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川偏远,素来是流放之地。”他道。
“苏公子是被家族所累,流放至此?”娆荼已经看出,这位小倌举手投足之间有雍容气度,虽然轻淡几乎无痕,不过她还是能觉察出一些蛛丝马迹,譬如他刚刚倒茶的手法,必然是出自大贵之家。
“不是,我……我是孑然一身,不是被家族所累……”苏桢同有些激动,明显是在掩饰。
娆荼并不刨根问底,对于这个人的过去,她一点都不在意。可怜人多了去了,谁没点不能与人言的心酸过往呢?她握住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苏桢同看着那杯茶,有些受宠若惊。
“苏公子可知这茶叫什么?”
“此茶名为仰天雪绿,产至信阳。”
“哦,仰天雪绿,果然,茶色浓绿,入口则清淡如雪。”娆荼看向窗外,外面是听雪楼的后院,有一个独栋小楼立在那里,二楼有灯,窗上映照出几个人影。娆荼看着其中一个人的影子,嘴角荡起一丝淡淡笑意。
她不知什么时候以手支颐,斜靠在窗前,整个人柔若无骨,苏桢同看得有些呆了,他在风月楼许多年,所见花魁女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女子,若她做女子装束,岂非要比天上仙子还要貌美。
不,天上仙子不惹尘埃,偏偏这女子脸上有几分烟火气,更加衬得她天上无有,地上无双。
娆荼回头看向有些痴愣的苏桢同,笑道:“你可知对面楼中是谁?”
苏桢同回过神来,茫然摇了摇头。娆荼看向他身后背的焦尾古琴,“会弹何曲?”
“但凭姑娘所请。”
娆荼见他如此自信,有意打趣,“那你可会那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苏桢同横琴于膝上,“只会半篇残卷,余下半篇,是我补的。”
娆荼饶有兴味一笑,“弹来听听。”
苏桢同轻轻拨弦,琴音流转,竟然真有几分魏晋风流高士的风骨。娆荼闭目听他琴音,喃喃道:“古来大音希声,在广陵散中可见一二。”
琴自浓处,苏桢同指间在那弦上快速流转,表情专注,流露出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
后院小楼中,正与西蜀经略使谢堂燕对坐饮酒的沈筑轻轻摆了摆手,令室内的乐师停下弹奏,于是苏桢同的那曲《广陵散》便流入窗中。
沈筑轻声叹道:“纷披灿烂,戈矛纵横。无愧世间第一绝曲!”
“去将弹琴的姑娘叫来。”谢堂燕吩咐小厮。
沈筑摇头道:“弹此琴曲,当为男子。”
谢堂燕“哦?”了一声,看向自己旁边的清俊小倌,搂了搂他的细腰,“你知道是谁么?”
那小倌眼中射出几分嫉妒之意,他名叫香锄,因相貌清秀胜过女子,本是这听雪楼中男倌第一得意人。谢堂燕此人不喜女色,却有龙阳之癖,每次来这听雪楼,必然会叫香锄。如今他听谢大人当面问别的伶倌,心中自然不喜,淡淡地道:“奴家不知。”
谢堂燕对他的耍小性使脾气一笑置之,对小厮道:“快去找来。”
娆荼正在听曲,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只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叫道:“茗音,平日不见你显山露水,怎么谢大人一来,你连广陵散都会弹了?”
苏桢同按住琴弦,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小厮站在门口,斜着眼没好气道:“谢大人看上了你的琴,可是攀上高枝了!”
苏桢同平静道:“在下已经有……客人。”他本该说“恩主”,不过在这女子面前,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那小厮挑了挑眉,“呦!你还拽上了,是不是还是想像上次那样,打断你一条腿,你才老实?”
苏桢同面色淡然,“人生遇一知音,死又如何?”
小厮冷哼一声,指着他道:“茗音,你可真是不知好歹!”说着朝门外招了招手,便有几个魁梧汉子挤了进来。
小厮掐腰骂道:“谢大人看上了你的琴,你就以为可以爬上谢大人的床了?不知好歹的东西,做了这一行,还装什么清高?”
几个汉子便要上前将苏桢同拖走。
一直没说话的娆荼忽然笑了一下,“怎么,你们当我是个死的?”她伸脚在一张椅子上一踢,那椅子直直飞向一个汉子。
那魁梧汉子根本没将一张小椅子放在眼中,伸腿就想将那椅子踢个稀烂,没想到被撞了稀烂的是他的那条腿。那椅子中携了极大的力道,汉子摔在地上,抱着那条腿嗷嗷怪叫。
那小厮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位不是善茬,向后退了几步,朝娆荼抱拳笑道:“这位公子……不好意思,小的也是奉命行事,这提人的是经略使谢大人,还请公子行个方便,我们再给您安排别的伶倌。”
娆荼淡笑:“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勉强,谁要提人我不管,这个人是我的。你们带不走。”
小厮依旧面带笑意,“既然公子如此执着,小的这就回去向谢大人禀告。”
苏桢同闻言皱了皱眉,想要起身,却被娆荼按住肩膀,“你且坐好。”
小厮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带人走了。娆荼将那名受了伤的大汉扔出门外,苏桢同道:“姑娘快走吧,实在不必得罪谢大人。”
娆荼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别以为我这个人长的软,就以为我真的软。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位经略使大人究竟有何神通。”
苏桢同道:“蜀中虽然有蜀王,但真正手握权柄的,却是谢大人。他不受制于西蜀王,而是由中书省直辖。他在蜀中的地位不是姑娘所能理解的。姑娘还是快走吧……”
娆荼看向后院,只见几个黑衣侍卫从那小楼中走出,她淡淡地道:“走?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苏桢同道:“我有办法带姑娘离开,姑娘快随我走!”
娆荼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走了,你可不是要被打断一条腿么?不仅不走,我还要亲自去拜会拜会那位位高权重的谢大人。”
苏桢同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
门再次被砸开,娆荼冷笑看着那几个黑衣侍卫,“带路吧。”
一个黑衣侍卫以为她怯了,对身后几个道:“绑走!”
娆荼阴沉沉道:“我叫你们带路,谁叫你们绑人?”
第77章 八月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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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侍卫闻言怒目圆睁,“放……”
不过他的话没有说话,整个人就倒飞出去,撞破了游廊栏杆,摔在楼下歌舞升平的晏厅,砸烂了一张酒桌,引来姑娘的一阵尖叫声。
楼上的黑衣侍卫就像下饺子一样被扔了下来,众人都既惊且怒,离娆荼最近的苏桢同更是满脸愕然,因为他从头到尾,根本没看见娆荼动过。
她明明只是倚靠在窗前,悠哉悠哉喝茶啊!
苏桢同若不是知道江湖上有出神入化的武学神通,都忍不住要怀疑这女子会仙术了。
娆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外,站在游廊上看着厅下那个摔在地上满地打滚的黑衣带头侍卫,笑问:“放什么?放屁还是放肆?本来呢,我是想去拜访拜访那位大人的,不过我现在改了主意,有本事,让你主子来见我。”
苏桢同面带忧虑之色,在娆荼身后低声道:“姑娘……”
娆荼挥了挥手,“你要是再劝我,自己滚下去。”
苏桢同无奈,只好闭口不言。
黑衣侍卫含愤忍羞,爬起跑到了后院小楼。谢堂燕正搂着香锄饮酒,闻言不怒反笑,只是轻轻淡淡“哦?”了一声,笑眯眯道:“还是一个清俊的小公子?”
沈筑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起身道:“谢大人,容在下先行告辞。”
谢堂燕笑道:“别啊,江婴十几年不与我说一句话,如今为了向我推举你才破例,你匆匆走了,江婴岂非要骂我招待不周?”
沈筑摇了摇头,道:“适才所说之事,大人自然心如明镜。在下已经剖析利弊,还请大人明日午时之前,给在下回复。”
谢堂燕推开香锄,起身拦住沈筑,“沈兄忽然要走,难道是认识外头那个泼辣蛮横的小相公?”
沈筑轻轻一笑,“并未见过。”
谢堂燕点头道:“原来是并未见过,但见过之后未免不是旧相识,沈大人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引人遐思。”
他一把勾住沈筑的肩膀,在沈筑耳边笑道:“今日给沈兄陪酒的丫头,可是这听雪楼的花魁,有蜀中绿玉之称,怎么沈兄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难道是与在下一样,也好男风?”
沈筑面不改色心不跳,轻轻侧身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淡淡道:“大人错意了。绿玉姑娘虽然绝色,然在我心中,却不如一人。”
谢堂燕挑了挑眉,好奇道:“何人?”
“便是内子。”
谢堂燕“啧!”的一声,“江婴只说你心有沟壑腹藏有春秋,是天下第一善谋之人。我还以为那姓江的与你有一腿,没想多你家中已有娇妻。”
沈筑平静道:“看来大人之前对在下有一些误会。”
“得罪得罪!沈兄既然要走,我送送你,咱们顺便看看外头那头闹事的小狮子是公是母。”
沈筑轻轻皱了皱眉,只好由谢堂燕送出了门。谢堂燕回头看了一眼那名叫“绿玉”的花魁女子,冷冷道:“好歹伺候沈公子一场,成了花魁,连伺候人的礼数都忘了?”
吓得那花魁女子连忙站起身,一双眼睛含着水雾,跟在沈筑身后。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只觉得受了天大委屈,摊上这么一位公子,她使劲了浑身解数都没能叫他正眼看自己一眼。以前何曾遇到过这样的恩主?
何况这位姓沈的虽然气质极佳,一张脸面却是平平无奇,哪来的如此孤高冷峻的秉性?
绿玉哪里知道这面貌平平之下的另外一张脸?
沈筑走到宴厅,只见好几张桌子被砸烂,寻常客人已经被驱散了,十几个黑衣侍卫围在二楼游廊上,在一间厢房外面窥探,不该进入。
谢堂燕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是哪个小相公啊,下来让大人我亲近亲近?”
顿时,围在游廊上的那些侍卫就像被一刀拦腰,齐齐向后仰倒,摔了下来。
谢堂燕向后退出几步,朝沈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沈筑看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木门,面露不悦之色,淡淡道:“别玩了!”
房门被打开,娆荼从里面出来,懒散地坐在游廊断了一半的栏杆上,“就准你来招花魁,不准我来打架?”
谢堂燕又“啧!”了一声,对沈筑笑道:“沈兄,你有这么个模样俊美惊世骇俗的小公子,怎么之前遮遮掩掩,骗我说家有娇妻呢?”
有些不明就里的随从听了不免一愣,心道这小相公相貌的确清俊,然而女气太重,在伶倌之中并不算得上是极品,怎么能赢得谢大人如此高赞呢?听谢大人的意思,这小相公竟然是那位沈公子的禁脔么?可是落到谢大人的眼中,哪还有沈大人什么事?不管那小相公如何本事了得,只怕都要被谢大人制服,到时候谢大人府中可就又要热闹了。
沈筑不理会谢堂燕明知故问的打趣,掀起裙摆子上楼,径直走到娆荼的面前将她从栏杆上拉了下来。娆荼低头看了看他的腰带,“哼!”了一声,“算你老实!”
沈筑板着脸道:“回去!”
娆荼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抱着焦琴愣愣出神的苏桢同,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多言,随沈筑下楼了。
走到楼下,经过谢堂燕的身畔,娆荼忽然停了停,低声道:“谢大人,你请我夫君喝花酒,又要抢我的伶倌,可不太厚道。”
谢堂燕笑了笑,“夫人想如何?”
娆荼下巴指了指楼上,“那个小倌,弹琴是极妙。大人不会纵容听雪楼打断他一条腿吧?”
谢堂燕低声道:“打断一条腿倒是不至于……”
娆荼刚要放下心,却见他顿了顿,继续压低了声音道:“砍掉那双会弹琴的手,如何?”
娆荼微微皱眉,他又咧嘴笑了笑,“当然不能!”
沈筑淡然道:“这人深谙音律,想来大人也是爱音之人,不会累及无辜。”说着拉着娆荼,头也不回地走了。
绿玉看着他的背影,愣愣出神。楼上屋内的苏桢同自嘲一笑,怅然若失。
街道上,娆荼几乎是被沈大人拖着向前走,“哎哎,沈大人,你小点劲,慢点走,我又不会跑了!”
沈筑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你是打量着把这座潼川城闹个天翻地覆,是不是?”
娆荼看着他含怒的眼神,撇了瞥嘴,嘀咕道:“反正你要是要闹个天翻地覆的……”
沈筑皱眉:“别小看了潼川城的蛛网谍报,若是被金陵城探知到蛛丝马迹,所有谋划付之东流,到时候会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娆荼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认错,“是我错了,以后再不敢抛头露面了,不过……料想金陵城也不至于知道,谢堂燕已经存了谋反之心,他汇报给朝廷的消息,一定都是经过处理的。”
“你怎么知道谢堂燕存了谋反之心?”
“我看那家伙跟萧彦宁是一路货色,一张笑脸,手段阴毒。他要不是存了谋反之心,便不会见你,不会请你吃花酒,更不会容忍我胡作非为了。”
沈筑看着娆荼,见她一脸的漫不经心,不由心中有些惊疑,这些事情他其实不愿与她说,更不愿她来揣度,可是现在看来,她好像并没有如何揣度,仿佛是一眼看穿了似的。
娆荼见他神色有异,忍不住晃了晃他的胳膊,“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喝花酒我也不来了。”
沈筑收敛心神,伸手捏住她的耳朵,没好气道:“我喝花酒,尚且连那姑娘的长相都没看清。你倒好,明着叫小倌,还和他谈笑风生。打量我是纸老虎?”
娆荼被他揪着耳朵,虽然一点都不疼,但还是假装很疼的样子,踮起脚尖叫道:“哎呦,别揪了别揪了,我只不过和人家说说话嘛!”
沈筑变揪为揉,“说话也不行!”
娆荼见他生气的模样,好像受了气无从发泄似的,忍不住搂住他的胸膛,“沈郎,我爱死你这个样子了!”
沈筑将她推开,嫌弃道:“回去好好洗洗!”
娆荼闻了闻袖子,并没闻到什么异味,于是又拉起沈筑的袖子闻,倒是闻到一股子酒水混着胭脂的味道,她呸了一声,“还嫌弃我呢!你倒是闻闻你自己!”
沈筑有些脸红,拉起她的手往回走。娆荼一边蹦蹦跳跳跟着他,一边十分八卦地打听:“那谢堂燕真的喜欢男人啊?”
“关你什么事?”
“我就问问嘛!”
“嗯。”
“啊?那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
“……”
谢堂燕从听雪楼出去时,忽然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揉了揉英挺的鼻子,嘀咕道:“哪个在背后咒骂本官?”
扶着他的香锄不阴不阳地道:“大人用情不专,难免被以前的冤家惦记。”
谢堂燕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香锄,是本官太宠你了。”
香锄一愣,一双清秀的眉眼中闪着怨气,沉默不敢再言。
谢堂燕捏起他的下巴,笑道:“你再敢拈酸吃醋,信不信我把你吊起来干?”
香锄红了脸,低声道:“还不是凭爷乐意,香锄贱命一条,哪值得怜惜?”
一个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当街说这些无耻之言,谢堂燕,你谢家的门楣都被你丟尽了!”
谢堂燕眯了眯狭长的丹凤眸子,搂紧怀中的香锄,笑看向道前的那人,“呦,当年亲自为西蜀开城门迎贼兵的江婴,也知道丢人这两个字怎么写么?”
江婴站在阴暗处,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那双眼睛中闪着痛苦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是我江婴开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