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眉眼,不甚流畅的剑招,灿烂的笑,一一落在元冲眼里,堪以入画。
元冲唤人摆了长桌,取了笔墨纸砚,一笔一划勾勒出元潇舞剑的模样。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宣纸上,晕开了画上的轮廓,这幅画到底是没能完成。
自元潇十岁起,白漠每年都会挑出三个月来带着元潇四处游历,见多了江湖中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小小年纪的元潇学会的,不仅是白漠的一身武艺,还有他嫉恶如仇,藐视权贵的性子。
元潇十四岁那年,白漠死了。
一代侠客,被两个故作可怜的毛贼骗入绝境,用下三滥的手段杀死,且残忍的斩下了白漠的头颅。
元潇不顾母亲赵氏的阻拦,孤身入了江湖,一门心思要为师父报仇。
这一走,就成了元潇与家人的永别。
相府的前厅里甚是热闹,元冲一出现,恭维的,祝寿的,纷纷起身相迎。商青鲤远远跟在元熙等人身后,在快要进入前厅时闪身隐匿在了一旁。
原本商青鲤打算扮成丫鬟,跟在元熙身后看上元冲一眼就离开相府。
但刚刚在书房里听到“圣驾”二字时,商青鲤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缕怪异之感。这感觉来的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让她隐隐觉得今日相府里会有大事发生。
有了这样的预感,她自然无法安心离开。
她选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将自己藏在别人不容易发现的地方,一双眼时刻注视着前厅里众人的动向。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在厅外响起,前厅里的人在元冲的带领下跪地迎接,高呼万岁。
南蜀皇帝风凛,太子风吟晔等人从门外进来。
商青鲤见到风凛笑眯眯在首位坐下,与元冲说笑了两句。
没过多久,便有下人进来通传说北楚逍遥王到了。
商青鲤抬眼就见玉轻舟领着谨言慎行进了前厅,先向风凛问过好,又笑着向元冲说了几句祝寿词。
玉轻舟将将落座,东朝十公主原欺雪也到了。
商青鲤蹙了下眉。
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
一直到开宴,商青鲤看着坐在首位没有离去之意的风凛,终于想到了不对的地方——她今日没有见到顾轻。
顾轻是元冲的外孙女,又是晋王未过门的妻子,这样的场合,怎么可能不出现?
而且,侍卫通传时,商青鲤并未听到“晋王”二字,这便意味着晋王风吟晅也没有来。
就在商青鲤疑窦丛生的当头,门外忽然响起整齐统一的脚步声,声音很沉,间或发出些盔甲摩擦的声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行军时特有的声音。
商青鲤眸色微变。
她飞身上了屋顶,居高望远,一眼就能看到无数人马手执利器包围了相府。
为避免暴露自己,她匆匆估算了下人数便趴在了屋顶上,轻手轻脚揭开了屋顶上的两块黛瓦,继续观察着前厅里的形势。
突然闯进来的人马包围了厅中的众人,不少人惊慌失措,打碎了碗碟。
首位上的风凛笑着安抚了众人几句,神色无波。
而站在众人中间的元冲,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商青鲤将风凛和元冲两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下稍定,想来今日这出戏是风凛与元冲早就料到了的,甚至有可能本就是这两人联手给人搭的台子。
接下来的戏码果然如商青鲤所料。
太子登基在即,一心想要皇位的二皇子在御史大夫的煽风点火下选择了谋反。
商青鲤看了眼叫不出名的二皇子,视线一转直接落到了他身旁的御史大夫身上。
这一眼看去,商青鲤直接捏碎了一块瓦片。
御史大夫四十来岁的年纪,生的慈眉善目,眉眼间是掩不住的书卷气。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见之让人心生好感。
时隔多年,商青鲤再看他挂在面上的笑,只觉刺目。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想下去一刀将他砍死的冲动,低声一字一顿道:“孟时臣。”
☆、五四。惊涛来似雪。
元冲为相三十五载,深受风凛信任。
君臣二人向来默契,在朝堂上只消一个眼神就能体会彼此用意。
元冲见风凛笑眯眯拿纲纪伦常来质问二皇子风引晠,便知风凛是有意拖延时间,两人一唱一和惯了,见此也在一旁摆出些大道理与风引晠在言语上周旋。
“谋逆”、“篡位”、“乱臣贼子”一顶比一顶大的帽子扣下来,风引晠冷笑道:“论才智,儿臣与太子在伯仲之间,凭什么他一生下来就是东宫之主?就因为他是皇后所出?”
“晠儿,为帝王者不单单是论才智。”风凛止了唇边的笑,叹道:“才智手段都是其次,心胸眼界才是至关重要,前者关系到我风氏江山能有多稳固,后者却关系到我风氏江山能走多长远。你心胸狭隘,性情暴虐,即使为帝,也做不了明君。”
风引晠铁青着脸,道:“父皇……”
“二皇子。”孟时臣打断他的话,道:“何必多废口舌浪费时机,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赢了的人才能青史留名。”
“孟卿此言差矣。”风凛笑道:“逼宫篡位得来的江山,名不正言不顺……”
“呵。”孟时臣笑的儒雅,接过话道:“圣上的手段臣见识过,臣不欲与圣上多做口舌之争,臣知圣上今日是有备而来,但今儿晋王恐怕得让您失望了……”
听到孟时臣提及晋王,风凛皱了下眉,话题一转道:“朕自认待孟卿不薄,卿如今身居三公之列,何故来趟这浑水?”
“呵呵。”孟时臣低笑,面上的笑容越发和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在离元冲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道:“臣自认待圣上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十一年前若无臣,西临又怎会如此轻易被圣上吞并?若非西临亡国,南蜀今日又能拿什么与北楚并肩?”
“臣在西临二十年,没有一天敢忘记臣是圣上埋在西临的一颗棋子,西临给了臣高官厚禄,给了臣无上荣宠,臣从未动摇过半分。”
“臣以一己之力,搅乱了西临的朝堂,又以一己之力,为圣上谋下了整个西临……可是臣得到了什么?西临遗民骂臣不忠不义咒臣不得好死,圣上赏了臣一个御史大夫的官衔。臣为圣上半生操劳,得到的……却是一世骂名和一个没有实权处处被丞相压制的官位?”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圣上所为,当真让臣心寒。今日臣走到这一步,圣上也莫要怪臣。这一切,都是圣上和丞相逼臣的。”
孟时臣这一腔话,七分真三分假,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听得在座的不少官员都微微变了脸色。
他浸淫官场多年,深谙御人之术,蛊惑人心煽风点火这样的事做起来毫不费力,若没有这个能力,他又怎会说出“以一己之力,扰乱了西临的朝堂”这种话。
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像一根刺一样狠狠扎进了不少官员的心里。
风凛眸色一沉。
元冲笑了笑,正欲开口,站在他身后的元熙忽地窜到他身前,瞪着孟时臣道:“呸呸呸,你少把你自己说的那么可怜,在座的叔叔伯伯们跟你同朝为官时日也不短了,你是什么货色大伙儿都清楚地不得了。你莫要说得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我爷爷也从来不做以权压人的事。”
元冲:“……”
风凛:“噗。”
孟时臣额头青筋暴起,道:“你……”
“哼!”元熙叉着腰,不给孟时臣开口的机会,道:“你不就是仗着当年立了大功么?所以纵容你家那个小崽子……谁来着……哦孟宜歌强抢民女,逼死了人家姑娘一家子,还有你那女儿孟宜诗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每天把‘我爹爹替南蜀立了大功,没有我爹爹就没有南蜀今日’挂在嘴边嚷嚷,嚷嚷也就算了,还没事就在府里亵玩少年,养男人!”
元冲:“……”
风凛:“噗。”
孟时臣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
“你什么你?”元熙开始挽袖子,道:“我爷爷做了三十多年丞相,民间一口一个青天恨不得把爷爷供起来,怎么没见圣上说我爷爷功高盖主不待见我爷爷?你瞧瞧这些年你做了什么事儿?朝堂上我不懂也不说了,就你纵容你的儿子女儿强抢民女民男这事就该被拉出去游街了!你自己行不正坐不正,你还有理了?你怎么不上天呢?”
元冲:“……”
风凛:“说得好!”
在座众人:“……”
元熙用词粗鄙还带着浓浓的市井味,实在是没有半点书香门第养出来的书卷气。
偏偏她这一席话听起来粗俗,细想之下却字字在理。
轻描淡写就打消了孟时臣那一腔话带来的煽动性。
孟时臣见此沉下脸来,冷笑道:“牙尖嘴利。”
元熙冲他盈盈一笑,露出整齐洁白如扇贝的一排牙齿,道:“过誉了。”
孟时臣:“……”
这时二皇子风引晠回头看了眼天色,出声道:“儿臣知道父皇想要拖延时间,儿臣自然要顺父皇的意,可是父皇…您看……时候不早了,风吟晅还没来呢。”他笑了一下,接着道:“看来他是来不了了,这戏也该结束了。”
他言罢打了个手势,冷冷一抬下巴,道:“全部拿下。”
孟时臣阴测测看了眼元熙,补了句:“元家一个不留。”
风引晠皱了皱眉,却并未出声制止。
元熙一听跳起脚来骂道:“本姑娘怕你不成!”
元冲终于憋不住,伸手一敲元熙的脑袋,道:“站爷爷身后去。”
“才不要。”元熙四处瞄了瞄,见兄长元烈手上不知何时已握了柄剑,二话不说便把剑从元烈手里夺了过来。
元烈一惊,道:“熙……”
此时前厅已经乱成一团。
不少官员选择了束手就擒,也有性子烈的武将直接与风引晠的人马交上了手。
元熙看了眼已经冲过来的一队人马,对元烈道:“哥哥,你护好父亲母亲,我来保护爷爷。”
元烈清楚元熙有几斤几两,听言张口就要骂一句胡闹,却见元熙利落提脚把一人踹翻在地。而后拔剑出鞘,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不见一丝花哨。
元烈有些诧异,但眼下他顾不得去想元熙的武功怎会进步如此之大,紧紧将父亲元渤和母亲苏氏护在了身后。
元熙这段日子跟着商青鲤等人习武,身手早已今非昔比,但这样的情景她却是第一次遇到。她从未杀过人,握剑的手有些发颤,只得把人踹晕在地。然而对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她寡不敌众,渐渐就落了下风。
在屋顶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商青鲤压下心中听到孟时臣那番话时所滋生的愤怒,起身抬脚一跺,整个屋顶以她的脚为中心向下塌陷了一大块。
她飘身而下,落到元熙身前。
“商姐姐!”元熙眼一亮,道:“我还以为你离开了……”
“晚些说。”商青鲤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见她只发髻有些散乱,身上却没有明显伤口,放下心来道。
商青鲤早前就估算了二皇子的人马,少则几千多则上万,她不知道风凛和元冲二人的计划,也不知道等下援兵能否顺利增援,她武艺再高,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现下能做的,就是护住元家人。
好在元冲与风凛离得不远,风凛的近卫早已把他们团团护在了中间。
商青鲤劈手夺下一把刀,横刀在手。
她飞脚连踢,出刀利索,刀刀见血。
不多时她周围就倒下了一片人。
元熙被她护在身后,愣愣看着她出刀。早前商青鲤跟元熙早练,也练过刀法,但她从来不执刀练习,只随手折根树枝。柔软的树枝用来练习劈斩等招式时,委实不见半点美感,因此元熙一门心思想要学剑。
这是元熙第一次见商青鲤执刀,她出刀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刀身寒芒闪闪,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等招式,一刀既出,一刀又至,连绵不绝,不由瞪大眼喃喃自语道:“原来用刀可以霸道的这么好看!”
商青鲤是风引晠和孟时臣计划里的第一个意外。
而她的出现,带来了第二个意外。
哪怕她把自己的脸抹的面目全非,哪怕她没有穿标志性的红衣,在她出刀这一瞬,站在玉轻舟身后,易容成谨言的玉无咎还是认出了她。
她的刀法霸道到蛮狠的地步。
在金陵机关墓中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把刀用的像她这样充满气势。
玉无咎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涌进前厅。
眉头一皱。
他原本是担心玉轻舟在南蜀的安危才一路尾随过来,今日为了贴身保护玉轻舟只得打晕了谨言易容陪着玉轻舟来祝寿。他是个不喜多生事端的人,风引晠出现时他就想着护住玉轻舟就行,何况风引晠也不敢将玉轻舟怎样。
只是现下……
玉无咎凝目,看着商青鲤。
他……无法袖手旁观。
玉无咎脚尖一点,纵身落到商青鲤身边。
商青鲤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一笑,道:“我来帮你。”
☆、五五。欲辨已忘言。
他的嗓音冷而淡,透着些凉薄味道。
闻之无端让人想到初冬的第一场大雪,雪花扑簌簌落在枝头的情景。
曾经朝夕相处过数日,商青鲤对这把嗓音并不陌生。
她看着易容成谨言的玉无咎,直截了当道:“有劳。”
玉无咎轻轻颔首。
仍坐在桌旁笑着饮酒似是不受这场混乱影响的玉轻舟看着玉无咎的背影愣了愣。
“王爷。”慎行被玉无咎的举动吓道,低声道:“谨言他……”
玉轻舟盯着玉无咎的背影,静默了片刻,忽地意味不明笑道:“由他去。”
他身为北楚王爷,眼下南蜀这场政变他乐得看戏。无论风引晠成功与否,总归是不敢为难他的。他若受到分毫损伤,风引晠若上位,只会内忧外患更难坐稳江山。
但谨言这么一掺和,无异于把他摆在了风引晠的敌对面。玉轻舟杏眼蕴着笑,抬目向还未反应过来的风引晠看去,又转眸看了眼被近卫护着的风凛等人。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对慎行道:“趁二皇子还未注意到谨言,我们去元相身边。”
慎行估算了下两者间的距离,点头称是。
且不提玉轻舟与慎行两人穿过混乱的人群向元冲等人走去,商青鲤“有劳”二字将将落下,玉无咎举目看着已经退到厅外的风引晠和孟时臣,道:“擒贼先擒王。”
“嗯。”商青鲤应声,她早有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放心不下元冲,一来刀剑无眼,二来怕护卫们只顾着保护皇帝,所以不敢走远,此时有玉无咎在,她没了顾忌,自然有心去抓住风引晠。
实则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厅中性子烈的武将早就嚷着要冲出去抓住风引晠。
风引晠显然早有准备,在众人动手时就已退出了前厅,站在了厅外的院子里,身前站满了弓箭手。
其实商青鲤心中清楚,她先前趴在屋顶上没人发现,是最好的捉住风引晠的时机。
只是她那时听着孟时臣的话,太多埋在心底的记忆纷踏而至,扰的她心神不宁又怒火中烧,哪里顾得了什么擒贼先擒王。
何况……风氏于她,若要论,还当真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刀背砍上一个人的后颈,商青鲤道:“你……”
玉无咎打断她,道:“你留下,我去。”
商青鲤还未来得及说话,玉无咎已夺了一把刀,飞身而上。她看着玉无咎出了前厅,看着玉无咎从团团包围里杀出血路,看着玉无咎一步步向风引晠逼近,看着风引晠抬手让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