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高级培训的人应该见到过这么一个剃着小平头、戴着眼镜、用刺耳的声音流利地讲各种礼仪的专家。林菲告诉我,他经常会在课堂上炫耀性地讲自己的过往,讲自己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独当一面,等等,反正她讨厌外交也跟讨厌这个导师有关。
关于握手,林菲告诉我,她的导师说国际上最正式的握手方法是两个人握手的力度正好可以在两人手的中间放一个鸡蛋。握松了,鸡蛋会掉,意味着你跟这个人握手不真诚,完全是应付差事;握紧了,鸡蛋塞不进去,意味着你没事跟对方瞎真诚,仿佛哥们一般,不严肃。我当时听她这么讲觉得这些专家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不过仔细想想,礼仪不就是人们在吃饱了之后没事干琢磨出来的东西嘛。看看人家小布什,什么时候跟人正儿八经地握过手?不过林菲貌似正经地告诉我,礼仪这个东西是要讲的,尤其在国际舞台上,不讲是要出乱子的。比如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当年不就是不按礼节亲吻德国女总理默克尔,导致默克尔大为不爽的嘛。我心想,算了,反正关我草民屁事。
跟“上流人士”握完手后,他微微一笑。
“年轻有为啊。”
日本口音的中国话。小日本?我心里马上扬起了高昂的斗志。在热爱民族酷爱民族历史的民族主义者周皓心里,日本是应该而且必须沉入海底成为亚特兰蒂斯的地方。
我立马客气道:“彼此彼此,你也不错嘛。”
他哈哈笑了起来。
导师有些责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介绍道:
“这位是大谷基金会的总裁大谷裕二先生。”
大谷裕二?不就是现任大谷集团总裁大谷平南的儿子?我的天,我竟然跟一个身家百亿的人的儿子说“你也不错嘛”?导师怎么要给他引荐我这么个无名小卒?
“周皓是我的学生里研究先秦历史最出色的,他在这个领域的前途不可限量,估计以后你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少。现在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我这个老头子不行喽。”导师看出了我的尴尬,不经意地打了圆场。
之后大家聊了什么我完全记不住了,一来是因为酒劲上来脑子有点蒙,二来是因为我在这些开着百万以上豪车的人面前有些英雄气短,所以整场酒会我只是不住地继续傻子一样地微笑、点头,只恨不得赶紧结束,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我发现,一个人的民族自尊心是很容易在现实面前被打击得烟消云散的,这也就是为什么牛了几千年的中国人在近代会成那副德性——我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脆弱的心灵。
酒会结束时,大谷裕二把导师送到了奔驰前,并嘱咐自己的秘书吴丽丽安全把丁教授送回家中,临走时,他微笑地对导师说:“您的助手酒量很好,我很希望有机会能单独跟他喝一杯。”
导师笑答:“好好,以后机会多得是。”
导师在学校内有自己的住处,在校外也有自己的老宅。吴丽丽问他回哪儿的时候,他说明天还有课,就回学校的住处吧。这样,奔驰车先把导师送到了住处,然后把我放到了宿舍门口,吴丽丽从车里对我抛了一个甜蜜的微笑,然后车掉头离开。
就在我准备上楼的时候,导师的电话来了。
“累不累?”导师问我。
“不累。”
“来我这坐坐,聊聊你论文的事。”
导师的住处我去过几次,我们的几次争论都发生在这个屋里。这个住处是学校给导师这种地位的人物特意安排的,导师如果要熬夜写东西或者第二天有课的话,晚上会住在这儿,有时也会跟学生在这彻夜长谈,很有古代先贤哲人的为师之道。
“以后准备怎么打算?”坐定后,导师冷不丁地问了我这么一句。
“准备考您的博士。”我如实回答。
“如果想进研究所的话,我一封推荐信就可以解决。”导师厚厚的镜片后面一双眼睛似乎要看透我的心思。
“我觉得我不适合那里,我想跟您再多学几年。”我如实回答。
“你知道我要退休了吧?”导师怅然若失。
我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导师为中国的史学研究奉献了一辈子,身体已经严重透支,我们同学间早就流传着我们将是他最后一届研究生的传言,因为从我们这届后他再没有招过任何一个学生了。这一届他总共有两个博士,五个研究生,同时教导这七个人,他明显心有余力不足了。
“那你怎么打算?”他咳嗽了几声。每天的三包烟几乎毁掉了他的呼吸系统,他常开玩笑说,如果把他的肺拿出来,轻轻一抓就会变成一堆油渣。
“不知道,也许进研究所,也许写东西。”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适合进研究所吗?”他点起了一支烟。
他明知故问。我这种偏执型人格的人一旦认准了自己的东西,砍头都不会服软的。我经常因为自己的观点跟他起冲突,搞得同学们都觉得我有病。
“你对我们传统的历史学研究方法持怀疑态度?”他在一步步切入正题。
“对,当数学、物理学、化学等等都开始向玄学靠拢的时候,我们历史的研究方法还停留在19世纪的水平。”我一如既往地偏执。
我认为我没错。连牛顿和爱因斯坦晚年都投入宗教的怀抱,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守着落后的所谓的科学方法缓慢地推进?我对历史学研究最大的不满在于,每当我们从古籍中发现异象时,我们通通把它们归结于封建迷信或者某种物理现象,现代历史学研究方法不但否认非物理现象,同时还否认发达的史前文明。
纵观中国古籍,可以说几乎都与玄学相关,而这些通通被我们以科学的名义摒弃,仿佛只要是科学证实不了的通通是不存在的。这种观点非常荒谬。我们的科学才发展到什么水平?如果我们仅以纯科学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话,不就成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嘛。但当科学证实不了的东西成为确实存在的时候,他们就选择了沉默。
当科学家艰难地爬上真理顶峰的时候,他们会发现,神学家已经在那儿等他们很久了。
第三章
回到宿舍时,我看了眼表,3点20分,真够可以的,三年来我还从没跟导师单独聊过这么长时间。我靠在椅子上,想着导师和我的谈话,心里极其复杂。他不断地咳嗽,不断地鼓励我继续按我的方式研究下去,鼓励我不要受他的,包括别的专家的影响,坚持自己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这让我异常困惑,一个史学界的巨擘让我按自己异想天开、混杂了被经典史学界鄙视唾弃的方法研究历史?他是不是疯了?
我越想越糊涂,索性不想了。于是我拿起了桌上的牛皮纸袋。这是我临走前导师给我的,我当然知道是什么。导师这种级别的人出席商业活动自然有不菲的被称为“车马费”的东西。他坚持要给我,并真诚地告诉我,这笔钱对他来说就是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对我来说,可能就是一头牛。我很喜欢这个比喻,于是我就收下了这头牛。
记得我在离开导师家的时候,导师专门叮嘱我,纸袋的事别让别人知道。这我当然清楚,要是让同学知道导师给我这么多钱,别的同学还不妒忌死。
打开牛皮纸袋,厚厚的百元大钞进入眼帘,我自然要狂喜一番。就在我准备数钞票的数量时,我意外地发现,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上是一组奇怪的符号!
大谷基金会送给中国最著名的史学家一组奇怪的符号?!
导师知道这个照片的事吗?牛皮纸袋是吴丽丽在车上给他的,导师并没有打开,我看见了。吴丽丽送完导师又送我,之间不过五分钟的时间,随后我接到导师电话去了他家,其间导师拆开过信封吗?
我想立刻给导师打电话,但这个时候导师肯定已经睡了,我实在不忍心打扰他。看着眼前的这张照片,我实在不能当它不存在,于是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始玩命在网上搜索与这组符号相关的资料。
好奇心是个人发展、科学发展和人类发展的最大动力。把一个巨大的秘密放在我这样一个人面前,不把它搞定,说句最烂俗的话——我死不瞑目。
整整一夜,我一无所获。被世人称为无所不能的网络在这组符号面前仿佛一个白痴,一丁点信息都没有!这怎么可能?
天亮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林菲喊我一起吃早饭。这时我才从一无所获的愤怒中清醒过来。是啊,林菲,我们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见面了。我连忙收拾了一下,跑下了楼。
林菲在门口等我。
“又一宿没睡?”林菲关切地问道。
“嗯。”我没有告诉她关于这组符号的东西,因为它是属于我的导师的。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什么用处,但毕竟这是别人送给导师的,而我又不确定导师之前有没有打开过这个袋子,他可能还不知道里面有这组符号。万一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我泄露出来,罪过可就大了。
“弄论文呢。”
“有什么进展?”林菲眯着眼睛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的谎言。
“老样子,推进不下去,能利用的资料太少了。”
的确,研究三千多年前商朝的历史就必须要面临资料严重缺乏的难题,但对我来说无所谓,一来我爱挑战高难度,二来我可以发挥我的想象力,也就是别人所谓的“胡扯”,反正昨晚导师已经表态了,让我按自己的方式研究下去。
“那怎么办啊?”
“不行就大胆推测呗。”
“那怎么行?没有材料佐证,你这论文肯定通不过。”
“我又不十分看重那个本本,拿不到就拿不到。”
我并不在乎所谓的学位证,那不过是各种证件中普通的一个。很多人一生都在为拿到各种本本而奔波,毕业证、学位证、驾驶证、身份证、暂住证、户口本、护照、准生证、各种资格证,等等等等,仿佛我们中国人这辈子就为某些本本活着。
我要改变这个局面!
虽然我清醒地知道,我将会被这个局面改变。
吃早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她昨天的反常行为。她很平静地告诉我班上有个同学提前大半年找到工作,于是请大家唱歌,唱了一晚上。原来如此,我莫名的担心化作乌有。
一上午我俩都泡在图书馆为各自的论文做着准备。当我从书架上抱下几本关于符号学的书时,林菲不解地问我。
“你不是写商朝的传位制度吗,看什么符号学的东西?”
“哦,有一些尚未破解的金文中有一些符号,我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有用的。”我跟她撒了谎。但其实也不算是谎,虽然我看这些书的目的是为了破解昨晚看到的符号,但同时对我写论文也是有帮助的,因为研究先秦尤其是夏商周文化时,甲骨文和刻在一些鼎上的金文是非常重要的材料,也许虽然无法破译那段符号,但没准会无心插柳地对我的论文有所帮助。
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我毫无收获地度过了上午的时光。中午要吃饭的时候,我估计导师这时候应该醒了,决定给他打电话说明符号的事情。于是我借口上厕所,让林菲先去食堂帮我点上饭,然后我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拨通了导师的手机号。
电话通了,但响了很久,没有人接听。
也许在洗澡,也许在开会,也许手机忘带了……我替导师想了很多理由后,便走进了食堂。这顿饭味同嚼蜡,那组符号一直在我脑袋里晃荡。大谷基金会为什么要给导师这么个东西?是刻意为之还是不小心放错了?导师知不知道符号的事情?按理说没有打开纸袋的他不应该知道,或者在吴丽丽送我回宿舍的那五分钟时间他打开了纸袋?或者会不会是酒会上大谷裕二说过些什么?如果导师知道符号的事,为什么要把符号貌似不经意地交给我?他昨晚反常地跟我聊到三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让我告诉别人纸袋的事难道仅仅是担心同门妒忌吗?
一连串的问号让我头痛欲裂。
“怎么了,你这半天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林菲关切地问我。
“没,没什么,想论文的事呢,过几天要见导师,有些着急。”我搪塞了过去。
林菲显然不相信我的话,因为她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她低下头,貌似随意地说了句:“加油吧,这才刚刚开始呢。”
这才刚刚开始?她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我不禁愣了一下。
“你说什么呢?什么刚刚开始?”我不解。
“我说你的论文呢。”林菲没有抬头看我,而是闷头吃饭。
“哦,是啊。”我一脸的苦恼,“可选的资料太少了,真不知道这破论文该怎么推进。”
沉默。
研究商朝的论文实在太少,就算是抄也没法抄够论文所需的三万字。再加上许多读不懂的甲骨文和金文,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把论文编下去。
今天食堂很奇怪,学生们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聊什么,看样子好像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眼看饭要吃完的时候,李少威走进了食堂。他远远地看见我,马上露出了习惯性的淫笑:“吃饭啊?”
“废话。”
“论文搞得怎么样了?”
“正在搞。”
“不是,我是说我的。”
“选题帮你想好了,发你邮箱了,你回去看看,想想怎么跟你导师掰扯。”
“得了,牛逼。改天我请你喝酒。”
“我记着了。”
“行,不打扰你们两口子。走了啊,林菲。”
林菲微笑点头。李少威贱了吧唧地去了打饭的窗口。
“别理他,他就这德性。”我对李少威的口无遮拦厌恶已久,不过他说我们是两口子,还是让我心里很爽的。
林菲没有说话,我知道这种话她也听了很多次了,从来没有什么态度。
“下午什么打算?”她问我。
“想上网查资料,你呢?”
“我也是。”
吃罢午饭,我把她送回了宿舍,上网查资料意味着我们要各自回各自的宿舍。回宿舍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刚才食堂中大家不同往常的兴奋,好奇地琢磨着学校可能发生的大事。想来想去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大家兴奋的大事,于是我只好作罢。没关系,反正如果真有什么八卦的话,李少威一定会告诉我的。
回到宿舍,我继续上网查与那组符号有关的信息。
这些符号像是某种象形文字,又像是字母文字,但十分模糊,不像甲骨文金文那样光看样子就能猜个大概。看上去又像某种装饰性的纹饰,但从美学角度来看,这些纹饰又无任何美感可言。会不会是某种密码呢?
谁知道。
估计靠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揭开这个谜题了。我又拿起电话,给导师打了过去。
虽然打通了,但仍然没有人接。
奇怪,这个点导师应该醒了啊,而且按照他的习惯,中午看见我的电话,即使当时不方便接,也应该打过来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给导师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没有人接;给他在学校的住处打,也没有人接。不甘心的我给导师的两个博士也打了电话,但他们也完全联系不上他。
真是奇怪。
这时,我的电脑提示,有一封新邮件。
我连忙点开,是一张照片。
司母戊鼎的照片。
司母戊鼎是中国目前考古发现的最大的青铜器。是商王祖庚为祭祀亡母“戊”而造的冥器。司母戊鼎立耳、方腹、四足中空,除鼎身中央是无纹饰的长方形素面外,其余各处皆有纹饰。有云雷纹、饕餮纹、鱼纹,还有非常特殊的虎咬人头纹。虎咬人头纹是指在鼎耳外廓有两只猛虎,虎口相对,中含人头,这个特殊纹饰的意义至今未被人揭开。
我看了下发件人——WU415。WU415?不认识。我利用以前学过的一些电脑技术,想查一下发件人的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