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锦衣接过那制作精巧的香囊凑在鼻端闻了闻,又闭着眸子缓缓的呼出两口气,这才睁开眸子正了面容,段凌烟在旁看着叹了口气,“念清也是个可怜的,这一次带她出去本来是要给她寻个好亲的,可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这样。”
段锦衣微微眯眸,“至少她还活着。”
段凌烟便不再多说,相比已经没了性命的凤念景,凤念清的确幸运的多,哪怕疯魔,她至少可以衣食无忧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只是死和疯哪个更残忍呢?
“还是吩咐下去,让她就在自己殿中待着,再让宫中的太医好好看看,她这个样子,宫里宫外必定有许多人乱传些闲话,你警醒点。”
朱砂连声应是,段锦衣便又看向段凌烟,“说说淮阴的事。”
段凌烟闻言先是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头,然后才有些明白的道,“淮阴……洛氏的确强势,不过也是强弩之末,唯一可惜的是那把传闻之中的苍琊剑不翼而飞,当时在淮阴的乃是各个诸侯国的权贵王亲,可没人能找到此事的蛛丝马迹,镐京的沈家公子和郑氏将军也在,他们那里也半分动静也无,最后大家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段锦衣眉头皱着,忽然疑问道,“洛氏当真通敌卖国了?”
段凌烟肯定的点点头,“郑氏将军亲自来的,应当无误。”
段锦衣便缓缓地坐直了身子,“洛氏传承百年,怎么到了现在反而如此不堪,他们家底雄厚,无论如何也不该为了钱财走上这条路,且还露了破绽。”
辇车缓缓的朝昭仁宫行进,夜色之中的悠长宫道上只有车轮滚动的“吱呀”声响,段凌烟眉头紧紧地一皱,心头忽然生出一阵不安的狂跳,她艰难的吞咽一下,这才掀帘朝外一看,又转头道,“姐姐,就在这放下凌烟吧,您回去早些歇着。”
辇车行到了一处岔路口,一边通向最为贵胄的正北之位,一边通向西南方的荒僻所在,而段凌烟禁足的霜月殿就在西南方向,段锦衣似乎有些疲累,闻言并未多说的点了点头,辇车停驻,段凌烟起身行了一礼才走出去,而今她身边只跟着两个侍奴,站在这夜风微寒的岔路口显得格外凄恻,段锦衣的辇车随后便走,带着王后的仪仗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里。
“美人,三公主适才怎么……”
身后有侍奴问了一句,段凌烟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斗篷转身便走。
夜里的宫道只有来回巡逻的御林军,因是越走越发偏僻,便连御林军都少见,初春的夜寒犹重,主仆三人走在宫道上实在萧索,段凌烟走至无人之地却轻笑了一下,“三公主是真的疯魔了,回了宫,便要疯魔一辈子,至于咱们……”
她话语拖长,“咱们可以好好歇歇了!”
后面的侍奴闻言有些不赞同,“美人,内宫多少人看着您呢。”
段凌烟闻言轻哼了一声,一改适才和段锦衣说话之时的沉凝语气变的漫不经心,“染袖,我虽然降至美人之位,你们以为她们就敢动我了?无论怎么样我身上还有个‘段’字。”
染袖不敢多言,“是,奴只是担心美人。”
段凌烟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的殿阁门楣之上。
“整个内宫,还有哪里比霜月殿更安稳的?”
辇车在昭仁宫门口稳稳停驻,段锦衣刚被朱砂扶着走下来不远处便有个女子身影急急的朝段锦衣走了过来,女子走至七步之外便跪倒,“王后,请王后救救竺儿。”
夜色如墨,女子一副哭腔,听得人心惊又心疼。
段锦衣看着跪地的女子眉头微皱,一旁的朱砂看了看段锦衣的脸色当即道,“于美人,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在这宫门口哭闹像个什么样子?”
跪地的女子闻言一愣,这才站起了身恭敬让在一边,“妾知错。”
于美人,七公子凤竺之母。
段锦衣目光扫过她,径直入了昭仁宫的大门。
刚走出两步便又有一个侍奴上得前来,低声道,“王后,您刚走于美人就过来了,一直在这等着您说什么也不肯走,想必是为了七公子的事。”
侍奴说完便退下,段锦衣轻轻地摇了摇头。
朱砂见她一脸疲累不由道,“王后,不如先将她打发回去?奴看您也累了……”
段锦衣不曾说话,却是抬手打断了朱砂的话,朱砂颔首,将她扶进了正厅。
于美人一路擦着眼泪跟着进了正厅,见段锦衣在主座上落座,便又重新在正厅之中跪倒,以额触地行稽首大礼,一边哭着道,“王后,求您救救竺儿……王后,今日王上到了孙夫人宫中去,想必是为了四公子之事过去的,孙夫人的态度您也知道,只怕这一次竺儿会是凶多吉少,王后,这一次只有您能救竺儿了,四公子之死当真与他无关啊!”
段锦衣重重的叹了口气,一手撑着额头,万分疲累的模样。
于美人瞧瞧抬头看了段锦衣一眼,再低头是牙关咬的极紧才没有哭出声来,“王后,竺儿从小受您教导,对您敬爱有加,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过,他……”
于美人语句断续,至此终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段锦衣又叹了口气才道,“老四出事大家都不好过,他身边的人回来也说当日是你家竺儿叫了他过去才酿成惨祸的,孙夫人看起来与世无争,可实际上……吾掌驰内宫,委实很难做,此前吾和王上说过,去淮阴的人还没有全部回来,无论如何要等人证物证都回来才好下定论,这才为竺儿争取了几日的生机,可是今日你也知道,凌烟带着淮阴的全部人马都回来了,你要吾如何帮你说?”
于美人面色顿时更为煞白,她抬起身子来,一路向前膝行几步,哭着道,“当日竺儿只是喊了四公子一起玩乐,并未想酿成大祸,妾知道朝中有许多风言风语,可竺儿平日里便和四公子交好,又怎会对他生出歹心呢,王后……请王后明鉴!”
段锦衣叹息一声,“此事必然不会轻了,可竺儿的性命必定无碍,这一点你不必担心。”
于美人摸一把面上的眼泪,“妾知道,只是竺儿正值大好年华,往后的前途可不能毁在了这一件事上,孙夫人那里妾求不得,王上也不见妾,妾只能来求王后姐姐了,还请王后姐姐看在于氏全族这么多年来尽心效忠的份上帮帮竺儿……”
段锦衣满是怜惜的看着于美人,“你的苦吾知道,吾也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孙夫人失了孩子最是难过,可王上也是心疼子嗣的,竺儿素来乖巧,王上必定是以安抚孙夫人为重,不会真的重罚竺儿,再加上吾在旁谏言,竺儿不会出大事。”
于美人听到这里面上的泪痕才淡了两分,又猛地磕一个头,“王后姐姐万寿无疆,于氏全族单凭王后姐姐差遣,妾就知道王后姐姐必定会帮妾!”
段锦衣微微颔首,又看了朱砂一眼,朱砂忙上前去将于美人扶起来,又轻声安慰,“美人快不要哭了,王后看了多心疼啊,美人放心,一切有王后在呢。”
于美人不敢轻慢朱砂,便借着她的力道起身,又朝她一笑,“朱砂姑娘说得对,妾只信王后。”微微一顿,于美人又有些惶恐的道,“时辰晚了,妾不敢扰了王后姐姐歇息,这就告退了,明日一早再来请安。”
段锦衣未曾多言,看着于美人行礼退下。
待于美人走出去,朱砂才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段锦衣,“王后……”
段锦衣眯眸,“于氏,还有用处。”
第054章 美色所惑
“公主殿下,王公公又来了。”
坠儿压低了声音,并不想打扰正在窗下小憩的朝夕。
朝夕听到这话也并未有所动作,坠儿在原地站了片刻,就在她以为朝夕不愿见王庆准备转身离开之时朝夕忽然睁开了眸子。
“让他进正厅等。”
清冷的声音落地,坠儿这才点头出门。
刚下过雨,今日又是个阴天,窗棂半合,外面进来的微风都带着凉意,朝夕撑起身子将窗棂完全推开,院子里的樱树盛放,依旧美轮美奂,清幽潜入室内,她的发丝末梢都沾染薄香,朝夕理了理衣襟,起身朝门口走去。
王庆昨日才来过公主府,今日又怎么会再来?
心中有淡淡疑问,朝夕墨发红裙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王庆愁眉苦脸的站在正厅中央,听到脚步声响起,当即抬头朝他看过来,一见是她出来脸上忙堆出笑来,撩袍便跪倒在地,“奴给公主殿下请安,奴奉王命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朝夕今日仍然素面朝天,可饶是如此她那墨发红裙也气度贵胄的叫人不敢直视,她走至主位落座,拂了拂肩侧发丝,语气懒怠兴致不高,“父王有心了。”
王庆抬头看一眼朝夕,朝夕这才道,“起来说话。”
王庆起身,转头朝外看了一眼,正厅之外齐齐站着一溜儿太监,手中捧着的皆是和前日一般的檀木礼盒,想来又是蜀王送来的赏赐,王庆接着又道,“公主殿下,王上昨日知道您精神不佳,今日又不放心的派了老奴来,这些都是宫中最好的良药。”
朝夕点点头,面无波澜,“父王费心。”
王庆笑意一直挂在脸上,奈何朝夕从头至尾只有一种表情,他看不懂朝夕的情绪,便不知如何接话,沉吟一瞬才道,“世子殿下今日怎不在公主府中?”
朝夕眉头微皱,自然而然的道,“燕国官属刚至巴陵,想来他有许多事要交代,再说,我和世子殿下婚约还未成,他怎好一直留在我府中?”
王庆轻咳一声,“今晨王上本欲请世子殿下入宫,谁料世子殿下竟以公主殿下尚在病中无法陪同为由拒绝了,且说他这几日都不会再入宫,要好好陪着公主的殿下将养。”
朝夕不由得挑眉,她从来知道商玦不曾将蜀王放在眼底,可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竟然半点面子都不给,抿了抿唇,朝夕依旧漫不经心的,“殿下初来蜀国,自然不想同还在燕国一般的总是出入宫廷,他不喜便不去,这有何不妥吗?”
王庆握着拂尘的手不由得收紧,面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的生出两分难色来,“公主殿下有所不知,王上听从世子殿下的要求欲要将您二人的婚事上禀镐京,此事需要燕国的礼官配合一同上禀,可燕国却以您还未入宗谱为由拒绝现在写国书至镐京,要知道您是蜀国的公主,这婚事本该燕国主动些,若单单蜀国递了国书,实在是……”
两国联姻,且本就是燕国求娶,既然求娶,自然该有个“求”的姿态,商玦聘礼惊人,对朝夕宠爱也甚佳,可就是这婚仪事宜之上太过要求尽善尽美从而拖延了婚期,凤钦自然不喜,可偏偏,商玦再怎么和气,在这事上却是不买账。
朝夕眼底闪过流光,“世子殿下总要为燕国考虑……”
王庆叹口气,“这个王上自然知道,只是……只是王上希望您尽快和世子殿下完婚,而世子殿下十分在意这些末节之事……您刚回巴陵,王上想着从前您受过的苦,自然想早日见您嫁给值得托付之人……别人的话世子殿下大抵不甚在意,可是您说的世子殿下想必会听,这几日您好好养病,一边是否也可以和世子殿下提一提此事?”
越说声音越低,便是在内宫侍奉了多年的老人也似乎说不下去,王庆不敢看朝夕的眼睛,好似做了什么羞愧之事,朝夕听着笑了笑,“父王之语都无用,我又岂会有用?何况……四公子和五公主……还有秦美人……蜀国近来多丧葬,朝野内外当以志哀为要,怎好一直提我的婚事?蜀国重礼教,想必世子殿下想的也是一样的。”
四公子……五公主……
王庆面上一片难色,看着朝夕仍然八风不动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又看了看朝夕,他忽然牙关一咬低声道,“公主殿下,这些道理奴都明白,可眼下这般安排是王上的意思……王上如此做,也是为了蜀国,奴……奴将意思带到,您……”
朝夕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极其悠远,她坐在主位之上不懂,出神一般的眯了眸子看向窗棂的方向,阴郁的天穹灰暗一片,像极了此刻她的心境,王庆见她半晌不语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一看,不由得心生凄凉,哪怕适才的话说的再好听,他心中却极明白蜀王的意思,而在他眼前的十七岁少女……她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都明白,他何必还要自欺欺人呢。
蹙了蹙眉,王庆还是语气宽慰的道,“公主,您……不要怪王上,王上也是看着世子殿下极其爱重您,若是换个不甚在意您的,他一定不会准了这场婚事。”
朝夕仍然看着窗外出神,坠儿早就退了出去,整个正厅门户大开一片空荡,窗棂亦打开的极少,主位在最靠里的位置,光线难免幽暗,一片暗光之中,朝夕红裙墨发身姿笔直,高贵出尘美丽非凡,却也遗世孤独无所依存,最叫人心疼的便是朝夕出神的目光,十六七岁的贵族小姐和公主王庆见过不少,或是飞扬高傲或是天真烂漫或是温婉贤良,没有哪一个像朝夕这样凄凉孤绝,她明明置身锦绣荣华,却又和赵国凉山没什么两样。
“好,我会和世子殿下说说此事。”朝夕收回目光,声音比之前更为清冷了,她定定看着王庆,“父王既然想早点让我们成婚,那我便和世子说,不过世子有世子的考量,愿不愿意便是他的事了,看来,我终究和巴陵没什么缘分。”
四岁便贬,十三年之后归来本该父女团聚常伴朝夕,却不想她的父王只一心想让她快些出嫁,王庆这么多年再狠心无耻的事都能寻常待之,可见朝夕如此却实在不忍了,他叹了口气,“公主生在王室之家,自然更苦一些。”
朝夕便弯了唇,“哪里苦,荣华不尽位尊人极,怎会苦?”
王庆只得报以苦笑,朝夕不这样说便罢,这样说只越让他这个看淡世态之人心觉凄楚,“此事王上只觉公主或许可以说上话,可到底能说上几分还要看世子殿下,公主从前十多年已经很苦,到了巴陵,尽管按着自己心意来便好。”
朝夕眼神微变,虽然只是一刹,却还是让王庆体察到了,朝夕看着他,眼底似乎有一瞬的感激,王庆叹了口气,心底的滋味越发陈杂。
“王公公是善人,我知道了,公公只管回去交差。”
见朝夕如此善解人意,王庆不由得叹了口气,朝夕经历许多,绝非十二公主那般不知世事一味凭着自己性子来,可她到底有想不到的地方,王庆目光一转左右看了看这件正厅,不由得看到了角落里淡紫色的帷帐,那帷帐之上虽然没有樱树的绣纹,却是叫他想起了一个人,王庆不由得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老奴并非善人,只是活的太久而已,公主殿下早晚是要嫁入蜀国的,即便有世子垂爱却也到底冠了蜀姓……王上……王上这么多年心中还记挂着王后的,您可还记得早前王上曾提过王后喜爱的那把琴?”
即便得了垂爱,却冠了蜀国的姓,母国不可弃,没了母国的支持,她在燕国的处境一旦艰危便会万劫不复,王庆替她想的十分长远,而要得到母国支持,自然要重建这么多年来早就疏远的父女关系,凤钦或许不曾怜惜她这个女儿,却还记得她的母亲。
朝夕垂眸,神情阴沉沉似乎有些伤颓,“公公善言,我记住了。”
王庆闻言点点头,心头的负疚感这才少了两分,他拱手一拜,“时辰不早了,老奴需得回宫复命了,公主殿下万万好好将养身体。”
朝夕仍然不曾抬头,只低沉的“嗯”了一声。
王庆叹口气,几乎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正厅的门。
外面坠儿随行相送,很快整个主院便安静的只有朝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