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亡的过程中,太夫和浪人遇到了一名巫女。巫女看出太夫所持的三味线上附有妖灵,原本打算动手驱逐,却遭到了太夫和浪人的阻拦。在两人的苦苦哀求下,巫女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收服这可能帮助他们得偿所愿、追求幸福的力量。可是没想到,两人的行踪最终被富商发现,为了使得誓愿不被破坏,被若叶控制的浪人用琴弦勒死了爱人,自己则拔刀冲进商人带来的搜索队中,与数十人同归于尽,一时道旁残肢遍地、血流成河!”
“……如此说来,是有点可怕。”勘五郎晃了晃手中的啤酒,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无法理解因果轮回的猫儿化身为三味线,希望向主人报恩的执念曲解了主人本身的意愿,甚至已经能控制人类的意识,做出杀人的举动……如果这样的乐器真的存在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没错,而且时隔二百多年后,即使当年的巫女还在世,也不知还能不能降服如今琴上的妖灵呢。”我打开窗帘,透过舷窗望向窗外,重重地叹了口气——此刻,外边已是渐渐昏黄的日暮时分,百鬼出没的逢魔之刻即将开始。
二
童年的时候,一直很害怕三味线。
无论是冬天窝在被炉里时,电视里瞬息闪过的演奏会画面,还是老家夏天偶尔会经过的流浪艺人,每当耳边响起那种古朴摇颤的声音时,我都会下意识捂住耳朵跑开。
因为那种声音,是会让我在梦中被魇魔附体的存在。
所有的梦,开始都是相似的——仿佛坠入云雾顶端的深渊,在漂浮的同时,被吸引、卷入、坠落……身边是无数发光的星团,微光闪烁宛若碎裂的宝石。有云缠绕着我的身体,轻若蝉翼,一同下坠直到黑暗的尽头。
豁然开朗的那一刻,眼前是一扇绘有繁复家纹的和式纸门,打开纸门,是夕阳映照的庭院和爬满紫藤的深红色木制长廊。
那种摇曳着我心灵的声音,就在那一刻适时而起。
薄暮的风,摇曳着满眼葡萄紫色的花朵,花瓣翩然而舞,落在白色猫儿的爪下,也落在远处宫女们妖娆艳丽的衣摆上。小扇后年轻而妩媚的眉眼,都在望着一个方向——紫藤花荫下,一个唇红齿白,身穿苍青色狩衣的少年,正怀抱着一把三味线,信手弹奏着不知名的曲调。
眼前仿佛起雾了,宽阔的庭院和狭长的回廊,倏忽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当那双深邃如墨的双眼望向我时,时间,也仿佛随之静止了……
抵达青森市后,我对勘五郎耳语一阵后便开始分头行动——我负责搜集有关此次行动的资料,阿勘则去会见一位名叫福部昭司的知名乐评人。再度会合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是一名头发花白,身材瘦长,长着一张刻薄脸的老年男子。我走上前去,下意识地闻了闻空气中的酒味:“已经办妥了吗?对行动会不会有影响?”
“放心,早就灌趴下了,保准明晚以前绝对醒不来。”老者挤眉弄眼地冲我做了个鬼脸,“而且邀请函和名帖也已经到手了。”
“很好,小心别把尾巴露出来。”我带着狸猫赶上了通往津轻郡的列车,从现在开始,我和勘五郎有了新的外貌和身份——乐评人福部昭司和他的孙女小梅。
坐上末班车连夜赶往,终于在黎明前抵达了请柬上的目的地。在津轻绵长的地平线上,赫然矗立着一座哥特式古典尖顶教堂。在这仲夏的季节里,教堂两旁的薰衣草田花开正艳。现在虽还是将明未明的晨昏时分,但也能感受到空气中馥郁的花香,料想到了白天,这里的风景一定会让人心醉神驰。
再过几个小时,著名的三味线表演艺术家高桥诚己先生——也就是报纸上刊登的“若叶”的拥有者,将在这里迎娶舞蹈家青树翠羽小姐为妻。倘若他们两人就是公主与乐师的转世便罢,但倘若不是,那么这里,就很有可能变成“三味长老”又一次疯狂杀戮的舞台。
我和阿勘走进教堂,里面万籁俱寂,自然是什么人都没到。勘五郎无奈地扭头向我,低声问道:“喂,资料上就没有别的地址了吗?”
“高桥本家和诚己先生的住址都不在津轻,仓促之间,来不及搜集更多的情报,只能先赶到这里再说了。”我摇了摇头,重新翻阅了一遍文件袋中的资料,“能找到福部昭司也是因为他的知名度,还有他和高桥诚己先生的密切联系……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更加合适的替身身份了。”
正说着,教堂另一侧的门房内忽然亮起了灯光。勘五郎探头张望了一会儿,才走向门房,敲响了门上的黄铜门环。里面随即传来一个苍老而硬朗的声音:“这么一大早的,是哪位啊?”
“抱歉,我们是来参加今天高桥先生的婚礼的,不巧记错了时间来得太早,能让我们爷孙俩先进屋歇歇脚吗?”勘五郎也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老人声调回答,全然不似平日里油腔滑调的模样——都说狸猫是天生的伪装大师,看来果然不假。
“喔呀,记错时间了吗?那可是有些错得离谱了哟。”门“吱呀”一声打开,应门的是个有些谢顶的干瘪老头,但面容还算干净整洁,笑容也很有亲和力,“二位先请进吧,婚礼还得等上老半天呢。”
我们走进房内,老者从松木长桌下抽出两张凳子,殷勤地招呼我们坐下。我举目四顾,这是座非常简陋的小屋,所有的家具都油漆斑驳,石灰涂抹的墙壁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各种贴画、过期报纸、污迹和霉渍占据。一个松松垮垮的碗橱将我们所在的前厅和主人的卧室相隔,门房老人从中拿出一罐大麦,哼着津轻小调为我们泡起茶来。
“喂,从这屋子来看,这教堂和您老人家的年纪都不小了吧?”勘五郎一边捶着腿一边向对方搭话,“请问先生该怎么称呼?”
“先生可不敢当,我只是个在这里看门打杂的乡下老头子而已。我叫田中造,你们和神父一样,管我叫阿造就行。”看门的老人也颇为健谈,在勘五郎的邀请下,他也坐到桌边,就着麦茶与我们攀谈起来,“这位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先生才是,请问该怎么称呼?这是您的孙女吗?长得真是可爱呢!”
“鄙人名叫福部昭司,这是我的孙女小梅。鄙人算是个二流作曲家和乐评人吧,和高桥先生也算是忘年交。前几日终于得知他决定踏进婚姻的殿堂,实在是让人感到放心不少呢。”勘五郎拍着膝盖煞有其事地夸夸其谈,天知道他昨天晚上才刚听说了高桥诚己这个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新娘青树小姐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啊!”
“是啊是啊,如此华美的婚礼和如此美丽的新娘,真是让人期待呢!高桥先生也真是位慷慨的人。为了在这儿举办婚礼,之前他曾经出资翻盖教堂,连施工都一起包揽了,真是为主和这里的居民们做了件大好事啊!”
“喔,是这样的吗?”狸猫向我使了个眼色,向阿造请求道,“劳驾,能不能先带我们进去参观一下?”
“当然可以,来,这就去吧。”阿造提着手电带我们走出门房,推开教堂的正门,“呐,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设计呢,很惊讶是吧?多亏了高桥先生,这种小地方才会有如此美妙的建筑啊!”
“真的呢,果真叫人惊讶,这简直是件艺术品!”我由衷赞叹,眼前的教堂大殿迥然不同于刚才老旧的门房:四壁由十二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组成,上面用玻璃和金属框架搭出各种耳熟能详的圣经故事。位于正前方神坛之上的,是圣母怀抱圣子的美丽形象,虽是玻璃构成,但慈祥静谧之情跃然其上。圣母脚边跪着手持百合花的天使。此刻,第一缕阳光正从圣母脚下投射进来。一瞬间,稳固饱满的构图、鲜艳明丽的色泽和充满庄严意味的图案在略显昏暗的空间内大放异彩,令人不由得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除了十二扇美轮美奂的彩色玻璃窗外,教堂内的其余地方也被装饰一新——神坛、立柱和听众席被洁白的玫瑰及百合花包围;布满欧式团花花纹的金红色地毯从门廊外一直延伸入;穹顶上挂下七盏水晶吊灯,中间正位于神坛上方的那一盏尤为精美壮观——那是由三层水晶环和水晶吊坠构成的巨型吊灯,上方直接连接同样是彩色玻璃覆盖的穹顶,看起来仿佛遗落的星辰碎片般璀璨夺目。
“怎样,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吧?高桥先生真是了不起,这样美丽的建筑和婚礼,也只有他和青树小姐那样的艺术家才能想出来吧。”阿造仿佛陶醉一般歪着头欣赏着,作为这场婚礼的直接相关人之一,他的语气中不乏炫耀的成分,“拥有如此漂亮的教堂,想必今后,这儿的人气也会渐渐旺起来吧。”
“阿造,这么早就有客人来访了吗?”一个生硬的声音从神坛后的角门内传来,我们循声望去,只见有个人影推开门,从里面踱步出来。来人约摸四十上下的年纪,身材短小,五官也缺乏立体感,给人毫不起眼的感觉。但与之相对的,是他身上那熨帖得一丝不苟的黑色长袍,以及那缺乏声调变化的刻板声音,“这两位是?”
“神父先生,您起来了吗?”阿造连忙上前一步,为两边互作介绍,“先生,这二位是高桥先生的朋友,是来参加婚礼的。二位,这一位是我们这里的神父,铃木先生。”
“幸会幸会,本人福部,因为记错了时间所以提前到场,如果有打扰到神父您的休息,还请多多原谅。”虽然对面的神职人员似乎并没有看到狸猫的尾巴,但勘五郎还是规规矩矩地向对方鞠躬行礼——由于数月前的箱根事件,他对人间的修行者尚有忌惮。所幸这一次,对方似乎并非灵能者,狸猫没有再遭到暴力迎接,对方同样恭恭敬敬地还礼。
“哪里哪里。没有早一些出来迎接客人是我们的不周,还请原谅。”铃木神父的态度还算和蔼,可是从他出现开始,刚才一直聒噪不休的阿造却忽而安静起来。趁着勘五郎与对方寒暄的档口,我着意打量着这个似乎与外貌截然不同的严肃神父,忽然发现他的袍角微微一动,紧接着,探出个圆溜溜的小脑袋,那是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男孩的表情看来十分怯懦,他的五官酷肖神父,不时吸着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身穿华丽小礼服的我。察觉了我们询问的目光,铃木神父将身后的孩子往前推了推,向我们介绍:“这是我儿子哲也,作为唱诗班的一员过来帮忙的。哲也,来给客人们打个招呼。”
不顾父亲的意愿,瘦小的男孩始终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放。双方的动作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是铃木神父叹了口气,松开了抓住儿子的手:“抱歉,这孩子有些怕生。”
“没事没事,小孩子而已,胆子太大反而令人头痛呢。”勘五郎打着哈哈将话题转移,“不过真没想到,在远离都市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精美别致的去处。这教堂真是使我这老头子大开眼界啊!想必等一会儿的婚礼现场,一定会更加让人终生难忘吧!”
“啊,如您所说,这一定会是一场受神祝福的盛大婚礼……”
“不对!”
铃木神父点头应和,却被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不对,主并不喜欢这个新屋子,这次的婚礼不会受到祝福的!”
“哲也,”神父转头抓住孩子的肩膀,用严厉的声音呵斥道,“你这爱撒谎的孩子!怎么能在主的面前说这种话!”
“我没有说谎!”孩子在父亲粗暴的拉扯中脱离了黑袍的庇护,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脸孔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了:“我没有说谎,新教堂造好那天,我看见圣母流泪了!我亲眼看见的……”
“哲也!”铃木神父的脸一下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他的动作骤然加剧,小男孩被他抓着肩膀,双脚几乎离地,痛得尖叫起来。阿造见状,连忙上去拉开这一对父子,将哲也护在怀里道:
“先生,小孩子而已,偶尔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情有可原啊。”
“是啊是啊,就算是神,也应该不会和这么小的孩子计较什么吧。”狸猫也赶紧出来打圆场,拍了拍神父的肩膀,将他和男孩之间的距离拉开。铃木神父涨红了脸,并不宽阔的额头上隐隐显出青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逐渐恢复平静。从他看向哲也那种恶狠狠的眼神,真难以想象他们竟然是一对亲父子。
“实在抱歉,这孩子少人看管,从小养成了爱说谎的习惯。”良久,铃木神父才转身向我们致歉,“如果有什么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没有的事,小孩子而已嘛。”勘五郎快速扫了眼教堂四周的装饰,又看我一眼,微笑道,“话说,神父先生,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还有些什么工作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啊,我差点忘了!”铃木神父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匆匆向大门走去,“我正要去接镇上唱诗班的孩子们,各位,恕我先失陪了。阿造,看好哲也,不要再让他乱说话!”
沉重的木制大门在神父身后缓缓合拢。待他离开后,阿造才向我们小声说道:“抱歉,先生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原先是个非常好的人,有些严肃,但很亲切。直到夫人因为难产过世后……”
“这样啊,也难怪……”勘五郎露出不胜唏嘘的表情,将眼光投向阿造怀里还在抽泣的男孩,“如此说来,哲也的童年过得也很辛苦吧?”
男孩蜷缩在老人的臂弯内,委屈地嘟着嘴,还在倔强地小声辩解:“我没有说谎,我真的看到了,我没有说谎……”
“呐,哲也,”我抚了抚男孩被抓出红印的后颈,柔声说道,“可不可以告诉我,哭泣的圣母在哪里?”
“就在那儿。”顺着孩子的手指,我们看到了神坛后那扇最大的彩色玻璃窗。在阳光的衬托下,上面美丽的圣母历历在目。
三
当三味线的曲调停止时,眼前的场景也随之一变:晚霞中宁静美丽的庭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怒气冲冲的脸。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坐着四五个陌生人,有人在哭泣,位于上首的中年男人似乎在咆哮,但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我茫然四顾,哪里都没有那名少年的身影,除了男人脚下的一个锦盒——
里面盛放的,正是他憔悴而皎洁的首级!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从此知道,原来梦中,亦会有心碎的感觉。
男人站起来,嚎叫着拔出佩刀,冲向坐在下首的女人们。一时血光四起,血掩盖了艳丽的十二单花纹,他喘息着望向我,我向他行礼,捡起掉落在地的短刀,转身离开了那个房间。
远离了血腥和杀戮,可是心中的绝望,却愈发沉重而巨大。
玉莲自生忘川水,来生当续今生缘。
雪白的帛书上墨痕犹新,宛若记忆中那双深邃的眼眸。
梦中的我抽刀入怀,在倒下的瞬间,仿佛又听见了那古朴悠扬的曲调。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白色猫儿悲鸣的模样,以及一片晦暗中月轮般隐隐升起的,他的音容……
在阿造的指点下,我和勘五郎辗转来到了距离教堂两公里开外的奥丽维亚度假酒店。为了接待聚集于此的亲朋,也为了有更大的空间筹备婚礼,在津轻地区颇有声望的高桥家包下这座豪华酒店,作为婚宴的举行地点。
酒店的布局分为东西两栋。东栋居住的是高桥家属及新郎的朋友,西栋则是新娘及亲友的驻地。我和勘五郎对望一眼,决定分头行动——他先去东栋与新郎诚己先生打个照面,而我则径直前往西栋,留在新娘身边静观其变。
奥丽维亚不愧是方圆百里内最为气派的豪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