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华卖了个关子。“这个就要看新上来的独立第一、二师,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了。”
李晓冬不解地问道:“这个关独立第一、二师什么事?”
模范军参谋长吴寅生小声将陈正寅赶过来介绍的情况,与侦察人员到独立第一、二师侦察后提供的情报告诉了李晓冬,并且说明刚才军长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是如何暴跳如雷的。
李晓冬一听惊讶无比,他同样不能接受堂堂解放军竟然还不如一群叫花子。
“总部当时是怎么点验的?怎么能让这些垃圾进入咱们军队!现在司令员还让他们配合我们作战……老天!这些人又能有什么用场!?”李晓冬反应跟林建华刚得知时差不多,只是他没有红着眼睛乱骂人。
“自然有用场,邱司令员算无遗策,他又怎么可能跟乔太守一样乱点鸳鸯谱?”
听林建华这么说,李晓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表扬邱司令员,还是讽刺挖苦司令员。反正听语气,李晓冬觉得两者都有。
“这两个独立师根本是乌合之众,让他们上战场,只能丢咱们解放军的脸!”
“话不能这么说,有时候该丢脸,还是应该丢脸。”见李晓冬与吴寅生听了自己话,从惊讶变得有些明白过来,林建华点了点头,加重语气道:“只要能消灭敌人,丢脸也不过是暂时的!”
***
黄昏,东天的圆月冉冉升起,将冷光洒在山岭湖泊上。宿鸟早已归巢,秋虫在鸣叫,晚风呼啸而过,松林呜咽,黄叶在晚风中飘落。
大蜀山头,李鸿章出神地望着山下点点篝火,下意识紧了紧裹着的袍子。
大蜀山位于庐州城西。站在山头,李鸿章可以看到东边苍穹笼罩下,黝黑高大的庐州城墙。在大蜀山周围,密密麻麻都是营帐,营帐边点着一堆堆篝火。
营帐里是李鸿章费劲心机,好不容易才搜罗起来的淮军。
李鸿章也是时乖命蹇。同治元年,李鸿章率领新建的七千淮勇南下福建,先是歼灭两万长毛,没休整又进攻温州府,可温州府并没李鸿章想象那么好打,还没等攻破温州府,解放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一夜间七千淮勇灰飞烟灭,李鸿章若不是运气好,刚好遇到英国轮船,逃了上去,他当时也成了人家阶下囚。
逃回庐州,家乡的父老乡亲围着李鸿章问他要自己的孩子,他们那些孩子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进了人家战俘营,李鸿章又如何能交出来?
后来李鸿章说是被抓后已经处死的淮勇又肥头大耳乘船到了上海,从陆路回到庐州,那些被释放的淮勇说是温州那边“发匪”并没有虐待他们,而是好吃好喝招待,最后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很多被俘虏的淮勇留在了温州,而他们故土难离,人家把他们给送了回来。
如此一折腾,好不狼狈的李鸿章当时连死的想法都有了。
他李鸿章是什么人?他是越是困难越要闯的人。等风波过去,李鸿章再次招兵买马,拉扯起新淮勇奔赴沙场。
新的淮勇中庐州百姓大大减少——他李鸿章的名头在庐州有那么点臭豆腐的味道,一般人不大愿意让子弟跟着他走了。——新招募的淮勇不是滁州、泗州人,就是招降的发匪。
一年苦心经营,作为江苏巡抚,李鸿章又与上海的洋人合作,淮勇不光恢复元气,还大大增强了实力,部队发展到三万多,洋枪洋炮也挑好的装备。按照李鸿章所言,他的三万人足以挡曾大帅十万湘勇。
报复心强烈的李鸿章带着他那三万淮勇到了宁波,想找解放军报仇雪恨。
到了宁波,李鸿章与左宗棠、张景渠合作,将宁波附近太平军杀的大败,可这时候李鸿章却发现,自己部队是壮大了,而解放军却比他发展速度还要快,可以说以闪电般速度,迅速扩大,实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乘温州欲召开大会,防备松懈,李鸿章打算偷袭温州,将解放军重要将领一网打尽。
李鸿章想的不错,可在宁波的另外一个大员左宗棠却有其他想法,两个人同床异梦,根本没想到一起去,结果,左宗棠率领他的楚军北上,而李鸿章率领淮勇精锐倾巢而出,南下偷袭温州。
李鸿章虽然表面上对率领湘勇南下信心十足,可在到了台州后,上次温州战役造成的影响却显现了出来,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人家已经布好了大网等着自己钻。
第六感让李鸿章不敢再前进了,趾高气扬南下,灰头土脸北逃。逃了没多远,李鸿章的第六感得到了证实——前面突然冒出敌军阻击,而两边还有敌人不停地尝试捣乱淮勇队形,身后也出现了追兵的影子。李鸿章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走走打打,撤退变成了朝北进攻,然后又变成放羊,到最后三万淮勇在李鸿章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已经窝窝囊囊丢个干干净净,他要不是换上老百姓衣服,“消灭庐州兵,活捉李鸿章”就大有可能变成事实。
好不容易拣了条性命的李鸿章到了上海,再次成为江苏巡抚,当然,他这个江苏巡抚是“撤职留任,以图戴罪立功”的巡抚大人。
以曾大帅为榜样的李鸿章在屡战屡败于解放军后,他也学会了“屡败屡战”,只要巡抚还没被撤掉,他就要重新招兵买马以图东山再起。
这次又是李鸿章的外国友人给了他极大帮助,在太平军忠王李秀成围攻上海,李鸿章就要杀身成仁时,英法友军登陆上海,不光稳定了局势,还杀的李秀成重伤身亡,太平军一溃千里。
很会收编降兵的李鸿章从投降的太平军中精选出合适人员,补充到他的部队去,几十万投降的太平军让李鸿章选出来六万精兵,一路从上海杀到江宁,逼得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自杀。
占领了江宁,李鸿章对解放军的恐惧感再次发作,听凭英法联军浩浩荡荡西进,与解放军交手,而他却龟缩在江宁附近当他的两江总督。为了保存实力,李鸿章也不想招惹解放军,他只希望解放军跟他想的一样,大家彼此默契一点,我不干涉你,你也别来打我。
英法联军在江西、湖北、湖南跟解放军打的难解难分,而李鸿章在江苏、浙江与解放军收编的太平军也保持规模并不大的战事。等英法联军先后失利,李鸿章才发现自己犯了极大错误,他的保存实力虽然在这些日子,让淮勇没受到多大损失,可英法先后退出战争,有如虎狼之师的解放军很快将目标对准了自己。
江宁一战,李鸿章前面还没怎么打,自己的部队就开始叛变,眼看防线大开,很识时务的李鸿章马上将部队撤离江南,全军回撤老家庐州,至于两江总督府所在地江宁,跟性命相比,这里实在算不了什么。撤退路上,李鸿章收编的那些太平军大批逃亡,等李鸿章回到庐州,六万淮勇只剩下三万之众。
三万败兵如何能抵御百万雄师?痛定思痛,什么精兵什么良将再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要有足够愿意守土的士兵,在大兵压境下,原来跟李鸿章关系很僵的家乡父老再也坐不住了。
这些家乡父老都是跺跺脚四野就要抖三抖的族长乡绅,听说解放军占领区要实行土地改革,将那些土地分给没有田的泥腿子,至于“收购”价钱,还不够一家子喝西北风的,他们自然不愿意好几代积累下来的家产就这么随风而去。
作为以道光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身份回籍办团练的李鸿章,他这身份还是很受守旧的庐州乡绅所推崇的。何况虽然朝廷一道圣旨接一道圣旨下来,痛斥李鸿章,他现在毕竟还是两江总督,是封疆大臣,这些乡绅不跟李鸿章合作,又跟谁合作?
李鸿章要搞全民皆兵,父老乡亲要保家守土,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取得家乡父老全力支持的李鸿章部队又急剧膨胀,淮勇扩充到六万,庐州这里的绿营在补充后也有了四万之众,地方团练更是如同星星之火,到处都是。
看着下面连成片的篝火,李鸿章垂目暗叹一声。他的淮勇在两个月时间增加了一倍兵员,而武器弹药除了自己生产,还有外国友人赠送,可以保证正勇每人一杆洋枪,说起来自己的军队也是正宗洋枪队。
问题是,扩充是扩充的够快了,可这些人大多数却没受过什么训练,不过是靠一股血性去战场撕杀,与乌合之众又有多大分别?靠这样的军队,如何与打败了英法联军的解放军为敌?
这些日子,六安州城里的潘鼎新求救帖子如同流水般一日三次送到李鸿章案头,每次都让李鸿章给压了下来,不是他不想救援潘鼎新,实在是李鸿章对与解放军作战,没有信心。
今天黄昏,李鸿章突然有了兴致要到大蜀山看看自己的军队,在山上望下去,到处都是篝火,到处都是他李鸿章的军队,这让李鸿章心情很是豪迈了一阵子。可回过头,一想到六安州那边,李鸿章的那股子豪气又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只剩下唉声叹气。
看着下面的军营,李鸿章深深想念起曾大帅来。
“无好小利,无求速效”,一生谨慎的曾国藩在看到江宁空虚后,终于忘记了自己一再强调的“谨慎”二字,在江西并不稳定时,派曾国荃统率湘勇主力聚集江宁城下,想要成就不世奇功。很可惜,反对浪战的曾国藩平生难得主动一回,马上招惹来最大强敌,到最后,不光江宁没有攻陷,自己还被逼困守长沙,落得个自杀殉国的悲惨命运。
李鸿章原本也想立下什么赫赫战功的,可吃了几次大亏后,他不得不学会什么叫“稳慎”,对是否援救六安州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才能做出决断。万一解放军玩弄什么围城打援呢?他可不能将自己好不容易搜集起来的一点种子就这么莽撞地损失在六安州。
“大人,山上夜冷,还是回去歇息吧。”陪同李鸿章到大蜀山观看淮勇营帐的吴毓兰见李鸿章眉头紧锁,将袍子不停地朝里面拢,上前两步,在李鸿章身侧小心劝道。
李鸿章微微颌首,一言不发转身朝山下走去,吴毓兰连忙跟在他身后,小心陪着他下山。
第四章(二)
回到庐州城内的两江总督府,总督府门口吊着的大红灯笼发出昏暗的光晕,照在门口站着的守卫身上,将他们身影拉的老长。
还没坐下,外面亲兵已经大声吆喝起来,布政使钱鼎铭钱大人求见李鸿章。
吴毓兰正想劝说李鸿章援救潘鼎新,或者将六安州的潘鼎新从城里撤到庐州来,突然出现的钱大人让吴毓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人,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既然钱大人找大人有事相商,属下还是先行告退。”
吴毓兰告退刚想走,却听李鸿章留步声,刚欲再次推辞,门外却传来脚步声,一抬头,见是钱鼎铭与勋字营统领苏松镇总兵杨鼎勋一同前来。
见杨鼎勋进来,吴毓兰隐隐觉得此二人前来,必与六安战事有关。
杨鼎勋的勋字营一部驻防在官亭。官亭正好位于庐州城与六安之间,不管是到庐州还是到六安,从官亭出发,刚好都是七十里地。六安若破,他的勋字营将首当其冲。对六安的关注,庐州城内没有人比杨鼎勋更关心了。
“大人!”
“起来吧,这么晚俩位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钱鼎铭与杨鼎勋站了起来,俩人对视一眼,钱鼎铭上前半步,拱手道:“大人,前方传来捷报,天大的捷报!”
李鸿章开头还敷衍般点点头,战事一直不顺,六安州虽然暂时挡住攻击,可潘鼎新连串的告急帖子却表明六安随时都可能失陷,只要是前方传来的消息,李鸿章就没听过一个好的。
刚点头,李鸿章马上反应过来。自从离开江宁后,一直失神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不过很快又暗淡下去。嘴唇哆嗦了两下,李鸿章缓缓坐下,喃喃道:“捷报?”
“是!正是捷报!……恭喜大人,我军在官亭重创叛匪!”
钱鼎铭扯了下杨鼎勋衣角,站在后面的杨鼎勋上前用他那四川话说道:“大人,刚刚我在官亭儿郎传来捷报,昨日凌晨,王飞越、林剑所部叛匪,集结数万匪徒围攻官亭,儿郎们沉着镇定,经一日恶战,毙俘贼一万有奇,余众落荒而走,儿郎们奋勇追杀,大破叛匪主力,缴获无数!”
杨鼎勋嘴唇不停抖动着,过分的激动让他字也说不清楚。不过结结巴巴说下来,李鸿章与吴毓兰总算听明白所谓捷报,原来是昨日大股叛匪突然出现在官亭,将驻扎在官亭的杨鼎勋所部包围,并且展开疯狂进攻。一日战斗,官亭不光没有攻下来,叛匪还损失惨重,不得不溃逃。
听完了,李鸿章并没有表现出钱鼎铭与杨鼎勋所认定的激动表情,而是一脸疑惑看了看吴毓兰,而吴毓兰脸上表情同样是疑惑大于振奋,这让钱鼎铭与杨鼎勋有些大失所望。
吴毓兰问道:“少铭兄,你的勋字营真的打败了叛匪?不可能吧?……那些叛匪不是示弱于我,略攻一下转身就走?”
杨鼎勋一听,激动地嚷嚷起来:“自然是在战场上打败那些瓜屁叛匪嗦!锤子才示弱于我,数万蟊贼围攻整整一天,战场光尸首就留下数千……先人板板,你是不是对我们勋字营取得大捷妒忌咯?你哪个华字营真要扎起了,自己去打嘛,又莫得人阻拦你嗦!”
自己的大功受到别人质疑,杨鼎勋粗口很自然就暴了出来。
吴毓兰与解放军打过仗,他自然知道解放军战斗力如何,杨鼎勋在这里跳着脚嚷嚷,吴毓兰好整以暇慢慢道:“少铭兄,别那么激动嘛,你听我说……你在官亭不过千人,叛匪真要有数万,压也把你那些人压扁了。毙俘万余蟊贼?……连洋人都拿他们没辙的叛匪,你不过千人,一天就能消灭了一万多?难道那些叛匪是蠢猪,一个个排好了队等着你杀?”
叛匪是不是蠢猪,杨鼎勋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在官亭的那些部队真的打了一个大胜仗。
杨鼎勋才三十刚出头,在加入淮军之前,他又在凶悍的霆军当勇,并且因为作战勇敢,升至游击,自然是个雷公脾气。听吴毓兰意思是挖苦自己,若不是顾忌到总督大人就在上面坐着,杨鼎勋现在肯定要将老拳朝吴毓兰脸上挥将过去了。
李鸿章见杨鼎勋气的浑身颤抖,看样子他的部队可能真打了一个胜仗,至于胜利大小,这不是太重要,重要的是在连串失败过后,自己的部队终于取得了一个胜利!
李鸿章摆手让杨鼎勋冷静下来,和蔼地询问道:“少铭,别那么激动……你刚才说跟我军交手的是哪支叛匪?”
李鸿章询问还是要好好回答的。杨鼎勋低头抱拳道:“据那些俘虏交代,他们是匪第四集团军独立第一、二师所部官兵,叛匪头子叫王飞越与余剑。”
“王飞越、余剑?”
“大人,这俩人不是湖北叛变的奸臣吗?”
李鸿章点点头。“正是此二人,听说武昌封俩人当了什么师长。”
“那么匪独立第一、二师应该就是投降叛匪的黄州、德安团练了……他们不是只有几千人马,几时有数万之众了?”
钱鼎铭斜着眼,扫了下吴毓兰,辩解道:“江南遍地蟊贼,难道就不能将抓来的百姓编入这两个师里么?莫忘了,叛匪每个师都有一万有余。”
李鸿章走下大堂,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沉吟不语。
屋里三人陪着李鸿章,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只能彼此用眼神交流。
李鸿章不知道在官亭突然冒出来的叛匪两个独立师到底是什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