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要说。
“我说团长,您是高级指挥员,不是列兵!您该为我们这个团体负责。”
“正因为我是团长,我才要为这次行动负责,才要让部队在这里固守。”徐永晋重重捶击着担架,简直是在咆哮:“听明白没有?固守!为了战役胜利,人在阵地在的固守!连法国人都敢于付出牺牲,难道我们中国人就是怕死鬼?!”
徐永晋和钟涛两人眼睛眨都不眨,对视良久,钟涛整个人像是垮了,默默将军帽戴上,朝徐永晋行个军礼:“明白了,我马上带领战士进入阵地。”
“祝你好运,主任……对了,把这个拿去。”
钟涛接过徐永晋递过来的手榴弹,狐疑地看着团长。
“这是刚才战斗中,我问战士讨来的,现在想明白啦,你们比我更需要它,只要敌人上来,有这家伙给我帮忙就够了。”徐永晋掏出上了膛的手枪,搁在胸前冲钟涛一乐。
钟涛看着那支上了油锃亮的手枪,良久方才苦涩地说:“请放心,只要我活着,没一个鬼子能进这扇门!”
窗外红光一闪,耳旁炸起一声惊雷,想是地震突来,大地与房子上下颠簸,刺鼻的黑色烟雾从打开的窗户弥漫进来,屋里的所有人不由一愣,瞬间清醒过来,站着的人朝外面冲去。
“团长,敌人上来了,您自己保重!”
话音还在,人已经冲了出去,只有房门还在吱呀吱呀晃动着。
“自己保重?自己保重。自己保重!”徐永晋喃喃自语,脸上表情连着变动几次。看着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的硝烟正在渐渐变淡,徐永晋相信在一段时间内,这里将不会有人进来,或许有些人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炮声隆隆,接着传来清脆的步枪射击声,从枪声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八七五式步枪的射击声,接着就是机枪很有节奏的突突声。徐永晋将从法国百姓家征用来的枕头垫高点,半坐着看着窗户外,窗外一道道红光在黑暗中掠过,子弹在近处划过的啾啾声听起来就像随时可能钻进徐永晋的肉体里,给他钻几个小眼,甚至将身体撕裂。也真的有子弹从打开的窗口钻进来,子弹打在石壁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刺耳声,火星四溅。徐永晋却全当它们不存在,眼睛眨也不眨,只是望着外面。
“东风一吹郎船开,手拿金壶把酒筛……南山顶上一株茶,阳鸟未啼先发芽,今年姐妹双双采,明年姐妹摘谁家。”
外面枪炮震耳,屋里徐永晋却在轻轻哼唱着他熟悉的,或者忘了歌词的渔歌采茶调,手指还有节奏地敲打着担架。他现在是重伤员,没有医生给他治疗,他也无法到战壕里和战士们一起抵抗敌人的进攻,外面一交上火,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也只能在这里等待命运之神的宣判。嘴里哼着歌曲,头脑里却空灵的就像没有月亮的庐山冬夜。
一声巨响,炮弹在徐永晋呆着的房子附近爆炸,气浪将窗帘掀得剧烈摇摆。这并没有影响徐永晋继续哼民间小调,虽然炮弹掠空声已经明白的告诉了徐永晋,这颗炮弹是从什么地方打过来的。
炮弹是从加波河南岸打过来的,从声音上分辨,那颗炮弹并非远征军重炮炮口出来,也不是迫击炮,那是一种小口径,短身管火炮发射出来的炮弹。或者说的更准确,那颗炮弹来自LKII型突击战车上的火炮,当然是德军装备的战车。
战车出现在这里,表明德军山地营对登陆部队的反扑,以失败宣告结束,他们来了,那么登陆的主力部队也将很快抵达这里,而这里现在却控制在徐永晋手中,这当然是好事。不好的是:固守阵地的部队将受到拥有绝对优势的德军两面夹击。
这时候已经谈不上韬略了,套用一句徐永晋转告给皮龙诺的中国古话,现在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有为了胜利,哪怕全部牺牲也无所顾忌的勇气。
问题是:付出牺牲了,是否真的就能坚持到主力部队的到来?对这个问题,徐永晋没有答案,他只能抱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的心态了。
战斗没打多少时间,徐永晋就感到最悲观——事实上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结局即将到来,敌人的炮弹越来越接近这里,德军机枪几乎贴着窗口扫射,游击队与伞兵团的还击火力却越来越弱,尤其是桥头那边,那里传来一连串爆炸后,布置在那的两挺机枪就停止了射击。
耳朵里都是大呼小叫的德国话,让人怀疑是否战斗已经结束了,可就在这所民居周围,却还有单调的步枪射击声,虽然很微弱,只是零星的响着,但他的人还在抵抗!
凄厉的尖啸,“轰!”地一声,碎石与泥土从窗口飞了进来,接着是更多的爆炸,徐永晋眼中最后的一幕,是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耳朵里嗡地一声,接着世界进入绝对的黑暗。
第五十四章(终章) Pax Sinica
1.
巴黎,晴空万里。塞纳河从东南往西北,有如一条玉带进入城区,阳光下河水波光灵动,一条游船荡漾在河道中,到了协和广场,塞纳河像是被美景所陶醉,目色神迷中,在城市里扭起了秧歌。法兰西学院、爱丽舍宫、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自由女神像……这些都在塞纳河两岸,河道两岸绿树倒映在水面。树荫下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信步而行。
塞纳河内的城岛上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大教堂,那就是著名的巴黎圣母院,在城岛西面,塞纳河北岸,一片丛林中屹立着世界上最大的艺术博物馆:卢浮宫。河水继续前行,前面是协和桥,协和桥的北面是1757年建造的协和广场,南面是波旁宫,波旁宫的旁边,就是安葬着拿破仑的荣军院。河水在协和桥这里朝南拐了个弯,距离拐角处不远有一座桥,桥名耶拿。桥的一边是夏乐宫,另外一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铁塔,那就是埃菲尔铁塔。
爱斯梅拉达旅馆坐落于塞纳河北岸,这是一幢五层高的楼房,从旅馆门口朝南望,河对岸就是巴黎圣母院,当然,从旅馆的名字上,人们也能知道旅馆主人是多么喜欢雨果的作品,唯一让人意外的,这家旅馆顶部,建了一座极具东方色彩的铺了琉璃瓦的仿古凉亭。
这家旅馆是中国老板开的。他旗下的所有旅馆屋顶都有同样的标志——仿古凉亭,至于是否和周围环境不谐调,从未出过国的老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爱斯梅拉达旅馆自一九零五年开业后,生意一直不怎么样,远在东方的中国老板已经多次想要卖掉这家旅馆,只是还没找到接手人,世界大战就打了起来,中国参战后,这里被德国占领军征用,一直到美军和中国军队进入巴黎为止。
旅馆三楼南面靠东边的窗户大开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叼着支雪茄,眯缝着眼,看着对面的圣母院。
“首长,您要的人已经到了。”
老人转过身,将雪茄取出,夹在手指间,轻轻摆了摆手:“请他进来吧。”
房门打开,脸色苍白的徐永晋走了进来,身后的房门又让人轻轻关上了。
见到老人徐永晋不由一愣,深吸口气,举起右手行个军礼:“首长好!”
“放下吧,呵呵,想不到吧?想不到是我找你。”
屋里的老人是徐永晋以前的领导,陆军上将洪葵元。
徐永晋将手放下,脸上露出纯纯的笑容:“想不到,完全出乎意料——他们只告诉我有首长要见我,也没说到底是谁,我还以为……”
“哈哈,还以为我这个老头子在国内挂个有名无权的顾委会副主任委员的名头,拿干饷等死?”洪葵元洪钟般爽朗笑声在房间里回荡:“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的,为的,就是给你个惊喜。坐吧,在我这里不必客气。”
洪葵元把手象征性地放在徐永晋肩膀上,按到沙发上:“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谢谢,老首长。”徐永晋赶忙欠身,伸手做个不必的手势。
“我这辈子就喜欢咖啡。”洪葵元也不再客气,端起放在茶几的咖啡,自己抿了一口:“我记得以前在西点时,早上是巧克力、咖啡,晚上是牛奶,那时候美国和我们国内一样,也是刚刚结束了内战,可他们学员就比我们国内吃的要好。”
徐永晋欠了欠屁股,恭恭敬敬道:“可是首长,中国人是不会每天吃面包、没烤熟牛肉的,在吃的问题上,我以为,大家不会认为美国比中国好,至少我接触过的战士,都认为外国人在吃的方面,很原始。至于咖啡,这个味道有点苦味,一般人也不会喜欢。”
洪葵元点点头:“你很诚实,不会因为我是首长,军衔比你高,就一味奉承。这很好,国内现在就很缺少这种风气,那些人,”洪葵元略显生气在空中指点几下。“只会像只苍蝇,阿谀奉承,讨厌之极!”
徐永晋笑笑没支声。他跟在上将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明白这个首长的性格,首长在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是很民主的,他不会因为你跟他在小事情方面顶嘴,而给你穿小鞋,相反,他还会认为你这是纯真,不通人情世故,是这个世界上——至少在中国——很难得的优良品德。正因为明白这点,徐永晋才敢于“顶嘴”,首长真要万事斤斤计较,他也自然没有自找不舒服的爱好。
拍马屁也有高明和低劣之分,不显山不露水,看似得罪人,实乃投其所好,这才是马屁学最高境界。徐永晋当了那么几天副官,在虚心请教过各位首长副官后,如何当好一个称职的下属,他自是很有体会。不过跟在首长身边,随时随刻都在思考如何揣摩首长心思,这人做的也实在太累了点,这也是他以前总想调到野战部队的一个原因。
洪葵元看着咖啡,有些黯淡道:“我的一个小朋友曾经说过,人生就像没加糖的咖啡,喝第一口时,口腔里满是苦涩,慢慢品味,你又能从苦涩里品尝到甘甜。所以他也喜欢喝咖啡。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啊,真的很可惜。”
“咖啡像人生……这话很有哲理啊,不知是哪位大师说的?”徐永晋听着老首长说话,感觉里面有无尽的哀伤,不由勾起小小的好奇心。
洪葵元微微摇了摇头,抬起头望着挂在墙壁上的照片,叹息一声没说出人名。
徐永晋顺着洪葵元目光望去,却见照片上一个三十来岁海军武官,与身着西装的洪葵元站在一起,背景是柏林凯旋门。
徐永晋瞬时明白上将说的是谁了。
上将口中的“小朋友”,就是现在国内报纸上每天批判的“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叛徒、卖国贼……”,原中国驻德国海军武官,前海军中将章骞。
按照报上所言,章骞的父亲章德淳就是个混入革命队伍的投机分子,是秦桧再世的大汉奸,是隐藏在共和国里的大蛀虫。早在建国战争期间,作为西方帝国主义培养出来的代理人,章德淳就伙同一群阴谋分子,利用他们所窃取的权力,蒙蔽国父,出卖国家利益,说什么“如果没有和西方列强搞好关系,别的东西搞的再多也不起作用”,并且还将他们那这套卖国理论,大肆吹捧为建国战争之所以胜利的基础,积极兜售给不知情群众。为此广大具有民族气节的国人,与章德淳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国父也注意到章德淳在窃取权力后,利用各种机会,背着国父,擅自塞进他自己的私货,对此,国父也给予了严厉的批判,但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为了大局着想,只是让章德淳一再检讨,并未将其驱逐出国。但是很显然,野心家是不可能放弃他们那不切实际幻想的。
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着的。共和国建立后,章德淳由于人民高度的警惕性,让他一直没有机会将阴谋转化实际行动,最后在人民群众密切注视下,惶惶死去。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章德淳死了,他的儿子章骞却将对共和国的刻骨仇恨深深地隐藏起来,用老实厚道给自己做了个厚实的外壳,悄悄守侯着有利他们的时机到来,幻想着有变天那一刻,妄想让安居乐业的国人,吃二遍苦,遭二茬罪。
至于为什么这些人的想法如此荒谬不堪,按照报纸上评论员说法,这个世界,一切反动派都是疯子、精神病患者、自虐狂、愚蠢的蠢人,正常人无法理解他们想法。
世界大战爆发后,章骞以为他们的机会来了,在国人一心想要恢复世界和平时,章骞一边伪装成只管军事,不问政治,另一方面,他又处心积虑为变天做准备。
报纸上公布的罪状不少,徐永晋记得大的方面,一个是和敌对国的高级将领沆瀣一气,出卖国家绝密情报,妄图破坏远征军战事,战后他能挟洋自重;一个是积极倒卖战略物资,将战略物资走私到同盟国,以利同盟国保持军力。
按照报纸所言,大野心家、阴谋家、反革命两面派、叛徒、卖国贼章骞,有计划,有组织的活动,是见不得光的,他能蒙蔽一时,但无法蒙蔽一世,“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章骞的阴谋最终还是让我警惕性高的干部战士所发觉、揭露,真相大白后,广大干部群众戳穿了章骞的画皮,揭露了他卖国实质,同时还在军队与地方肃清了反动流毒和影响。罪行暴光后,章骞妄图叛逃国外,却被我忠勇国家安全人员侦之,走投无路下,章骞举枪自我毁灭,他的死,是章骞卖国集团的总暴露、总破产……
徐永晋不是傻瓜,国内的报纸上语焉不详之处实在太多,章骞身上的罪名又太戏剧化,可章骞是海军,徐永晋只知道他的朋友王林斌在章骞下面干事,其他和章骞有关的,也就是以前从报上看到的海军一个又一个胜利了,那些有名海战,大多和章骞都有关系。
在美索不达米亚时,国内的报纸在士兵眼中,就成了谎言社新闻,他们既然能将子虚乌有的胜利夸得天花乱坠,那么义愤填膺声讨某位卖国贼,那也是很好理解的,哪怕这个“卖国贼”在不久前,还是报纸上的常胜将军,具有人道精神的正直的骑士。
徐永晋以前就觉得报纸上蹊跷太多,现在听洪葵元上将一句“小朋友”,更是知道这里面内幕太多,章骞之死,怕是别有内情了。可他是什么人?他不过是个正在接受调查的败军之将,和那些掌握国家大事的政治家相比,他不过是条可怜的,卑微的蚂蚁。
当徐永晋还是一名学生时,他相信仗义每多屠狗辈,“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他的座右铭是天下事天下人管,可随着军衔越来越高,和上层接触越来越多,他以前的信念却在渐渐动摇,到现在,徐永晋悲哀地发现,天下事并非天下人管,所谓民主,说穿了是少部分“精英”的民主,而这些精英,就是高高在上,或者说很有亲民力的那些政客。一般老百姓只能就报纸上揭露出来的阴暗面给出自己的道义批判,“精英”呢?那些“精英”做的是告诉百姓,哪些是他们可以知道的,哪些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每一个被揭露出来的内幕后面都有鬼,可那些鬼一般人却根本不知道。
那些被挖出来的汉奸、卖国贼、国之巨蠹、军队败类,一个个或贪污或受贿,家产多的可敌国,情人找了无数个,各个都曰可杀,可他们的被查处,真的是因为腐化,因为堕落?就徐永晋在给洪葵元当副官时,见过的几例,那些人不过是官场斗争的牺牲品,或者说,他们是被一个个山头给害死的。
站对了山头,你就永远正确,站错了,对也是不对了。问题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永远不倒的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