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氲中,商青鲤听得玉落溪唤她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梦境至此,便结束了。
想起这个梦,或者说是想到那段往事,商青鲤伸手从扣在腰带上的银色袋子里摸出棋子一样的印章来。
印章被打磨成了棋子的模样,半透明的黑玉。
街道两侧的屋檐下挂着红色的灯笼,灯光打在印章微微凸起的那一面,似是有华光如水,流淌其上。
相对平整的另一面,刻着一个古字“卫”,旁边古怪的花纹其实是卫氏家徽,一朵毫不起眼的半边莲。
这个印章,是卫氏族长的象征。
早在五岁那年,卫湮缠绵病榻时,就把半部闻命和印章一并交到了她手上。
与商青鲤并肩而行的江温酒见她拿出了这枚印章,挑眉未语。
商青鲤看着印章,眸中波光明明灭灭,最终归于沉寂。她转头看向江温酒,欲言又止。
江温酒将手搭在她肩上,半搂着她,道:“这一切是否如你心中所想,重阳那日就能见分晓,你莫要想太多。”
商青鲤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把印章放回袋子里,黯然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嗯。”江温酒向商青鲤投去安抚似的一瞥。
月上中天,两人才回到客栈,至门口便见客栈的大门已关,有黄色的烛光从门缝里泻出,江温酒抬手欲敲门,忽地听到右侧的街道上传来急促脚步声,不由一顿。
商青鲤站在江温酒身后,听到动静转头看去,十多个执剑持刀的壮汉拥着一个白衣人正向这方走来。
这些人似是不曾料到这个时间段街上还有人,迎上商青鲤和江温酒的目光,齐齐一愣,脚步变得迟缓。
打头的白衣人面相阴柔,见到商青鲤时眸光闪烁了一下,极力装出平静的样子。他肩膀上扛了一个小男孩,男孩在他怀中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不认识的人。
商青鲤缓缓收回目光。
上了层台阶站到江温酒身边,道:“怎么不敲门?”
江温酒笑了一下,答道:“这就敲。”
白衣人听见两人的话,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加快步伐,与此同时江温酒也抬手敲了一下门。
掌柜或小二许是在打盹,并没有听见敲门声,江温酒又抬手敲了两下门。
抱着小孩的白衣人此时已快要从商青鲤面前经过,商青鲤侧眸看了眼被扛在他肩膀上的孩子,就见那孩子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漂亮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商青鲤一愣,扯了下江温酒的衣袖。
江温酒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了下,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
——去金陵时在破庙里遇见的那个叫阿横的小男孩。
阿横扭头时见到商青鲤,墨玉似的眸子如沁水中,委委屈屈冲商青鲤张了张嘴。
商青鲤从他的口型上读出“救我”两个字,扬了扬眉梢。
见商青鲤无动于衷,眼看白衣人就要抱着他走远,阿横在白衣人怀中扭了扭,张口狠狠咬住白衣人的肩膀,白衣人吃疼,想也不想一巴掌拍在阿横的屁股上,道:“老实点。”
阿横强忍着没有落泪,抬脚乱踹,举着小拳头乱砸,气鼓鼓瞪着商青鲤。
商青鲤:“……”
白衣人没想到一路上还算老实的阿横会在此时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白天喂的蒙汗药失效了,还未走出商青鲤的视线范围,又不敢再强行喂药,手一抬就欲将阿横劈晕。
忽然一道劲风掠过头顶,抬眼商青鲤已拦在他身前,桃花眼冷沉如冰,“孩子留下。”
☆、六六。未知巧与拙。
商青鲤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随时准备拔刀出鞘。
出乎她意料的是,白衣人并没有同她交手的打算,听言任由阿横挣脱他的束缚跳到地上。
白衣人看着阿横颤着腿走到商青鲤的身后,阴测测笑道:“我们是友非敌,敌人的孩子你也救?”
他这话一出,商青鲤便感觉到阿横抓住她衣摆的手一紧,商青鲤蹲下身来扶住阿横软绵绵的身子,温声安抚道:“莫怕。”
她容颜虽清冷,看向他时,眸色却很是温和。阿横抿唇笑了一下,点点头。
商青鲤抬手揉了把阿横有些凌乱的头发,将他抱起来,冷眼看着白衣人道:“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白衣人张口欲言,话到嘴边时眸光一闪,上下打量了商青鲤和已经走到商青鲤身旁的江温酒几眼,话锋一转道:“这个么……你若是想知道,不如我们谈个条件怎么样?”
他男生女相,长相阴柔中带着几分刻薄,看人的时候狭长的眼由上至下来回扫过,眸色轻浮。商青鲤被他看的浑身不舒坦,搂着阿横退后一步,道:“没兴趣。”
白衣人又阴测测笑了一下,道:“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人让你去遥山的目的?”
听到“遥山”二字,商青鲤脸色略变,她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这事你既然知道,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刀硬。”
她话音刚落,转身就想要把阿横扔给江温酒,却见江温酒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道:“一直想对你说,这种事该让男人来做。”
商青鲤眨了下眼,江温酒已拔剑出鞘,君子意出鞘时似有龙吟声响起,颜色暗沉的剑身在空中漾出一道寒芒。
“你们……”白衣人一惊,刚吐出两个字,长剑便已直逼面门,他忙拔刀挡下这一剑,刀刃和剑刃撞击到一起,火星迸溅而出,精铁铸成的刀刃上霎时有了个豁口。
白衣人身后的壮汉们反应极快地挥出手上的利刃向江温酒攻去,江温酒宽大的袖袍在夜风里飞舞,君子意每刺出一剑总有一个壮汉的武器被挑落。
眼见奈何不得江温酒,退到壮汉们身后的白衣人目光越过交手的众人,落到商青鲤身上。
恰好商青鲤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看过来就挑了下眉。
白衣人见此冷笑了一声,嘴巴一张一合,却不曾发出声音,而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寸长的竹筒,竹筒有婴儿手臂粗,他拔下竹筒上的木塞,将竹筒狠狠养江温酒掷去。
商青鲤在见到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时便已愣住,因为她从他的口型里读出的意思是——太女殿下,后会有期。
她眼皮一跳,这个白衣人究竟是谁?
愣怔后回过神来就见白衣人将竹筒掷向了江温酒,商青鲤眸色一变,直觉竹筒里不是什么好东西,也顾不得将怀中的阿横放下,拔出鸿雁刀飞身跃到江温酒身旁,抬手一刀劈飞了竹筒。
“啪。”竹筒忽地在半空中爆开。
烟雾似的白色粉末兜头落下。
“咚。”原本还在与江温酒交手的壮汉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毒?!
商青鲤大惊,转头就见江温酒身子一软,半跪在了地上,阿横也在她怀中晕了过去。
好霸道的毒。
商青鲤白了脸,惊慌唤道:“江温酒!”
君子意被他插·进了地面,江温酒勉强靠着君子意撑住身子,闻声道:“别怕,只是迷药罢了。”
提到嗓子眼的心顷刻间落回胸腔。
商青鲤回头看去,白衣人已不见人影。
大意了。
她心中暗叹道。
商青鲤把鸿雁刀收回鞘中,扶起江温酒,把他的一条手臂横在自己肩上,抓住他垂在肩膀上的手,半扶半拖着他往客栈走,走出两步又倒回去,脚尖抵在君子意的护手处,抬脚向上一踹,插在地上的君子意立时向上飞去。
她一手抱着阿横,一手抓着江温酒的手,无论松开哪只手都会有人倒地,只得在君子意飞过她下颚时,偏头咬住剑刃。
走到客栈门口时,客栈的门仍紧闭着,她只好抬脚踹了下门。
她踹门的劲不小,门板连着门框一起抖了抖。小二很快就上前将门打开了,见她横剑在口,扶着一人抱着一人时一愣。
商青鲤冷冷看了眼小二,小二一个激灵,道:“客官,小的来给你搭把手。”
等到顺利把江温酒和阿横带回房中,商青鲤关上房门,长出了一口气。
她因为身中醉生梦死的缘故,这些年一直服用剧毒,除了醉生梦死外,几乎百毒不侵。何况又服用了天杀,本就是破蛊解毒的圣物。是以,迷药对她并无作用。
替躺在榻上的江温酒除了鞋袜,又解了外袍,商青鲤扯过榻上的被子搭在他身上,把阿横也抱到榻上放到了他身旁。
一大一小的漂亮人儿安静地躺在榻上,只听得见他们均匀的呼吸声。商青鲤坐在榻沿上看着这情景,不由失笑。
她弯了弯眸。
转而又想到那个白衣人,以及白衣人那句“太女殿下,后会有期”。虽是在夜里,但街道两侧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足以让她看清白衣人的神情,他说这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口型极慢,商青鲤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世上知道她身份,又知道她还活着的,就江温酒、长孙冥衣、卫渊、卫瑜、了闻几人,这些人都不可能将她的事透露给外人。
自是也不排除原来在西临朝堂上见过她的人能在十一年后将她认出来,毕竟她的眼和鼻子像极了卫湮。但这些年,她从来没涉足过原西临国境内的土地,连南蜀她也只四年前追杀何君问时去过一次。
所以不可能会遇到故人。
——也有遇到了的。
出了太虚宫,与江温酒一道回长安的那天夜里,因为傅阿骨抢了一个火把,所以她在树林里遇见了孟仓。
孟仓是孟时臣的管家。
卫夷逼宫的那天夜里,孟时臣带着孟仓和圈养的杀手,一步步把她和影卫们逼到了绝处。
是以那天夜里,孟仓认出了她,而她,杀了孟仓。树林中,其他人也被江温酒和傅阿骨灭了口。
但除了孟仓,这些年里,她当真没有遇到过故人。
就连在丞相府那天,她知道会遇见孟时臣,也是给自己抹了粉换了丫鬟服饰才去的。出手时她刻意避开孟时臣的目光,没有与孟时臣对视过一眼。
那么……这个白衣人是谁?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的样子,十多年前也只是个少年,绝对不会出现在西临朝堂上,平日宫宴,她也从未见过哪个大臣带去过一个男生女相的少年。
商青鲤思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人是谁,左右她不过是个亡国太女的身份,就算有朝一日被人抖出去,也应当起不了太大的风浪,索性不再去想这件事。
只是她视线落在阿横身上时,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白衣人那句“我们是友非敌,敌人的孩子……”。
敌人的孩子。
眼前不由浮现出在金陵破庙里见到的那个冷艳无双的银衫男人,以及他离开时向她投来的饱含深意的一眼。
商青鲤叹了一口气,任由思绪纷飞,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不知何时已躺在了榻上,睁眼就见江温酒侧身躺在她身旁,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她的一缕发丝。
她眨了眨眼,疑惑道:“阿横呢?”
江温酒用发丝搔了搔她鼻尖,道:“铮铮,我瞧你挺喜欢孩子的,不如我们也生一个吧。”顿了顿,他自言自语道:“不妥不妥,这事总要等大婚之后。”
商青鲤:“……”
她沉默了一瞬,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江温酒有些尴尬的笑了下,道:“药性似乎只两三个时辰,天还未亮就醒过来了。”
商青鲤见他尴尬,弯了弯唇,推开他从榻上起身。下了榻就见阿横被江温酒挪到了床内侧,仍旧睡着。
她洗漱完,唤小二送了早膳来房中,用早膳时阿横才揉了揉眼醒过来。
他不哭不闹,小心翼翼跳下榻,自己拿了鞋子穿上,走到商青鲤身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眼泪不由自主便落了下来。
商青鲤见他这委屈极了的样子,忙搁下筷子替他擦了眼泪,道:“你莫哭,我一会儿就带你去看大夫。”
阿横腮帮子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可怜巴巴看了她一眼。
商青鲤取来帕子替他抹了把脸,又给他擦了擦手,塞给他一个鸡腿,道:“先填饱肚子好不好?”
阿横点点头,小口小口啃着鸡腿。
趴在椅子上的酱油见此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张口咬住商青鲤的衣衫下摆,冲她喵了两声。
商青鲤无奈,只得丢了个鸡腿给酱油,再转头去看阿横,就见他瞪大一双墨玉似的眸子,直愣愣看着酱油,甚至忘了啃鸡腿。
商青鲤想到江温酒先前说的话,勾了下唇——以后养个孩子似乎挺有趣的。
☆、六七。光景西驰流。
用过早膳后两人带着阿横下楼,付房钱时江温酒向掌柜询问得知镇上只有一家药铺,铺子的掌柜是个大夫,能治些疑难杂症。
药铺在镇子最北处,几乎已要出了三七镇的范围。
小二从马厩里将惊蛰和霜降牵了出来,商青鲤抱起正拿脑袋蹭她腿的酱油,将它抱到竹篓里,而后她翻身坐到惊蛰背上,看了眼站在台阶上的阿横和江温酒。
江温酒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抱着阿横上了马。
三七镇不算大,小半个时辰两人就见到了掌柜说的那家药铺。
铺子就在路边,看上去破旧狭小,门口种了两棵桂花树。门上没有挂招牌,只在桂花树的一处枝桠上挂了个白幡,上面写着个潦草到不行的“药”字。
商青鲤见到这般景况,不由眉尖微蹙。
两人滚鞍下马,把缰绳搭在桂花树上,嗅着浓郁的桂花香进了药铺。
铺子里很暗,光线微弱,入目显得有些逼仄。
除却进门的这面,其它三面都靠墙摆了柜子,诸多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怪,吸入鼻腔里带着点儿苦涩。
右侧摆了个躺椅,椅子上躺了个人,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似是在打盹儿。整间药铺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那人均匀的呼吸声。
江温酒抱着阿横走到躺椅前,道:“老人家……”
他话尚未说完,躺椅上那人已裹着棉被直挺挺坐了起来,声音僵硬道:“老、人、家?”
这声音听起来很怪,他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慢,却又毫无起伏,冷冰冰地,像一坨铁。
但音色很是年轻,似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才拥有的嗓子。
江温酒:“……”
他假意咳嗽了一声,转口道:“请问萧大夫可在?”
大夫姓萧,是听客栈掌柜说的。至于大夫的名字,连掌柜也不知道。
那人静默一阵,从躺椅上摸出一个火折子,将躺椅前小几上的一盏灯点燃。
灯火点燃的瞬间,商青鲤见到那人盖上火折子,把手缩回了棉被里。尽管只一眼,商青鲤仍瞥见了他拿着火折子的那只手,白的……不正常。她甚至能看清楚他手上的一根根青筋。
顺着收回棉被的手向上看去,商青鲤见到了这人的脸——他五官是极致的雅,好似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干净如初春时冰消雪融的溪水,纯粹如冬日里山尖上的皑皑白雪。
他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被,借着灯光抬眸扫了眼江温酒怀里的阿横,又扫了眼商青鲤,缓缓将右手伸出棉被,从小几下面拿出一沓宣纸和砚台,执笔蘸墨,一笔一划写道——
男童:七日麻,无解,七日能言,无碍。
姑娘:醉生梦死,已解,药虫仍存,待取。
他执笔的手有些抖,落笔时字迹便显得有些潦草,却已比桂花树上挂的那个白幡上的“药”字工整很多。
江温酒和商青鲤在见到他写出“醉生梦死”四个字的时候,便已怔住。
再看他写出“已解”时,心中顿时惊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