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王庆的脚步声消失了片刻段祺才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段祺虽然近十年已经不在亲自带兵,可他也的确是戎马半生的兵马大将军,虽然觉得事情不对,却不会将心中的疑窦写在脸上,反倒是凤垣,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样子眼底的怒意越发明显,他也不行礼问安,只脚步沉重又缓慢的上前几步走至段祺身前,将手一抬,竟然是要直接将那谕旨给他,段祺看着如此失礼的侄子眉头紧皱。
他的妹妹是王后,侄子是嫡出,自小便是段氏要捧上王位的人选,这个侄子也一直如他希望的那般多才沉稳,虽然是嫡出的公子被捧得极高,可这侄子知道他的地位也知道他这个舅舅才是他以后夺位的仪仗,不论什么时候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今日却是怎么回事?!
段祺严肃的看着凤垣,他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年轻之时也威风赫赫势气凛人,虽然离开沙场十多年身材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健壮魁梧,可他身上的威势却不变,不仅如此,浸淫朝堂之后更让他身上兼具文臣的矜贵和武将威煞于一身,而凤垣从前一直对他敬畏有加,哪怕是凤垣怒极之下被他这么一看也心头一抖下意识的垂了眸子不敢与之对视。
见他垂眸,段祺的眉头又皱的紧了几分,却还是未发一言的看着他手中那谕旨,谕旨折在一起,他看不出里面什么内容,可看着凤垣这模样,他却知道这谕旨之中说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般一想,他心底的不安不由得越发放大。
唇角微沉,他抬手将谕旨拿了过来。
谕旨被拿走,凤垣的那只手却是楞了一下才缓缓的垂下来,而他仍然低着头,仿佛不敢看段祺的眼睛,又满是哀莫大于心死之后推搡,而段祺,就像早晨起来一边喝着茶一边打开每日都要收到的邸报一般的将那郁坧展了开来。
可即便他再如何城府万钧不形于色,可在一眼扫尽那郁坧之上的短短几十字之后也眉头猛皱!即便在看到是凤垣那一刻他就知道事情有变,可他绝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完全出离了他的相像,凤钦竟然真的应允了他的奏请!
凤钦竟然真的应允了他的奏请?!
察觉他一瞬间的愣神,凤垣这才抬起了头来,他已被气的眼眶微红,再发现段祺终于有了神色变化之后他唇角微弯,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没想到会这样吧蠢货?
段祺指尖微颤,他终于明白了凤垣这表情的由来,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轻飘飘的一份谕旨为何在凤垣手中有千金一般重,凤钦竟然放弃了段氏?!
这念头第一时间在段祺脑海之中浮现,可随即他唇角便溢出冷笑来!
可笑啊可笑,实在是可笑至极!
蜀国没了段氏,没了段氏大军,他凤钦拿什么去抵挡南边的蛮族!
将谕旨猛地一合,段祺对上凤垣的视线,他明白了凤垣眼底的意思,很显然他知道这消息的时候万念俱灰,心中更是在怨怪他如此行事,段祺唇角的冷笑更甚了,可他却不打算怪这个年纪尚小的侄子,他只将那谕旨单手握在掌心,而后在凤垣眼前将那谕旨缓缓的碾成了一把齑粉,凤垣先是一愣,继而猛地睁大了眸子,损毁王旨是犯上之罪!
掌心一展,段祺表情并无分毫波澜,就好似他碾碎的并非是君王旨意,而只是拿来拭手的一块巾帕而已,他动了动五指,由着那齑粉哗啦啦掉在地上,而后收手负在身后目光严峻起来,“垣儿,你父王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的意思?”
凤垣呆呆的看着段祺,眼底还有几分不可置信,而段祺显然不想和他解释太多,他只用冷酷而有傲慢的态度来面对这个让他惶然到无以复加的旨意,而不可否认,段祺的镇定让他心中的不安也平复了几分,愣了一愣,凤垣直了直背脊道,“我……我不知道……父王根本没有召见我……我在长秋宫等了片刻,他直接让我拿着谕旨来找你。”
段祺眉头微皱,凤垣又猛地回过神来似得道,“舅舅,你可知道就在刚才父王晕倒了!他身体好好地,怎么会晕倒,却是在听了你的消息之后……”
这是在怪他?段祺眉头微挑,他却是没想到凤钦竟然会晕倒……难怪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段祺沉吟一瞬,却是想到了另外的方面,“你父王近来当真身体无恙?”
若当真身体无恙,怎么会一生气就晕倒了……
即便表面上看着没事,可凤钦到底是比不上从前了!
凤垣睁大了眸子,显然不可置信段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段祺的目光往门口的方向扫了一眼,“许多话在宫里不方便说给你,可是你该有自己的想法,今日早晨你就不觉得难堪?你父王要去寻凤朝暮了,若是凤朝暮被巡回,你该如何自处?”
“可是,可是舅舅,你也不能这样逼迫父王啊!”
凤垣握紧双拳,不知是因为“凤朝暮”三字还是因为段祺的态度情绪又激动起来,段祺抬手落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这不是逼迫,是你父王欺人太甚。”
凤垣唇角一动就想说什么,可想到段祺也是为了自己和自己母后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犹豫几瞬只得苦笑一下,“可是舅舅,现在应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以为段氏交出南境就不是段氏了吗?”
段祺神色沉稳,一时安了凤垣的心,可是想到凤钦竟然会准许段氏扯出南境背后的心理,他依旧无法淡然处之,“可是舅舅,父王这样是不是开始忌惮段氏怀疑段氏了?若段氏真的从此被父王怪罪,往后岂不是……舅舅,这次未曾册立世子是不是也是……”
段祺眯眸一瞬,“你以为你父王是现在才开始忌惮段氏吗?”
凤垣一怔,表情有些迷茫,段祺见他如此又摇了摇头,“你被我和你母后保护的太好,自然不知道许多事情,可是你要知道,他给段氏的尊荣越多,心中对段氏的排斥也就越大,早晚都有这一日的,我不是今日才知道,可是段氏不能因为这样就不作为。”
凤垣觉得无所适从,看着段祺这双和凤钦完全不同的犀利眼睛他说不出更多的话,挣扎半晌只能无奈道,“就不能……就不能韬光养晦吗?舅舅最懂为臣之道了,若长此以往父王不信任段氏,对我和母后都没有好处的,舅舅,段氏锋芒太露了……”
段祺看着自己侄儿的眼神心底有两分失望,却有不忍心再说他,只得叹了口气,“你放心,舅舅知道你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母后想要什么,舅舅自然是要为你们争取的,为臣之道舅舅自然知道,可为了你,舅舅不能一味的遵从为臣之道你可明白?”
见凤垣眼底还有些迟疑不忍,段祺心底叹了口气忽然倾身语声冷寒道,“若是凤朝暮回来,你的世子之位还有几分把握?你可想过世子之位或许是别人的?”
凤垣双眸陡然睁大,眼底的迟疑荡然无存,只有想到世子可能是别人之后的不可接受,段祺很满意他的反应,于是又压低了声音道,“垣儿,所有人都觉得世子应该是你,但是在你父王下旨之前一切都有变数,我们要做的是将所有的变数都扫清,而你要知道,世子之位只能是你的,只要你坚持这一点,舅舅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
凤垣看着段祺锐利的眼神不敢问用什么样的方法让他一定如愿以偿,如果凤钦真的找回了凤朝暮呢?如果凤钦想让凤朝暮做世子呢?再不济,凤钦想让凤煜或者凤晔做世子呢?他的儿子那么多,并不一定是他,从前所有人都觉得是他,连他自己也在心底觉得一定是他,更在默默的等着这一日,可到了跟前才发现从前的以为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幻象!
凤垣缓缓的握紧双拳,心中不知是惶然无措多一些还是不甘心多一些,他是世子,他才应该是世子,若世子成了别人,他是断然不会接受的,所以只能听舅舅的吗?
凤垣抬头看着段祺,段祺的眼神依旧坚毅而锐利,他正在惶恐之时,段祺的眼神给他不少安慰,他下意识的就想倚靠段祺,于是他怔怔的点了点头,“是,我听舅舅的。”
段祺眼底生出满意的光来,又拍了拍他肩头,“你父王今日大抵是真的生气了,不论如何,你在你父王面前都要乖觉恭敬,换防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我已收到谕旨,先去安排换防事宜,你只当此事与你无关,近来一心向学最好,若有别的变故,我会派人知会与你,你母后那里也是一样,还有你姨母那里,若有急事,去寻你姨母也可。”
段祺口中的姨母便是段凌烟,段氏送入宫中的女子有许多,可如今留下来也就三人,一是段锦衣,二是凤念蓉的生母段美人,三便是段凌烟,段锦衣虽然贵为王后却只是和凤钦相敬如宾,那位段美人虽然诞下了凤念蓉,却因不知如何固宠并未得凤钦多少心意,这些年已渐渐淡出人们视线,只有段凌烟在宫中如鱼得水,只可惜她这么多年一直无所出,即便如此段祺对她的期望甚至比对段锦衣更多,虽然段锦衣是嫡出而段凌烟只是旁支,可他要保段锦衣和凤垣段的话凌烟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也是他十分信任的助力。
凤垣点点头,“我知道,可是姨母也被禁足。”
段祺唇角微弯,“你放心,你父王很快会放她出来的。”
凤垣连忙颔首,段祺也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你先离开这里,我要等着去见你父王的,此事非同小可,稍后还要去前朝走动一番。”
见段祺如此为他考虑,凤垣心底又是安慰又是感动,忙听话的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段祺看着他离开,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齑粉残迹袖袍一挥也走了出去,那些细细的粉末被袖袍带起来的风一挥而散,就好似根本就不曾出现过一般,走出门,外面的侍卫正在等他,见他出来忙上前来行礼,段祺转身将目光投向长秋宫的方向,“今日都有谁在长秋宫?”
那侍卫低头道,“九公主,十公主,十一公主,十二公主,十三公子,朱氏,林氏杨氏和宋氏的几位小姐,此外还有摇光公主和燕国世子。”
段祺眉心一跳,“摇光公主和燕国世子?”
侍卫点头,段祺的眼神顿时有些莫测起来……
难道是摇光公主和燕国世子?心底疑窦渐起,可段祺却觉得有些可笑,这等兵马大事,岂是一个公主能干预的,虽然近来凤钦和那燕国世子走的十分近,也十分推崇这位小小年纪就十分不简单的燕国世子,可这到底是蜀国内政,他一个外人凭什么干预?
摇光公主和燕国世子的婚事基本算定下来了,可这位燕国世子竟然还留在巴陵不回燕国,一个好的王位继承人只要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花了太多心思就不太好了,而为情所困之人更是有了软肋,这位世子殿下真的有传言的那般厉害?
段祺想到仅有的几次会面,小小年纪,的确给人深不可测之感,可到底是真的深不可测还是只会做表面功夫他还没有机会知道,至于那位摇光公主……段祺想起朝夕第一天回来巴陵之时的场景,除了觉得她长的像庄姬之外他并无过多感想,美色又如何,他并非为美色所惑之人,这位摇光公主能从淮阴到赵国又能回来巴陵并且俘获了燕国世子手段自然不一般,可在他看来这些手段都只是妇人心计,她是即将出嫁之人,难道还想干预蜀国内政?且不说她是个小女子,即便她想干预,凤钦又怎么会听她的!
除非……除非是因为凤朝暮!
段祺心中否定了朝夕和商玦在这件事之中起的作用,可“凤朝暮”三个字却让他十分不安,深吸口气,他这才吩咐道,“派人去盯着摇光公主,特别看她有没有和什么身份不明的人来往,还有那个燕国世子,也给我盯着些,看他有没有和蜀国朝臣有所接触。”
侍卫忙应声点头,段祺看了看天色,表情轻松的朝前朝政事监的方向走去,凤钦的身体有恙虽然突然,却并非是什么不好的事,整日纵情酒色的人怎会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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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巨响,段锦衣将手中的茶盏愤然砸在了地上!朱砂吓得面色微白,连忙挥手让外面守着的侍奴退的远远的,眼下是非常时期,可不能再出岔子。
“真是混账!都这个时候了,还要争这一口气!”
段锦衣虽然被禁足,却并不代表她收不到外面的消息,比如凤垣并未成为世子,比如段祺提出换防而凤钦准许了,从被禁足开始她便知道凤钦对段氏没了多少耐心,本以为她好好的在昭仁宫忍气吞声几日便可解决问题,却不想到头来段祺却来了这么一手!
他这个哥哥啊……段锦衣哭笑不得,又是气恼又是叹然……
“看来我们送出去的信兄长并未看进去。”段锦衣拂了拂耳边的乱发,即便被禁足在昭仁宫,她身上也是一身华贵的深紫色宫裙,宫裙之上密密麻麻的绣满了百鸟朝凤纹样,贵胄又热闹,可这样的热闹在此刻冷清的昭仁宫却显得有些突兀了。
“主子,眼下这可怎么是好,段氏在南边被裁撤下来,不知要给安放到哪里去。”朱砂说着看着段锦衣面色微变,忙又改口安慰道,“不过蜀国用兵的地方多着呢,何况南边太过辛苦了,大将军换个地方也是好的,不管怎么变,二十万大军却是摆在那里的!”
段锦衣冷哼了一声,“你怎么会懂这些,南边虽然辛苦,段氏守着的却是要塞之地是蜀国的屏障,如此才能彰显段氏在蜀国的地位,何况因为南边是最要紧的,每一年国库给南边的补给饷银都是最多的,不然你以为段氏这么多年如何为何族业越做越大门客也越来越多,将养三千门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从前王上捧着段氏宠着段氏,这一次兄长如此,委实是将王上逼得没脾气了,这一个换防,段氏地位不保不说,我们母子在后宫如何自处?”
朱砂听得心惊肉跳,她是段氏的家奴,自小便跟着段锦衣,段氏的荣辱自然也和她忧戚相关,浅吸一口气,朱砂低声道,“听闻王上已经被气病倒了,主子,要不要去跟王上请罪呢?这件事与您和公子并无关系啊,都是大将军一意孤行……”
“请罪?”段锦衣冷笑一声,“现在这个时候请罪有什么用,谁能相信和我们无关,何况兄长如此做也是为了我们,为今之计,只能按兵不动先等王上消消气,眼下吾在禁足,连垣儿都见不到,又能做别的什么?若冒冒失失去请罪,只怕又是一宗罪。”
朱砂也叹口气,“眼下也不知谁能帮帮我们呢……”
段锦衣眉头微扬,“若说帮我们帮段氏,有个人倒是可以。”
朱砂看着段锦衣,段锦衣顿了顿才缓缓道,“凌烟可以帮我们。”
想到凤钦对段凌烟的荣宠朱砂眼底微亮,可随之却又有些迟疑,“可是王后,段夫人到底也是段氏之人,会不会也受到牵连啊,若是连她也……”
“不会。”段锦衣摇了摇头,“我了解王上,宫中这么多人,只有凌烟是真的得了他几分真心的,这一次凌烟惹了麻烦被禁足在霜月殿,王上提前安排好了霜月殿的一切事宜,若是禁足,却是让她好好地躲了几日清闲,若是别人,他可不会有这份心思。”
同样是禁足,段锦衣被禁足几日凤钦一句话都无,对段凌烟却是面面俱到生怕她受了委屈,男人若喜欢一个女人才会如此用心,同样是段氏之女,却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段锦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晦暗不明,微微一顿她这才继续道,“凌烟不会被禁足多久的,她这么多年早就练出了一身的好手段,她知道段氏的境地自然知道怎么做。”
朱砂点点头,却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