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一笑,抬步跟上商青鲤。
赛马的场地两边筑有高台,高台上设有简易坐席,供人观赛。观赛的人没有商青鲤想象中多,两边高台上的人加起来也不过数百人,无论老少,以男子为主,甚少能见到女子。
零星几个女子都做江湖人打扮,劲装冷面。
商青鲤在高台上寻了个位子坐下,看着场上驭马疾驰的赛马人。参赛的马匹不乏日行千里的好马,连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商青鲤都见到了两匹。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如茵碧草没过飞扬的马蹄,马上人衣襟随风猎猎。
高台下擂鼓的人一下下敲在鼓面上,沉闷且悠长的声响,与喝彩声混为一处。
无端让商青鲤想到漠北。
漠北也有这样的赛马节,不论男女都可参加,黄沙成河,马蹄飞扬,夜里燃篝火,喝烈酒,载歌载舞。
豪气干云。
而惊蛰,便是她两年前赛马夺冠所得。
“商姐姐。”卿涯坐在凳子上,身体前倾,趴上前面木头护栏,道:“他们的速度比不上你。”
商青鲤道:“也慢不了多少。”
“要是惊蛰在就好了。”卿涯闷声道。
“惊蛰它……”
商青鲤早前就想问惊蛰在哪里,被苏和的出现给打断了,此时恰好卿涯提及,便开口问道,刚吐出三个字,放在膝上的手就被坐在身边的江温酒握住。
商青鲤眨了下眼,打算继续无视他。
江温酒把唇凑到商青鲤耳边,道:“南下要走水路,我们急于赶路,乘客船不便带着惊蛰,便让百枝带着它搭货船去了。货船比客船慢些,沿途我留了记号给他,算日子,这两日也该追上我们了。”
这段话他说的极慢,耳畔是他呼出的热气,从耳根一路痒到心头。
商青鲤坐直身子,侧头看了他一眼,道:“知道了。”
江温酒在她耳边低笑一声,道:“肯理我了?”
商青鲤一顿,莫名生出几分尴尬来,别过脸,不再应他。
这场比赛持续时间不短,申时过半,才接近尾声。
观赛的人和参赛的人走了大半,只有一小部分离得远,赶不及回的选择了在马场留宿。
祁州本就与雍州接壤,出了祁州主城,再经过祁州辖内几个郡县,便能到雍州境内。元冲的生日在七月十三,距今还有差不多一个月,从时间上来说,是相当充裕的。
商青鲤想着等过了七月十三,从雍州赶往遥山时,因距离太远,时间紧俏,少不得要快马加鞭,绝不会有现下这样的悠闲。
所以在卿涯一脸期盼提出要留宿时,没有拒绝。
赛马结束后马场主人王应跟在护卫身后,专程来见了他们。向他们介绍了些马场里的名马,又邀他们参加夜里的宴会。
堪堪入夜,便有护卫在低垂的夜幕下点了数堆篝火作照明之用。
烹羊宰牛,甚至在火堆上烤起了全羊乳牛。
众人席地而坐,简单的宴几上摆了杯碟碗筷。
护卫们,留宿的人们,绕着火堆载歌载舞。
此情此景,让商青鲤误以为回到了漠北。
王应到的时候,场上众人兴致正浓,有人扯开嗓子放声歌唱,也有人僵硬着四肢跳着奇怪的舞。
跟在王应身后的少年眉眼俊俏,十七八岁的年纪。穿了身暖黄色的衫子,头发高高束起。
正是赛马时夺冠的那人。
少年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一双眼扫过绕着火堆跳舞的众人,上前几步走到他们中间,跟着众人一起甩了甩手臂。
他们舞姿怪异,没有女子的妖娆,又自带几分独特的美感,看得卿涯和元熙两人忍俊不禁。
许是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许是这样的宴会在马场上十分常见,场上的人渐渐都离了宴几,闹在了一处。
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商青鲤等人在此时便格外显目,众人凝神看去,就见他们男男女女都是好容色。
不多时,便陆续有人凑过来邀他们几人一并玩乐。
卿涯和元熙两人按捺不住,早早牵着手钻进人群里跟着众人左右摇摆,笑眯了眼。
长孙冥衣喝着酒,对场上的人事漠不关心。
酱油趴在江温酒身边,啃着只羊腿。
江温酒支着宴几,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闹腾腾的众人,对商青鲤道:“这样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见。”
商青鲤听言不知想到什么,竟接了江温酒的话,道:“我在漠北倒是常见。”
“漠北啊……”江温酒笑了笑,道:“你何时领我上漠北去走一遭?”
商青鲤偏头向他看去,慵懒三三两两爬在他的眼角眉梢,他艳色的薄唇上沾了几分酒渍,繁星和火光落在他眸中,熠熠生辉。
在心中纠缠了一天的别扭情绪,忽地烟消云散。
她颔首应道:“待此间事了。”
“好。”江温酒笑道。
夏日的夜里,吹拂而来的晚风带着丝丝缕缕的燥意。商青鲤离火堆较远,仍觉闷热,自不必提围着火堆又蹦又跳的卿涯和元熙二人,汗流浃背时跳舞的兴头自然便消了,神情恹恹,坐回了宴几后。
这样的歌舞算不得好听好看,但这样的气氛却着实令人觉得舒服。
在南蜀见多了小桥流水的秀气雅致,商青鲤不曾料到过还能见到这样粗犷大气的一面,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之感。
暖黄色衫子的少年,便在此时,向商青鲤走了过来。
他递给商青鲤一只手,掌心平摊,道:“我能邀你共舞么?”
他声音如淙淙流水,悦耳动听。
商青鲤一愣。
“呲。”坐在她身旁的江温酒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四九。初会许平生。
比鹅黄色深上些许的暖黄色衫子穿在少年身上,衬得他肤色白皙。他跟在王应身后到场时,商青鲤只随意瞥了他一眼,虽不曾仔细打量,也觉是个眉眼俊俏的人。
此时离得近了,商青鲤只稍一抬目,就能看清少年的容貌。
少年生了双与她相似的桃花眼,形如桃花,眼尾略弯。本该艳色天成的眸底不见潋滟迷离,反而如山涧一湾清泉。飞眉入鬓,鼻梁秀挺。
他站在宴几前,微微倾着身子,唇边笑意和煦如朝阳,平摊在面前的手掌,指腹与虎口处有薄茧。掌心上的青色胎记,月牙形,小小一点,却尤其显目。
商青鲤的视线在触及这抹月牙胎记时,脸色微变。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甚至不曾注意到坐在身旁的江温酒沉着脸捏碎了手上的杯子。
少年见她发愣,仍笑着,问道:“可以么?”
“呵。”江温酒冷笑一声,在一旁接过话道:“不可以。”
少年唇畔笑意在转头看向江温酒时,蓦然无踪,他懒洋洋问道:“你谁?”
江温酒按捺住心头的不愉,道:“她……”
“可以。”商青鲤回过神来,将手搁在少年掌上,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道:“那么…我能问问你的姓名么?”
“当然。”少年偏头一笑,道:“我悄悄告诉你。”他挑衅似地看了江温酒一眼,握住商青鲤的手,稍稍一用力,商青鲤便随着他的力道从宴几后站了起来。
他牵着商青鲤,一道去了绕着火堆载歌载舞的人群里,被商青鲤无视掉的江温酒铁青了脸。
马场上燃烧的数堆篝火,像是烧尽了心头。
江温酒看着商青鲤与少年的背影,被火炙烤过的一颗心酸酸涩涩,又如同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在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那双潋滟的凤眸里,生平第一次,添了戾气。
他见到少年在凑过唇在商青鲤耳畔说了什么,商青鲤忽地笑了。
是江温酒从未见过的笑。
发自心底的愉悦,温柔里还带着些满足。
少年说了什么?
商青鲤为什么会亲近他?
江温酒抬手拍碎了宴几上的酒壶。
趴在他身边的酱油吓得竖起了尾巴。
他起身,缓缓向商青鲤走去。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长孙冥衣眼神微动,想伸了手去抓住江温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伸出去的手很快便收了回来。
元熙用手肘碰了碰卿涯,冲江温酒一努嘴,道:“他怎么了。”
卿涯嚼着牛肉,含糊不清道:“大概是占有欲和嫉妒心在作祟。”见元熙似懂非懂,她道:“我们看戏就好。”
闹剧似的,江温酒与少年大打出手。
两人出招狠戾,燃烧着的柴禾被他们踢得四处飞溅,马场上的人顷刻间作鸟兽散。
只剩下几个好看戏胆子大的,在一旁起哄般拍手叫好。
马场主人王应是个无酒不欢的好酒之人,一个人自斟自酌也饮了不少酒,早已有了醉意。见有人闹事,倒也不急,习以为常般让人去叫了马场的护卫来。
等他带着护卫把闹事的两人围在一起,睁着双醉眼瞥见其中一人竟是少年时,脸色一变,酒醒了大半。他忙让护卫全部撤退,顺带还劝走了留下看戏的几人。
直到人都清的差不多了,王应才看了眼坐在宴几后没有动的长孙冥衣等人,又瞄了瞄站在火堆旁纹丝不动的商青鲤。后知后觉想到与少年动手的人正是同他们一道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说什么便摇摇头也跟着护卫离开了。
商青鲤挑着眉梢,看着江温酒与少年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微弯的桃花眼,上扬的唇角,使人一眼就能瞧出她心中的愉悦。
两人没有停手的意思,她也无意去劝和。
少年侧身避开迎面飞来的一截带火星的木头,见江温酒沉着脸一招比一招狠,纵身跳到商青鲤身后,搂住商青鲤的肩膀,道:“小爷打不过你,不打了。”
江温酒冷眼:“把你的手拿开。”
少年眼中戏谑之色一闪而过,索性将下巴搁在商青鲤肩头,道:“就不。”
江温酒眼神又冷了几分。
侧眸瞥见商青鲤无动于衷的模样,只觉心头的火又旺了些,抬手一掌就向少年的脑袋拍去。
少年勾了勾唇,一笑艳如朝阳。
江温酒手掌逼近的刹那,商青鲤轻轻一抬手,接下了他这一掌。
凤眸里神色几番变幻,江温酒蹙着眉,不可置信道:“你……”
商青鲤顺势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道:“你同他较什么真,他是卫瑜。”
所有的不痛快,满腔的怒火,还有压在胸口的巨石,都在十指相扣的瞬间烟消云散。江温酒愣愣看着商青鲤,不自觉紧了紧与她扣在一起的手,眉眼间的风流神·韵荡然无存,竟有那么两分呆滞。
卫瑜笑了一声,嘲讽道:“真是个呆子。”
商青鲤:“……”
这声“呆子”听在耳里,江温酒脸上愣怔之色一敛,移目看着卫瑜,想到那晚商青鲤向他说起的那些过往,不由眸色一深,戏谑开口:“喂鱼?”
明明是两个发音一模一样的字,但他上扬的尾音却让卫瑜听出不同,他一字一顿道:“是卫瑜。”
“嗯。”江温酒笑道:“喂鱼。”
卫瑜:“……”
他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因距离有些远,卿涯和元熙听不太清楚内容,只见到江温酒又变成了以前那个笑吟吟的模样,甚至那少年的手仍搭在商青鲤肩上也不见他恼怒。
这一幕显然出乎卿涯与元熙的预料,两人面面相觑,搁下手里的酒杯和筷子,好奇地走到几人身边。
卿涯和元熙没听清楚的话,长孙冥衣却一字不落全听进了耳里。
他执杯的手一顿,古井无波的眼底,起了涟漪。
卫瑜。
南蜀西临候卫渊的侄子。
长孙冥衣的视线从卫瑜身上扫过,落在商青鲤身上,抿了抿唇——若这个叫卫瑜的少年真的是西临侯卫渊的侄子,那么商青鲤就是……
看来……商青鲤是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了。
长孙冥衣扬眉。
思及此,他也搁下酒杯,起身跟在了卿涯和元熙身后。
江温酒见卫瑜搂在商青鲤肩上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尽管心中清楚卫瑜的身份,仍觉有些碍眼。握住商青鲤的手,将她整个人向自己怀里一拽。
商青鲤猝不及防,整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
卫瑜:“……”
他双手交叉,手掌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抱胸斜睨了一眼江温酒,道:“小气。”
他说这话时,卿涯和元熙已经凑了过来,两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数眼。
卫瑜由着她们打量,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打量了她们几眼,见到元熙时乐了,道:“这不是元相家那个傻丫头么。”
元熙惊诧地瞪大了眼,显然是不认识卫瑜的,跳起来指着卫瑜的鼻子道:“你才傻丫头!给本姑娘报上名来!”
卫瑜笑了笑,道:“就不。”
元熙:“……”
而后卫瑜一偏头,就见到了缓缓走来的长孙冥衣。
繁星点点,明月朗朗。长孙冥衣眉眼凛冽,如精刀雕刻而成。一身黑衣,身材颀长,遥遥若高山之独立。
卫瑜桃花眼一挑,上前一步拦住长孙冥衣。
长孙冥衣驻足向卫瑜看来,道:“有事?”
明明是问句,他声音却毫无起伏,冷沉如冰。
卫瑜蓦地笑了。
他道:“你是谁。”
“长孙冥衣。”长孙冥衣不再停留,抬步绕过他,向商青鲤等人走去。
“长孙冥衣……”卫瑜重复了一遍,在长孙冥衣即将与他擦身而过时伸手抓住了长孙冥衣的袖子,道:“小爷看上你了。”
少年的嗓音如流水淙淙,淌过心头,
长孙冥衣脚下不停,被卫瑜拽住袖子的手一抬,卫瑜毫无防备,被他一掌拍飞。
商青鲤:“……”
江温酒:“……”
卿涯:“……”
元熙:“哈哈哈哈哈哈,活该!”
卫瑜:“……”
这一场闹剧很快就过去了。
时候已不早了,卫瑜唤来王应,给众人安排了住处。马场进门的两边盖了数间瓦房,看似朴素,打理的却十分干净。
商青鲤回房洗漱完躺在榻上,阖上眼将睡未睡,便听得有人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熟悉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她并未睁眼,放轻了呼吸。
江温酒脱了外袍上榻,掀开被子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在她身旁躺下,又小心翼翼伸手圈住了她。
“铮铮。”他在耳畔低声唤道。
商青鲤弯了弯唇,翻身把手搭在了他腰上。
圈住她的手臂猛然一紧。
另一边,长孙冥衣洗漱完,抬手解下发带,站在榻前掀开被子正欲就寝。忽然就有叩门声响起。
他几不可见蹙了下眉,上前打开房门。
暖黄色衫子的少年倚门而立,笑的痞气,道:“长孙,小爷我思春了。”
“嘭。”长孙冥衣面无表情关上了门。
门外的少年笑了笑。
这一夜,众人一榻好眠。
☆、五零。一马破云来。
第二日商青鲤与往常一样,天未亮便起身出了门。
推开门一眼就能望见在空地上扎马步的元熙。
这一路行来,元熙日日早起坚持习武,加上她本就有薄弱的底子,这段时日坚持下来,基本功倒是练的不错。
商青鲤目露赞许之色,上前两步对元熙道:“今日我教你一套刀法吧。”
元熙听言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撅嘴。她挠了挠头,嘀咕道:“商姐姐,我不想学刀法。”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似乎一出口就被吹散在了晨风里。
早前商青鲤教元熙拳法掌法,元熙都欢欢喜喜学了。因此商青鲤不曾料到元熙会说不想学刀法,不由诧异挑眉,道:“怎么?”
“用刀一点儿都不好看,除了劈就是砍。话本里的侠士都是用剑的,仗剑携酒走天涯,一听就很侠气。”元熙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