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鲤握住他的手,道:“那么,明日陪我去一趟西临侯府,后日我们启程去遥山。不过……去遥山之前,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好。”江温酒与她十指相扣,道:“睡吧。”
商青鲤点点头,阖上眼。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很快便有了睡意。
半梦半醒间,她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能笃定我今日会与外公相认?”
江温酒笑了一下,凑近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我们心有灵犀么。”
商青鲤想掀开眼帘瞪他一眼,但困意很快就淹没了她。
第二日用过早膳,商青鲤去向元冲辞行。元冲百般不愿,她只得借口要随江温酒回家看望家里的父母,又说好过段时间便回来丞相府小住一阵,才得以离开。
与江温酒一道出了相府,她回头看了眼站在大门口被元熙扶着不住向她挥手的元冲,眼角微润。
江温酒牵住她的手,道:“你我成亲时,一定接外公去观礼。”
“好。”商青鲤侧眸看着江温酒,点点头。
“你若舍不得,等外公告老之后,我们把外公接回家去颐养天年。”江温酒笑吟吟道。
商青鲤勾了勾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这些年里对于亲情的渴望早就被消磨殆尽了,她自己也说不清面对元冲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毕竟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元冲。
血肉的羁绊在,所以她见不得元冲难过的模样,心里也会跟着疼。
但似乎……并没有到舍不得的地步。
何况她到底是隐瞒了元冲她的真实身份,连元潇的事她都骗了元冲许多,心中总觉得是有愧的。
两人在街上找人问清楚了西临侯府的位置,并没有从大门进侯府,而是围着侯府绕了一圈,打算直接翻墙而入。
许是时机不当,跳上院墙时下面恰好有丫鬟家丁经过,江温酒搂住商青鲤飞身上了临着院墙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落在树梢上时,不偏不倚,与蹲在枝梢上的黑衣人打了个照面。
商青鲤反应极快,探手点了那人的穴道。
那人一身黑衣,黑巾把脸挡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双眼。黑色的衣摆出,用颜色略浅上一点的线纹了一枚倒挂的钟。
商青鲤眸光一闪——千钟楼的人。
不,应当说是,玉无咎的人。
☆、五九。泪满襟衫袖。
玉无咎的人为何会在西临侯府?
北楚皇九子与西临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商青鲤转头与江温酒对视一眼,便见到江温酒凤眸里也满是疑惑。
等树下的家丁和丫鬟走远,江温酒搂着商青鲤就欲从树梢上跳下去,只刚挪了一下脚,不远处却传来卫瑜不满的声音:“长孙,小爷都讲了这么多趣事给你听了,你倒是给小爷笑一个啊!”
卫瑜和长孙冥衣?
商青鲤扯了下江温酒的袖子,两人默契的选择了继续蹲在树梢上,商青鲤伸手拨开挡住视线的几片叶子,透过树叶的间隙向下看去。
少顷,便见长孙冥衣和卫瑜并肩走来。
卫瑜今日穿了件银白色的箭袖袍子,同色的发带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行走时垂下的一截发带会被风吹起,迎风飞舞着。
他眼神斜飞着看向长孙冥衣,似瞪非瞪。
走在他身边的长孙冥衣仍旧是一身多年如一日的黑衣,英俊的面容上窥不出丝毫表情。
二人从树下经过时,原本走在内侧离树近些的卫瑜忽地被长孙冥衣拧住衣领丟到了他身后。
衣领勒的脖子有些疼,卫瑜咳嗽了两声,见到长孙冥衣挡在他身前,不解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长孙冥衣的腰窝,道:“长孙啊,你……”
他话未说完,便觉指尖触到的身体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抬目就见长孙冥衣扭头瞪了他一眼。
……长孙冥衣会瞪人?
卫瑜一惊。
定睛细看时,长孙冥衣却已扭过头去了。
长孙冥衣目光直直落在树冠上,冷声道:“出来。”
商青鲤和江温酒都不曾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会被长孙冥衣发现也并无奇怪之处,听言商青鲤伸手拽住被她点了穴道的那人的一条胳膊,手上一用力,把人向树下掷去。
黑色的人影将将坠下,就被长孙冥衣一把接住。
江温酒搂着商青鲤紧随在那人身后而下,落到长孙冥衣对面。
“……小鲤鱼?”长孙冥衣语气稍缓。
“咦?”卫瑜从长孙冥衣身后探出头,看了眼商青鲤与江温酒,又看了眼被长孙冥衣提着腰带肢体僵硬的黑衣人,道:“这人谁?”
商青鲤轻轻摇了下头,道:“先带我去见小叔。”
卫瑜闻言双手抱胸,盯着商青鲤看了一瞬,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下,一言不发的转身在前面带路。
西临侯卫渊,原西临国睿王。
与西临皇帝卫湮一母同胞。
卫湮的母后出自名门望族,一朝选在君王侧,颇得卫湮的父皇喜爱,为了她不立妃不选秀。
长子卫湮,出生便是太子。
次子卫汀,晚卫湮三年出生。
兄弟两人相处,兄友弟恭,十分和睦。自然也不存在什么争权夺位的戏码。
卫汀出生后,当时的皇帝皇后都没了再要孩子的打算。却未料到皇后三十二岁那年竟怀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了小卫湮十岁的卫渊。
高龄生子,伤了身子,皇后没撑两年就殡天了。
卫湮十七岁那年皇帝也驾崩了。
十七岁的太子登基为帝,与十四岁的卫汀互相扶持,一步步坐稳了江山。
七岁不到的卫渊是被两个皇兄一手带大的。
长到十四五岁的年纪,卫渊一心向往外面的山山水水,不愿被拘在深宫朝堂,疼他的皇兄卫湮便由着他出门游历。
卫渊时常一走就是三年两载。
卫湮驾崩那年卫渊二十有二,正跟着几个常年出海的商人去了海外。等他回到九霄收到传书时,南蜀的兵马都已经吞并了西临的数座城池。
他快马加鞭赶回京都,也只来得及查清卫夷逼宫篡位之事,又眼看西临大势已去,便亲手斩杀了参与篡位的几个侄子,选择了带着朝臣打开城门迎接风凛入京。
卫渊的这一举动,无疑是把自己放到了风口浪尖上,唾弃指责他卖国的大有人在。但他从未为自己争辩过一句,甚至风凛在授予他“西临侯”这个讽刺味道十足的头衔时,他都笑着接受了。
西临侯无实权,终身不得踏出雍州半步。
他不用上朝,甚至不能与朝堂上任何官员相交。
顶着侯爷的头衔,过着被囚禁一样的日子。
雍州百姓没少在背后笑西临侯性子软弱没半点骨气。但就是这样一个在世人眼中一无是处的人,却教出了一个性如烈火的侄子。
出生时就失去了母亲,后来父亲又为了给兄长寻药意外身亡,被卫铮铮接进宫内由元潇抚养的卫瑜,当年在卫夷逼宫前两天,他就被卫铮铮遣死士秘密送往了京郊别院里。
死士拘着卫瑜,不让他踏出别院一步,直到听说卫渊回京,两个死士才把他送到了卫渊身边。
卫瑜眼睁睁看着两个死士对着他和卫渊磕下三个头,而后拔刀自刎。
也眼睁睁看着卫渊查出流华宫大火真相,手刃了卫夷几人。
他跟着卫渊被带回雍州那年,七岁。
风凛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特意让卫渊送他到国子监听课。比起卫渊行事的低调来,自小跟着卫铮铮一起习武的卫瑜就要张扬很多。
国子监里有笑话他是亡国奴的世家子弟,卫瑜一言不发抄起拳头就揍人。
十三岁那年一次春搜上,卫瑜射杀猎物最多,得了第一名。风凛笑眯眯问卫瑜想要什么。
卫瑜道:“卫瑜想要从军,陛下可敢答应?”
太子风吟晔笑了一声,道:“父皇答应他又有何妨。”
十三岁到十八岁,“卫小侯爷”在雍州声名鹊起。
商青鲤见到卫渊时,他正坐在种了一棵泡桐树的院子里喝茶看书。
枝繁叶茂的泡桐树,轻而易举便勾起了商青鲤关于流华宫的记忆。
坐在树下的中年男子,白衣儒雅,只一个背影就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淡泊宁静之感。
“叔。”卫瑜走过去坐到石桌上,拍了下他的肩膀。
卫渊转过头,先是瞪了眼卫瑜,然后缓缓将视线转到商青鲤等人身上。
卫家人都生了张好皮囊,他肤色很白,眉长远山,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满是疏离,像极了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见到商青鲤的一刹,他似是愣了一下。
而后他搁下手里的书,眸中疏离之色微微褪去一些,面上却全无欢喜,反倒是皱了下眉头,道:“你果然还活着,跑我这来做什么。”
商青鲤:“……”
便是冷淡如长孙冥衣,见此也不禁挑了下眉头。
——卫渊这态度委实不像是见到亲人的样子。
“小叔。”商青鲤愣愣唤了声。
她幼时在深宫里,每日都是看不完的书,学不完的武,只有了闻和尚会给她讲些宫外的山水趣事。听多了皇宫外的锦绣山河,听多了江湖里的恩仇快意,她像是被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外面的天高海阔是她藏在心底不能说出口的憧憬。
所以常在父皇口中听到的小叔卫渊,是她心中最羡慕的人。她羡慕卫渊可以逍遥四海,可以走她走不了的路,可以看她看不到的风景。
卫渊每次游历完回宫,她都恨不得抛开所有的书本招式,围着卫渊听他说哪里的晚霞最美,哪里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
那时小小年岁的她便清楚,这些快意潇洒,总归是不属于她的,即便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未及弱冠,却已经走过无数绝胜风景地的卫渊,成了她最佩服的人。
后来一场大火,兄姊们联手打破了关住她的金丝笼,本该由她去守护的家国付之一炬,卫玥亲手喂给她的醉生梦死,又成了另外一个囚笼。
把她拘在漠北,轻易不能离开。
十五岁时去大荒城看望姜亓,无意中听人说起何君问在附近出没,想到元潇心中一直惦记着这人。于是追杀了何君问一个多月,从漠北到南蜀。又想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去长安见了玉落溪。
回到漠北的那天,醉生梦死发作,剧烈的疼痛让她差点死掉。
是商逐岫和长孙冥衣守了她两天两夜,用尽法子把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醒来时看到商逐岫铁青的脸,她难受地抱住商逐岫哭了好久。
她多么想去见一见漠北以外的山山水水。
可是她不能。
之后四年,她不曾踏出过漠北一步。
身上的醉生梦死发作次数越来越频繁,她总想着离死也不远了。
收到玉落溪那封“细雨枇杷熟,空江杜若生”的传书时,恰好商逐岫不在,她打定主意想要在生命结束前去看一看,走一走。甚至想到和玉落溪一起。
可是事与愿违。
后来,她遇到江温酒,得到天杀,也曾感叹过上苍待她不薄。
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卫渊。
记忆里那个不足弱冠,笑起来如清风明月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疏离的中年男子。她也不再是曾经那个会抓着他的袖子,故作严肃的绷着脸却掩不住眸底好奇之色的小姑娘。
那些逝去的年华,已经变成一道巨大的沟壑,挡在了他们面前。
面对元冲,商青鲤有所隐瞒,所以心中是愧疚的。且因为从来没有与他接触过,就像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
但此时此刻,见到这样的卫渊。
商青鲤心中,却是委屈的。
这委屈来的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淹没了她。
她又唤了声“小叔”,到底是没忍住,潸然泪下。
☆、六零。人约重阳日。
她语带哽咽。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帘,一颗颗顺着脸颊淌落。
此前江温酒见过商青鲤红着眼眶的模样,也见过她眼角微润的模样,却从未见她哭出来过。
她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流泪。
泪珠把她的睫毛打湿,茶色眼瞳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楚。
江温酒的心像是被一只狰狞的铁爪给狠狠揪住了般,疼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伸手把商青鲤揽入怀里,手臂紧紧圈在她腰间,温声哄道:“别哭,有我。”
商青鲤仍旧在落泪,泪珠淌不尽一样,一颗又一颗。
江温酒心里空落落的,他捧住她的脸,伸了袖子去替她擦眼泪,道:“铮铮,别哭,我在呢。”
他的温声软语钻入耳中,商青鲤心头的委屈越发汹涌,眼泪便也越流越多,像是要把这么多年里心中的不甘不安绝望难过一次性哭出来般。
她这一哭,显然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一旁的长孙冥衣丢下拧在手里的黑衣人,冷着双眸子看着愣在原地的卫渊和卫瑜,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寒星目里燃起火来。
这么多年里,除了四年前商青鲤抱着商逐岫大哭过以外,长孙冥衣的从来没见过商青鲤掉眼泪。哪怕是无数次醉生梦死发作,被折磨的死去活来时,她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今天她竟然哭了。
还哭的让人如此心疼。
这个他一直当成妹妹捧在手心里疼的姑娘,这个在他心中坚强的不可一世的姑娘,竟然哭了。
长孙冥衣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深吸一口气,沉默着转身离开。他怕自己再多看商青鲤一眼,就要忍不住出手伤害她的亲人。
“嘶。”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的卫瑜看着长孙冥衣走远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气。他伸手挠了挠头,从桌子上跳下来,走到江温酒身边,道:“姐,你别哭啊。”
商青鲤抽了抽鼻子,抬手圈住江温酒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不理卫瑜,眼泪止也止不住往下掉。
卫瑜无法,只得转身一巴掌拍上依旧在发愣的卫渊肩膀,道:“一见面就把人弄哭了,叔你赶紧哄哄啊。”
他拍完卫渊,想了想,伸手拧起被长孙冥衣丢下的那个黑衣人,屁颠颠去追长孙冥衣了。
“……”卫渊脸上现出尴尬神色,眸中疏离转瞬消散,只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从桌旁起身,上前两步,无奈唤道:“铮铮。”
他的声音不比当年的清越。
多了些岁月沉淀后的沧桑。
但他这无奈的语气,像极了当年游历回宫,被小小年岁的卫铮铮紧紧抓住衣摆不肯松手时他唤她“太女殿下”时的语气。
商青鲤闻言,眼睫颤了颤,稍稍抬起脸,露出一只眼睛向他看过去。
“经年不见,你怎的学会哭鼻子了。”卫渊摸了下鼻子,苦笑道:“是小叔说错了话,你莫要再哭了。”
商青鲤松开圈住江温酒脖子的手,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偏过头不理卫渊,对江温酒道:“我们走。”
见她不再掉泪,江温酒心下稍安,笑道:“好,我们走。”
他改抱为牵,牵起商青鲤的一只手,转身道:“走吧。”
商青鲤点点头。
卫渊:“……”
“咳。”他假意咳嗽了一声,绕到前面挡住商青鲤两人,道:“真不理小叔了?”
商青鲤别过脸,不看他。
卫渊伸手捏了下商青鲤的脸颊,又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江温酒,道:“侯府一直有皇帝耳目,你们来这里太危险了。”
“不要你管。”商青鲤伸手揉了下脸颊,委屈道。
她此时的模样实在少见,江温酒不由挑着眼戏谑看着她。
商青鲤脸一红,低头盯着脚尖,不再说话。
“哎。”卫渊长长叹了口气,拉着商青鲤到桌边坐下,倒了杯茶塞进她的手里,又摸了摸她的头,道:“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