄说道:“你可以去试一试。不过我不认为会有什么用处。况且刚才那老丈也说了,人家一不抢,二不偷,只是暗占了香众的善资,官府能定下什么罪名?”
柳朴直一想是这个道理,又道:“那我们不如写个文,让戏楼的戏子唱出来,这样不正好接露他们的面目,让大伙都知道自己是上了大当!”
师子玄一听笑了,说道:“柳书生,你这么做,可不知要得罪多少人。岂不闻一句俗语‘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柳朴直愤恨道:“我柳朴直堂堂男儿,会怕几个道人?”
“谁说只是道人?”师子玄道:“那些卖香的客商,官府的差役,你怎知与他们没有勾连?”
柳朴直沉默了片刻,认真道:“道长,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们吗?我柳朴直虽然没有什么能耐,却不怕他。大不了交代这百十来斤,也要警示天下,来日未必不能留名青史!”
“柳书生!你这是求义还是求名!”师子玄不禁变色喝道。
柳朴直楞了一下,有些尴尬道:“一时说顺口了,自然是求义。”
话由心生,脱口而出,再怎么强调不能违了本意。
师子玄大皱眉头,暗思:“我已试了他两次,一次怨怪他人,可以说是一时糊涂,这一次一念不纯,却为求名。这般心性,真是能出离世间,随我潜修神道的护法吗?”
师子玄默默入了都斗宫,又耗了法力请动橙敕。
气图之中,依旧是赤气旺盛,大立此中,心想事成。
“依橙敕来看,与我有缘之人就在清河郡。我又只与这柳书生结缘,不是他还会是谁?”师子玄百思不得其解。
想了想,暗道:“罢了。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日后寻个时机,再试他一次。”
一念至此,师子玄平静了心潮,和声道:“柳书生,一个人做好事无关大小,路见不平,可以出手相助。圣贤一说成仁,二说取义不假,但也说应当量力而行。有多大本事,做多大的事。”
这本是一句点化,柳朴直却有些心不在焉,暗暗想道:“道长哪里都好,就是有时候有些胆小怕事。话说的虽是有理,不做又怎么知行不通?”
心理这般想,嘴上却说道:“我晓得了。”
师子玄看了他一会,也没说话,闭目入了空定。
过了中午,柳朴直正趴在桌前呼呼大睡,忽然有人走过来,敲了敲桌子。
柳朴直睁开眼,擦了擦口水,含糊道:“谁要买字?”
待看清来人时,却一下愣住了!
这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昨日第一个前来询问的中年男人。
只见此人从腰间解下个钱囊,掂了掂,放在了桌子上。
哗啦一声,钱撞钱的声音传来。
袋口一松,滚落出几个金饼,竟都是上好金钱!
柳朴直何曾见过这些金钱,一时也被迷花了眼,脑袋一片空白。
一旁坐定的师子玄睁开眼,有些奇怪的问道:“居士,去而复返,是为何故?”
中年男人笑道:“我这人有些怪,好奇心太盛,不求个所以然,总是不能安心。小道长,这钱我已经带来,足够一秤金了。”
师子玄看了一眼那袋金钱,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取来笔墨,放上白纸,挥手请道:“居士,请想你心中所求,再写上一字。”
中年男人点点头,沉思了一会,提笔蘸墨,写下了一字。
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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