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想被这个小家伙投诉。现在的儿童病患都难伺候得很,何况,昨天来看望这女孩的父亲,看起来是个蛮有钱的主儿,她没蠢到主动惹祸上身的程度。
可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并不是在意这个。
她的嘴唇张了张,声音细弱,像只迷茫的小兽:
“姐姐,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
在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小江瓷什么都不必做,她只需要躺在滚轮床上,被推到一个又一个科室做身体检查。
途中,有不少来看病探病的人,都会看一眼这个躺在滚轮车上、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并窃窃私语地议论。
可他们在讲些什么,小江瓷完全听不清,只能听到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
世界像是突然被抽干了空气,变成了真空状态,静寂了下来,只有嗡嗡嗡的声响,好像是被昆虫占据了,只有它们的振翅声,听着让人难受。
在被送进一个个机器里做检查的时候,小江瓷闭上眼睛,从视网膜上还能看到一个又一个诡异的视觉残留。
在孽镜地狱里摔倒之前,她架着龙炽,走了一路,打碎了一面又一面的镜子,走到最后,她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地狱的尽头。
说是尽头,不如说是一张又一张巨大的壁画。
不再是冰冰凉凉的单调的镜子,镜子旁的墙面上,镶嵌着数十幅油彩画,那画漂亮得很,颇有欧式的风格,走在其中,加上镜子的折射,感觉好像误入了仙境的爱丽丝,周边全都是奇幻而令人迷醉的色彩。
她当时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剩下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连续不断,斑斓美丽的油彩,。
图画得很精美,像是某个建筑物的平面图。
先是大门,大门上贴着文艺复兴风格瓷砖,还绘着一个奇怪的徽章,门的左上方燃着一只式样复古的煤油灯,灯上还雕刻着一只精美而诡异的骷髅头飞蛾。
接下来,是进入大门后看到的景象,有一尊奇怪的雕像,一条蛇形的生物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形成了一个直立的“8”字的圆环。
然后,与衔环蛇雕塑在同一条中轴线上的,是一座高大的教堂建筑,有柔和的灯光从彩绘的玻璃窗中透出,两边都有一道长而深的游廊,通向不同的地方,一条走廊通向远处的一座红白相间的亮着灯的灯塔,而另一条走廊,延伸到远处,又拐了个弯,消失在了视野中。
越往下走,小江瓷的意识越混沌,那些画好像就在她眼前掠过了一下,然而,在躺在封闭的机器中做检查时,她却能回忆起画的大部分细节,而且在回忆起来后,就没有再遗忘过。
画渐渐从整体建筑画演变成了室内图。
一个房间,摆着一张石床,一个男人仰面躺在床上,他的舌头耷拉得老长,像是毒蛇的芯子。而且他的舌头还被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不出的诡异。
另一个房间里,一个人背后的皮肤被铁树挑破,血流不止。他以一个飞翔女神的姿势,被定格在半空中,口鼻流血,眼睛大张,这是她在铁树地狱里一直没敢去看的脸,现在还是直接出现在了她面前。
下一个房间,则被巨大的冰山填塞满了,透明的冰山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无数人影,他们脚碰脚,头挨头,胳膊像海藻般纠缠在一起,没有头发,像是被封在琥珀里,会保持这个姿势千年万年。
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在这些油彩画上,都会出现的同一个题目:
神学院、神学院、神学院……
这个地方,竟然不是地狱?而是所谓基督教培训教士的学院?
现在想来,她的脑子里盛满了疑惑,想要去抓个人问个究竟,但她又能去问谁呢?
她只能去思考自己眼下即将要面对的事情。
刚才的护士姐姐,叫她吃药的时候,她只能勉强听到“药”、“苦”两个关键字,其余的全都听不清。
她在心里揣度了无数个可怕的结果,然而结局,果然是最糟糕的。
由于她事先就已经发烧感冒了,又受到了惊吓和一冷一热骤然的气温变化,从三天前,被发现倒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高烧不退。医院对她进行了抢救,好容易才让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可这场高烧伤到了她脑部的神经,一只耳朵已然无力回天,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另一只耳朵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五米之内的声音,超出五米之外的世界,她再也无法用自己的双耳去感知体会了。
她的世界,一片静寂。
这样的荒凉和孤独,让她本能地想要去找哥哥,但是,不管是来陪床的家里的保姆,抽出空来到医院探望自己的父母,还是医院的医生,都不准许她擅自离开病房一步。
她被憋得快要窒息了,干脆学着哥哥,策划了一次出逃计划,时间定在半夜11点,那时候正巧护士交班,没人在护士站里。
她确实成功了。
可当她成功地来到病房楼外时,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哥哥去哪里了?
她目光呆滞地环视着四周,因为一只脚悬空,她站不大稳,只能跳几步,扶着回廊柱子坐下,伸手把玩着缠绕在手边的葡萄藤。
夜晚本来就安静,她捂住自己还能听到些声音的左耳,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她感觉到自己声带在振动,然而什么也听不到。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自己耳朵问题的严重性,在她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场病,如同感冒一样,来的时候难受一段时间,过去了,就好了。
如果,她那时知道,自己残疾的双耳会拖累她的一生,她恐怕自己都不清楚该怎么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了。
所以,在事后每每回想起来,她都会为自己的迟钝庆幸。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那么令人乐观了。
之前的宁静,只是风暴开始前的预兆。
第十一节 比地狱更可怕的
由于小江瓷和龙炽莫名其妙在陌生的城市消失了,最后见过他们的宾馆服务员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按照她指点的篮球场去找,也找不见人,他们的父亲龙靳华快急疯了,果断选择了报警。
警方分析,可能是兄妹俩在篮球场打球时,被别有用心的人绑架走,由于他们家很有钱,图财的可能性很大,但在事后,父母两人谁都没接到绑架犯打来的电话,如果真的是图财的话,他们早就打电话来索要赎金了,断断不会像这样,半点消息都没有。
警方对这个案子还是比较重视的,安排了不少人手,撒下了一个还算大的网。可当他们布置好监听电话,并着手调查父母两人的人际关系,以判断有没有结怨对象时,消失了整整三天的小江瓷和龙炽,却又平白出现,双双昏倒在了家门口。
对这一情况,警察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也相当关注,立即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准备等他们苏醒后,再具体地问一些问题。
兄妹两人都是遍体鳞伤,像是受到了某种折磨。龙炽大多是皮外伤,但不知为何就是昏睡不醒,相比之下,小江瓷要凄惨得多,受伤自不用说,耳朵也因为高烧失聪了。
小江瓷苏醒后,一直沉默寡言,常常发呆出神,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几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同学来探病,她也不讲话,有个和她关系最好的小女孩,叫汪月真的,不管怎么逗她她都不张口,小孩子家容易赌气,她在临走前悻悻地撂下一句:
“吃错药了吧?哼,神经病……”
这本来是孩子间一时赌气说的话。谁也没放在心上,但当她休息得差不多了,警方开始就她这失踪的三天对她展开问询时,她的反应之激烈,远远超出了警察的想象。要不是她受了重伤,暂时不方便问问题,对象又是个半大的孩子,否则警方肯定会马上安排一个心理医师来看看,这个女孩到底是受到了什么强烈的刺激,导致她胡言乱语。
第一个来调查的警察。姓柳,刚从警校毕业一年,是在她入院一周半后来访的。
在用纸笔交代了自己的来意后。他就明显感觉到,小江瓷的表情就变了。
……
而从她语无伦次的话中,最频繁出现的,就是“地狱”二字!
拔舌地狱,铁树地狱。冰山地狱,孽镜地狱……
在她的口中,她就是从地狱回来的观光客!
在提到这件事后,小江瓷一反刚苏醒时的萎靡不振,恐惧得哆哆嗦嗦,讲话时磕磕绊绊。连比带划,甚至主动动笔,把房间的结构示意图画了出来。
刚开始时。柳警员还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以为她是碰到了变态的绑架犯,可她接下来描述的内容,就超出柳警员的接受范围了。
实在是太荒唐、太离经叛道了。
就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女孩子,亲手剪掉了一个人的舌头?让一个人的身体贯穿了铁枝子?还赤裸着身子爬过了一座冰山?冰山里还都埋藏着尸体?
产生怀疑后。柳警员又问了更多更细致的问题,这下她就回答不出来了。
那人是谁?不知道。
那人为什么要绑架她和龙炽?不知道。
为什么要把她和龙炽丢回来。为什么不干脆杀人灭口?不知道。
被绑的地方到底是哪?能不能准确地指出来?不知道。
看到柳警员怀疑的眼神,她更加急了,甚至于歇斯底里,因为太着急了,她讲话出现了前后矛盾:
受到那些油画的误导,她误认为自己是背着龙炽走出来的,亲自看到了那些画中的实物,但后来,她经过思考,又想起来自己其实是在孽镜地狱里晕过去的,那些所谓的“实物”只是画中的幻境而已。
但仅仅是这个纰漏,彻底让来调查的柳警员对她产生了怀疑:
这女孩的话到底可不可靠?是不是编造的?
当柳警员拐弯抹角地把这种想法写在纸上,递给小江瓷看的时候,她愣了。
她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柳警员,低声问:
“你说我在撒谎?”
警察本来想找个借口,但和小江瓷双目接触的时候,他也有点愣神了。
那完全不是一个儿童的眼神了,包含着仇恨,憎恶,和说不清楚的邪恶感。
所以他没能在第一时间里回答江瓷的问题。
而下一个瞬间,小江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抄起旁边的输液架,一架子抽在了柳警员的胳膊上,同时响起的还有她声嘶力竭的尖叫:
“滚!滚出去!”
别说是挨打的柳警员,就连在旁边陪护的家里保姆,还有刚刚赶来的父亲,都被小江瓷这种狠毒决绝的表情震住了。
那是从来没在以前的小江瓷脸上出现的神色。
柳警员在小江瓷仇视的眼神和龙靳华连声的道歉声中狼狈地走了。
等小江瓷自己安静下来后,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她从前从没这么狂躁过,以前的她,即使跟别人大声说话,都会感到害羞和不好意思。
解释只有一个,地狱里的恶魔入驻了她的身体,把她整个人都变得扭曲和不堪起来。
但实际上,小江瓷没有意识到,她在下意识地维护这自己那段残酷的记忆,她不容许别人否定这段记忆,否则,她度过的那些煎熬,又算什么?只是别人口中的一个幻境而已?
在从地狱脱逃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小江瓷都会有不同的梦魇,主题都只有一个,鲜血,铺天盖地的鲜血,以及这鲜血之后寄予的残酷的死亡意义。
每次从梦魇里惊醒,她都会出一身大汗,想要哭,却找不到可以抱着哭的人。只能抱着枕头,把眼泪融入枕芯中。
晚上有梦魇,白天也照样有梦魇。
几次三番的询问过后,警察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有关犯人的线索一点也没有,疯话倒是听了一大堆。
她关于地狱的描述,警察是一字不信的,作为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人,再加上小江瓷年龄偏小,这样的证词基本没有任何采纳的价值,不管她怎么发誓。或是哭泣,顶多能赢来警员的同情,却赢不来他们的信任。
在她住院满两周后。一直在外出差忙碌的妈妈才来医院看她。
看到妈妈之后,她的情绪又控制不住了,泪流满面地抱着妈妈蹭了十分钟,才带着哭腔朝妈妈又讲了一遍地狱里的事情。
爸爸已经耐心地听过她的讲述了,但他唯一做的。就是帮她把被子角掖紧,告诉她,她只是把半夜做的噩梦当成了真实,那些所谓的地狱,鲜血,全都是幻影而已。
可她清楚。那不是幻影,切断的舌头的触感还留在她的手心,寒冷的坚冰还贴在她的皮肤。她无法说服自己那是幻影。
因此,她把希望寄托在了妈妈身上。她认为妈妈会相信她的。
然而不。
妈妈皱起眉头,无视她紧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转头用疑问的眼神看来查房的护士长。
戴着金丝眼镜的护士长正在往查房记录本记录着什么,注意到江瀚静的视线后。她扶一扶眼镜,从她刻薄的嘴唇里吐出这样一句话:
“病人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可能出现幻想症状,我建议你带孩子去看看精神科。”
她可能以为江瓷没听见,可她的左耳朵还能听到一点声响,这样近距离的对话,她也是勉强能听到的。
小江瓷的眼睛顿时直了,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乱成了一团被泼洒在地上的油彩,并定格在眼前,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重叠的乱码。
精神科,落在年幼的她的耳朵里,就相当于判定她,那段可怕的记忆完全无效。
可那明明是真的啊。
她抓着妈妈的衣襟试图爬起来,可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手指也没有力气,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我不是幻想!我真的见过,拔舌地狱,还有……还有冰山地狱,我没穿衣服,从上面爬过去……好冷好冷,我不可能把这个弄错的!”
护士长听到她的哭喊声,也皱起了眉头,她往记录本上又写了些什么,才把本合上,冷冰冰地说:
“我会把病人的情况向主治大夫汇报,如果有什么安排,我会第一时间通知家属的。”
江瀚静点点头,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江瓷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一使劲,她的衬衫靠上的三颗纽扣全被扯掉了。
其实,小江瓷只是想坐起来而已。
她得把事情说清楚,要不然的话,自己肯定会被当做……疯子……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啊!!我求求你们,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彻底愣了,甚至于一时间哑口无言。
从小,在她的心目里,妈妈要比爸爸严肃可怕得多,由于在学校是教导主任,导致妈妈在家里也是板着一张冷脸,很少有笑容,但她相对于爸爸,反而更崇拜妈妈,她觉得妈妈冷冰冰的样子,特别有气质,特别理性,看起来就像是掌握着全世界真理的女神。
而现在,她从小心目中的女神,除哥哥之外唯一崇拜过的偶像,妈妈江瀚静,冷冷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衬衫上拽下来,整整自己凌乱的衣领,站起身来。
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冷静理性,但就像是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
自己手里抓着三颗精美的纽扣,寒意却一点不剩地浸透了她的手掌和心脏。
妈妈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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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