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该死的二十万!……你邱明就不会少报一点吗?就是报个十五六万不也一样嘛!”杨沪生心里暗自嘀咕着,看看纸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这字可比杨沪生写的那些狗跳蟹爬字要漂亮多了。纸条上没有签名,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让杨沪生又是一阵堵心。“他娘的,懦夫!有胆子跟我唱对台戏,没胆子留下大名,算什么英雄好汉?要是给我查出是谁写的,我非……”
生气是生气,但现在不是纠缠这张纸条的时候,连任何解释都不能做——这种事情,常常是越解释越麻烦,杨沪生不是刚从学校毕业的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他很明白人情世故。
将纸条搁到一旁,杨沪生手撑着主席台,很是威严扫了圈下面站着的参议员们,语重心长地讲道:“战争年代,很多事情非躲在后方安全地方的人们所能了解。要知道,每一场胜利,都是无数穷苦人家子弟,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我们又如何能够不感激他们,而总是想着要拖他们后腿呢?当此之时,不管是前方,还是后面,大家更需要精诚团结。后方的坚定支持,才能让前方将士鲜血不会白流……史副主席,你继续说吧。”
说完,杨沪生抄起搁在台上的电报和纸条,转身走了下来,让站在身后的史秉誉继续他的“调研报告”。
回到座位上的杨沪生环抱双臂,很是沉稳地坐在那里。好象纸条带来的不快在离开演讲台后就不存在了。
不管怎么说,前线打了一场大胜仗是不容置疑的。有了这场胜利,杨沪生就不再像前段时间,整天光是不好的消息萦绕在耳边,让他说话都觉得底气不那么浑厚。
看看电报,再看看纸条,耳朵里听着史秉誉在前面一再恭维解放军乃虎贲之师,是如何天下无敌,是公民的子弟兵,人民政权的坚定守护神。杨沪生微合上眼,神游四方了。
第十六章
“大哥在吗?……赣州来电。”
昏黄的灯光下,趴在桌子边,皱着眉头的杨沪生正看着摊在面前的各种情报,心神不宁时,史秉誉拿了封电报,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秉誉啊,进来、进来……怎么说?赣州那边又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史秉誉觉得自己好处理的事情,他才没那么好心找杨沪生征询意见的。既然来了,事情肯定很棘手。杨沪生现在军事方面事情都忙不过来,又要抓地方事务,这让杨沪生苦恼万分。
铁腕人物并不是那么好当的,除非你根本不想将国家治理好。
“是这样的,赣州那边来电,说是大批工人要求离开工厂,领了工资回家种地去。那边来电询问我们应该如何答复工人。”
“啊?”杨沪生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不是有工人最底工资保障嘛?每个月那么多钱,总比他们在家种田,收入要可观多了。他们怎么又想着回家种地?”
解放区之所以能将英法打败,现在正以雷霆万钧之势,让清朝退出历史舞台,完全是因为强大的军事实力和经济基础造成的。而这些都因为解放区几个工业基地有欣欣向荣的气象。
原来工商企业主要集中在温州和福州,这两个城市靠近大海,分别有瓯江、闽江流经城市,与大海相通,千吨商轮可以直接溯流抵达两城,对外贸易极为方便。良好的地理位置加之福建历来不富,人们渴望富裕之心极为迫切,而温州人又敢为天下先,富有闯劲,在乡下保守势力还很浓厚,城市周围工业却如同核聚变一样,在封建残余思想还很浓厚之时,已经如雨后春笋一般遍地开花了。一个成功的工厂,可以带动周边冒出相似企业无数家,这方面温州尤其厉害。
当时唯一让杨沪生和史秉誉在欣慰之余还有点遗憾的就是,福州人善于小打小闹,他们总害怕政府突然提高税率或者再回到传统,给他们来个抄家没产,把办的好好的工厂没收了。为此福州企业主宁可将利润换成白银埋在地下,也不愿意用来扩大再生产。至于温州,温州这里的工商业者小聪明实在太多了点,善于模仿也许是温州人的天性,但模仿过头了却不是什么好事情。温州商人看到茶叶生意好,哗啦啦一下,遍地都是茶场,看看丝绸生意不错,于是从乐清到平阳,到处都是丝绸厂,真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如此乱哄哄局面,自由竞争下,压价竞争也就是难免的了,这让解放区损失了不少税收。温州人的小聪明还体现在他们的狡诈上面,为了能赚取最大利润,克扣工资、加班加点、招收童工这都是常事,生产的商品假冒伪劣砸解放区牌子这样事情,温州人也毫不在乎——只要自己有钱赚就可以,至于国家如何,这好象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走了极端的温州商人,让杨沪生常常又是喜欢,又是痛恨。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两个港口城市,让杨沪生他们在看似沙滩的地方建立起了一个庞大的城堡。不过正因为两个港口城市距离大海实在太近,在预料到英法要干涉解放区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工业基地让人家一下子给捣毁了,温州和福州的工厂只能朝解放区腹地搬迁,于是才出现了南昌、长沙、赣州、衡州等几个基地。尤其是赣州,作为解放区中心,又有赣江将赣州与长江连接起来,翻越大庾岭,经东江进入北江,又能抵达广州,进入南海,加上东有武夷山脉,西有罗霄山脉,南有南岭,三座山脉从了赣州天然屏障。虽然英法联军在海军方面占有绝对优势,但赣江的水深却让绝大多数战舰无法进入赣江,南下赣州。赣州自然成了解放区在英法联军入侵中国时,最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大批工厂从温州、福州搬迁到这里来。
上次福州工人因为工资问题起来罢工,赣州工人也有蠢蠢欲动之势,幸好福州事件很快通过谈判和平解决,同时参议院虽然争执不休,却也比较快通过了工人最底生活保障法,赣州这里也就没有为了同样事情发生罢工。如赣州发生大罢工,对解放区的冲击远不是福州罢工所能比拟的。
现在英法联军赶回欧洲了,一统中国也是一两年内之事,这时候却发生了赣州工人要求离开工厂回家种地,杨沪生自然觉得不可理解。要知道,赣州的工人大多数都是从军队里复员安排过去的,守纪律服从命令,这样的人自然特别适应大工业生产。而且赣州还有健全的工会组织,按理说这里不应该出现劳资方矛盾激化情况。
史秉誉气恼地说道:“还不是南昌前段时间贫农闹事闹的?那些工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听说我们这里并没有满足穷人兄弟的要求,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施加压力,这是决不允许的!”
说着史秉誉重重敲击杨沪生面前的桌子。都火烧眉毛了,史秉誉也无法在杨沪生面前掩饰自己对他的不满。
史秉誉总觉得南昌事件是杨沪生在暗地里给自己捅篓子,既然杨沪生可以煽动农民给政府施加压力,那么他又为什么不能煽动工人加剧给政府的压力?
杨沪生将史秉誉手中的电报接了过去,粗略扫了两眼,微微摇着头淡然一笑道:“从上到下我都没看到上面写了工人要求和农民站在一起,你又怎么知道是南昌这边事情引起来的?妄自猜测可不行啊!”
史秉誉冷哼一声:“哼,难道非要上面写了才证明这两个事情有关联吗?两个事件时间如此之近,而且都跟农村有关系,早不早,晚不晚的,这事只要有点脑子的,哪怕是猪脑子,稍微推测一下也能想出来!”
给史秉誉骂成猪脑子,杨沪生也没觉得很气愤。
“难道不可能是巧合吗?这世间巧合的事情太多了,何况就是有关联也没什么嘛!我们农村土改一直左右摇摆,底层百姓早已不满,这跟火药桶没什么区别,只要有个引子,一点就炸,我看要解决,主要还是政策方面要向底层倾斜,不然你我总有一天要被炸上天的。”
“炸上天的应该是我才对,你是人家代言人,他们怎么可能炮轰你?”
“别那么生气嘛!”看史秉誉脸色一直不善,杨沪生站起来笑着拍拍史秉誉肩膀。“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放心,我是肯定永远跟你站在一起的。不过某些时候你也应该做些让步才是,别忘了,这世界永远是穷人最多,要是不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他们不起来造反才怪!”
“你会跟我站一起?鬼才信你。”史秉誉自然不会相信杨沪生与自己想的一样。“穷人最多自然没错,但怎么穷的,这可很有讲究。有些是因为没有生产资源穷困潦倒,还有的人根本是因为懒惰才贫穷,那些懒人给他分配了田地,他也伺候不好庄稼,工厂收入高,让他进工厂工作,他又觉得工作太累,一点不清闲,干不了两天就想走人。这世界哪有又轻松又来钱容易的事情?对没有生产资源的,我们可以供给他们,让他们投入生产,可那些懒惰的呢?共产主义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社会主义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如果他们不肯干活,难道我们还养着这些懒汉不成?”
“懒汉毕竟是少数。”
“少数?错了,大错特错,并不是少数,而是很多人都是如此,甚至可以说,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偷懒,毕竟是人的天性。谁不想工作舒服,钞票多多?红眼病也是人的天性,自己不勤劳不说,看到人家因为勤劳取得众多家产,就妒忌了,就想分他一笔,这是中国人的天性。”
“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认为我们中国人不是勤劳勇敢的民族,而是如同蝗虫这样民族不成?”杨沪生脸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别告诉我你在农村没有看到那些游手好闲说东说西让人讨厌的家伙。这些人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家徒四壁,家里连一粒米都没有,可他们又是让人生厌的流氓无产者。他们什么也不害怕,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我们军队中,这样人占了很大比例,幸好政治工作能将不少军队这样人教育好,可地方不同于军队……土改,首先得益的就是这些人,起来斗地主最积极的是他们,地主逃到城里了,分给这些积极分子的田地物资没用上两天,他们又一一变卖用来果腹,等卖完了,坐吃山空,生活照样难以为继。”
杨沪生默然了,这样的人他自然看到不少——可以说,只要在农村,不管哪个村庄,他都能看到这种宁波话叫“桥头老三”的人。
这些人因为穷,他们的革命积极性是最高的,也不怕死,反正什么都没有,打胜了吃香的喝辣的,若是打了败仗,大不了十八年后重新再在这个世界走上一遭,他们又有什么事情好害怕?军队中最勇敢的就是这些人。
当然,因为他们流氓无产者的本性,破坏军纪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事情既然有两面性,就要看到底哪一面更重要些,人无完人嘛!战争年间,一个有缺点的勇士总是比一个老好人懦夫更受到将领喜欢。这些流氓无产者在军队这么些年,一些成了坚定的无产者战士,有的成了高级将领,有这些例子,杨沪生自然不会觉得流氓无产者是如何可怕了。
不过杨沪生也明白军队是一个具有高度组织性、强调极端服从的地方,如自由散漫,下场轻者关禁闭,重者掉脑袋,这跟地方没什么可比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军队那个大熔炉管束下,可以将一个懦夫变成一个勇士,而在地方,懦夫只能是懦夫,环境使然罢了。
同样的一个人,在军队,杨沪生觉得是个人才,到了地方,恐怕史秉誉就会觉得是个罪犯了。让整个社会都变成军队?这好象太过分了。
“这个……”杨沪生沉吟了半晌,不大自信地说道:“你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真要绝大多数都是懒汉,社会还如何进步?……而且不管怎样,既然是中国人,管他是地主还是懒汉,我们总要让人家活下来不是?就算大多数人是懒汉,我们也要看到这是旧有的生产关系造成的,是旧有的社会制度造成了这样畸形社会。我们不能怨天尤人,只有想方设法改变才对。”
见史秉誉要插嘴,杨沪生摆了摆手,继续道:“关于这些人,强迫他们劳动显然是不行的,你越强迫,人家越有抵触情绪,就是在监督下干活,他给你偷工减料,虚耗时间,到时候低效率也是必然的,我看还是采用开展思想工作比较好。”
史秉誉正想讥讽杨沪生“政治工作万能论”,杨沪生已经掰着手指头,自顾自讲起如何改造那些懒汉了。
按照杨沪生的说法,人,都是有自尊的。懒汉和新生政权并没有敌我矛盾,而且依照这些人的性格,他们逆反心理很重,你要是批评、规劝,人家不当耳旁风才有鬼。要是强制劳动,这又是将政府和他们之间的矛盾扩大化,属于得不偿失。
对待这些人,只能采用跟他们算帐:算算他们一年要吃多少粮食,那些粮食都来自什么地方,算算他们一年穿的衣服有几件,一年中忍饥挨饿的日子有多少天,冬天到了少衣服穿挨冻的天数又有多少?
要算算大娘纺线能补贴他多少,现在机械化大生产了,这些补贴是否还能有以前那么多?再算算体弱的大叔上山打猎,下海摸鱼能救济他多少?
这样介绍当然不能将一个懒汉变成一个勤快之人,但这样可以触动一个人的灵魂,让他对帮助他改变不至于那么抵触。
在帮懒汉分析日子是如何过后,应该再跟他讨论一下,他能干哪些农活,如果农活不成,他又有哪些活可以做。孤家寡人的,还要讨论娶媳妇过日子,讨个老婆需要多少钱,又如何赚这些钱。食、色,性也。懒汉又不是太监,总不能让这些光棍成为社会隐患吧?
成了家的,要跟他讨论生孩子开支,有孩子的要跟他说再穷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受罪,自己穷,总不能让下一代也跟着受穷。而要改变穷的面貌,只能参加劳动。
当然,在一个自给自足经济走向崩溃,社会正在向大工业转化的中国,单家独户是很难再过“你耕田来我织布”这种理想模式过上幸福日子了。不光是懒人,对普通想正常过日子的农村百姓而言,水源、农具、技术、资金、种子、肥料、运输、市场……这些都是横在他们面前的难关。以前地主拥有这些资源,现在地主都逃进城里,这些资源分下去后,又不可能让大家都全部拥有,靠自己的力量想生活好,这基本不现实。
要想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只能走合作化道路——将大家组织起来,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为了生活各尽所能。毛泽东主席提倡的人民公社并不是脑门子一热就拍板的,在文化极度落后,交通十分闭塞,又因为战乱,水利设施完全破坏情况下,将彻底无序而低效的农村,靠人民公社这种形式让他形成一种简单有序的生产秩序。通过分工、调配,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建设渠道、购置农具,这样才能让大家都吃上饭。
当然,亩产万斤粮这种笑话,杨沪生是肯定不会相信的。而且杨沪生认为就是搞合作化,也应该按照多劳多得来分配。
史秉誉对人民公社没有杨沪生那么多好感,对史秉誉而言,人民公社真要是万能的,也不会有后来的包产到户了。不过越听史秉誉越觉得杨沪生并没有信口开河,他在城市待的时间是很多,但农村也经常去,很明白现在农村现状,那可真是一穷二白。要是不组织起来,并且政府给予扶持,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