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我以为那样是对他好,我以为他会喜欢,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发觉自己就像一位赶车人,一直扬鞭策马,只盼望着能追上前方的他。可最终我却因车速太快,翻了车。
当我重整山河,再度出发时,却发现再也追不上他了。
他再也不会为我停留,再也不敢轻易上我的车了。
从小到大,有人教我念书,教我习武,教我礼节,教我应付各种场合,教我如何成为一位贤后。
可是没人教我到底该怎么爱一个人,没人告诉我在心爱之人面前如何才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若他真要恨一我辈子,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我到底该如何自处?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了无措和绝望。
我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也许当初我就该听爹的话,听师父的话,听夏姨娘的话,不要爱上任何人。
把精力放在权力上,放在武道上,放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放在一个男人身上。
可如今已经晚了,我已经掉进了情爱的深渊。
我越想对他好,却又越怕再次伤着了他;我越注意自己的言行,越想给他尊重,却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我陷入了一个死局。
在这个死局中,只有一步棋能破局。
那便是杀棋。
可我一辈子都不想下那步棋。
我越想越烦躁,越写字迹越潦草,所以我便不打算写了。
我发誓我再也不写这该死的日记了。
以上便是七年前的所有日记。
七年后,我在两件事上被打了脸。
第一,我又开始写起了日记。
第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想下那步杀棋了。
楚宓曾笑言,所谓夫妻之道大约便是爱他的时候恨不得为他而死,恨他的时候恨不得让他去死。
以前我不信,如今却深以为然。
就在一月前,我怒火攻心,真对皇帝动了杀意。
我不愿再同他小打小闹,而是想一战定胜负,只觉哪怕同归于尽也比如今这样的日子好。
可当我看见他双眼中因我的杀招而生出的不信和茫然后,我又心软了,我甚至还想抱抱他,摸摸他的头,生怕他下一瞬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刺杀无果,我郁闷地走出了殿。
出殿后,腹中一阵抽痛,我才惊觉原来今日天癸来了。
当下已是子时,我却毫无睡意,躺在榻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过往的日记,妄想从字句中寻一份转瞬即逝的温暖。
温暖没寻到多少,腹中却空了,我便让宫人去御膳房传膳。
今夜的御膳房办事效率极高,未到半个时辰,一碗卖相难看的红豆粥便呈到了我眼前。
我一见那糟心的红豆粥本欲发火,可转念一想,过往那人做的菜卖相也都不大好,便抱着“不以外貌取菜”的心态尝了一勺红豆粥。
一勺入口,豆香四溢,甜而不腻。
接着我一口喝完了粥,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七年前的崔府。
只因这碗粥像极了他的手艺,可我却不敢认。
自从生完景善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他亲手做的东西了。
看着眼前空了的碗,我呆呆地想,大约只是手艺相似罢了。
毕竟只有深宫寂寞之人才会深夜无眠。
建和七年五月初二
一向深居简出的贤妃今日竟破天荒地邀我去她宫中看她种的一株牡丹,我见她言辞诚恳,态度到位,便也没拂她的面子,答应同她去永宁宫,看个稀奇。
我面上虽笑着应了下来,暗地里却觉不大对劲,便派人去昭阳宫叫上了双双。
双双向来是个爱凑热闹,爱搞事情的性子,若贤妃当真脑子一抽,想搞什么事,那就让双双陪她搞大一些。
反正深宫寂寞,这宫里头总不缺想搞些大动作的人。
然而这些人往往还未来得及搞出什么大动作,便被双双在我的默许下搞出的更大的动作给吓安分了。
这七年来,在我的御下,后宫也算是呈现出了一片和谐阳光、欣欣向荣的景象。
除了皇帝基本不光顾外,一切都好。
皇帝虽鲜少光顾,但对封了妃位的人还是给足了面子,至少两月要翻一次牌子,好让彤史上的记录瞧着好看些,至于那记录被皇帝掺了多少水分,我便不得而知了。
至少以双双为首的若干妃嫔常向我哭诉,皇帝连个小手都不大愿意同她们牵,更遑论进一步发展。
更有口无遮拦的人在我面前直言道,臣妾一瞧陛下就是个不行的。
我听后有些不悦道,那本宫的皇子从何而来?
那人口不择言道,那是因为娘娘太行了。
因为女人的某些小心思作祟,我对那些未曾向我哭诉过的妃嫔便多留了几分心,比如这位贤妃。
贤妃是两年前入的宫,今年也不过十九,青春美貌,但性子却孤傲,自视甚高,不愿与宫中人同流合污,包括我在内。
我觉得这丫头有些像七年前的我,便也没对她的性子太过苛责。
我深知只需再过几年,待她把棱角磨平,晓得什么是与人为善,笑口常开后,就不会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贤妃入宫不到一年便拿到了这个妃位,此等荣宠,旁人实难企及。
皇帝曾向我解释过,他此举主要是瞧着贤妃身世显赫,加之四妃之位一直未满,能填一个算一个。
我不大信他的话,一因贤妃未向我哭诉过,二因她身上确实有我过往的影子。
而人常爱做的一件事便是怀恋过去。
贤妃将我和双双带到了永宁宫的院中,院里摆着一朵极艳丽的大红色的牡丹,确实漂亮,也确实难得一见,我正欲开口夸赞几句。
谁料下一瞬,贤妃面色一白,便倒在了地上。
我猜到贤妃要搞事,却未料到她这事搞得如此之快,我和双双对视了一眼后,便派人去传了御医,再让宫人把她给抬到了床榻上。
御医来后,行完了礼便开始替贤妃把脉,谁知这一把就把出了喜脉。
我知晓后大惊,双双轻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向贤妃道喜,让她好好养身子。
贤妃将喜色全挂在了脸上,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可我却从她那张脸上看出了难以掩饰的惶恐与不安。
接着我便让随侍的宫人去将此事告知皇帝。
很快,圣驾便到了。
皇帝来时穿着玄色朝服,冠冕已除,面容冷峻,眉宇间不见喜色。他说完“平身”后,一眼也未看我,直接奔向了床榻处,问起床榻边的御医贤妃身孕一事。
但当他得到了答案后,眼中一闪而过的竟不是欣喜,而是耐人寻味的酸楚。
随即他双眼带笑,温柔地在床榻前慰问了一番贤妃,脸色苍白的贤妃也一改往日高冷,在皇帝面前极尽弱姿,极展柔态。
未得他的旨意,我和双双也不敢离去,便只能在旁等着,看一出恩爱戏。
我一脸贤惠地看着戏,心中早已酸的不成样子。
我原以为他当真不会碰别的女人,可我却忘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双双旁观者清,见我面色难看,便在我耳旁轻声提醒道:“手。”
我这才注意到皇帝的手竟从未碰过贤妃,哪怕他的话语听起来如何亲密动人,可他的手却一直老实地搭在了腿侧。
我心里头舒服了些。
最终皇帝笑着嘱咐了一番贤妃好好保重身子后,便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一路走来,他就跟变脸似的,笑意全无,只剩冰冷。
到我身前后,他意味深长道:“今日贤妃之事,皇后和贵妃都辛苦了。”
我恭顺道:“今日之事实乃臣妾分内事,之后的事也请陛下放心,有臣妾在,必保龙胎无虞。”
身旁的双双也笑道:“臣妾定会协助皇后娘娘,一同护好陛下的龙胎。”
他看着我,淡淡道:“那便有劳皇后了。”
言罢,他拂袖离去。
我垂首施礼道:“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站了片刻后,忽然转身对我道:“皇后陪朕去走走。”
永宁宫外的一条长廊上如今只剩下我和皇帝二人,侍奉的宫人们已被他挥退到了极远的地方站着。
皇帝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再能听见我们的谈话后,才道:“明人不说暗话,皇后你坦白告诉朕,贤妃一事你是否知情?”
我皱眉不解道:“臣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皇帝无奈叹道:“皇后,朕知道后宫是你的地盘,朕管不着,也不想管。但出了这种事,你便不打算给朕一个交代?朕方才在殿中不说,也只是想给你留一个面子,给贤妃留条活路。”
“请陛下明示。”
皇帝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孩子绝不可能是朕的。”
我微怔道:“此话当真?”
“比真金还真。”
我抬头,对上了他那双明亮如初的眼睛,回想起贤妃的种种反常之举,微笑道:“差点便中计了,但好在你还信我。”
他听后,思索了片刻,会意笑道:“有意思,竟还是个连环计。”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原来我差点被杀,只是因为某人大姨妈来了QAQ
☆、皇帝的日记:十一杀上
长廊之上,皇后目视远方,淡淡道:“你三月前是不是翻过贤妃的牌子?”
我回想了片刻,道:“确实。”
皇后道:“那贤妃三月的身孕便正好和三月前的彤史记录对上了。”
我再次解释道:“朕没有碰过她。”
“贤妃的第一重计就是要让臣妾相信她怀的真是龙胎。她算准了以你的性子绝不会当众揭露她,只会明面上承认,再暗中处理此事,好给她留条活路。这样一来,不论你之后如何处理,既然你已承认,又有彤史为证,那在我的眼中贤妃就是怀了你的孩子。”
我评价道:“这第一重计尚不算毒,若皇后不为朕吃味,做个大度的贤后,那此计就是一条废计。”
皇后淡淡道:“这本就是一条废计。”
我转头看向了皇后的侧颜,妄图从她脸上找出些说谎的痕迹。
片刻后我仍未没找到,有些沮丧道:“但第二重计就毒了。”
“若朕之后暗中找贤妃询问其孕事,她兴许便会将此事全然推到你头上,说是你牵线搭桥。若她大胆一些还可诬陷你瞧她碍事,便故意找来男人毁去她的清白,如果她再以性命作保,朕很难不信。再者这些年来,皇后治下的后宫里极少有人敢造你的次,都唯你马首是瞻。联系你平日种种跋……作态,朕更会信以为真,以为你竟为非作歹猖狂到了这种地步。到了那时,我们之间的隔阂只会……”
皇后发觉我一直在看她,便转过了头,看向了我,冷冷地打断我道:“原来在陛下眼中,臣妾这七年在后宫中就是一副为非作歹的猖狂模样,方才陛下是想说‘跋扈’两个字吧,是想说种种跋扈作态对吧?”
我很想点头称是,但最终还是轻咳了一声,换了个话头,笑道:“不说这个了,你瞧,我们都把这剧本写好了,万一别人不按我们写的演怎么办?”
皇后轻笑道:“她们会按的,还会按最狠的一出演。”
片刻后,我又皱眉问道:“皇后认为贤妃的身孕到底是真是假?”
皇后道:“真与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让我们相信她是真的。”
我苦笑道:“朕本以为贤妃那丫头也就性子冷了点,人也算良善,只是不知这回她到底是深藏不露,还是有高人指点。”
皇后笃定道:“贤妃不是心机如此深沉之人,她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我道:“朕方才在殿里就以为那高人是你。”
皇后冷笑道:“臣妾没有这般无聊。”
我想了片刻后,笑道:“这宫里面确实有个人要比你无聊数倍,而那人的家世恰好也同贤妃的有些渊源。”
皇后问道:“陛下打算去兴师问罪?”
“至少得讨个说法。”
皇后听后,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嘲弄道:“但愿陛下这个说法不要讨到床上去。”
我恼道:“皇后还是信宫中的那些风言风语?”
“年轻的太后和年轻的皇帝之间是常会发生些故事,毕竟你们可没有血缘关系。”
皇后言罢,摸了摸额边青丝,又道:“臣妾乏了,难以再侍奉皇上,先行告退。”
皇后向我施了一礼后,未待我说“准”,便莲步轻移,优雅地离我而去。
看着她那尊贵高傲的背影,我只能自叹一声,孤身去闯龙潭虎穴。
我未登基前,曾在一次晚膳上和堂兄讨论过太后,那年太后还只是皇后,在那番谈话中我还打趣将她称为了夏姑娘。
堂兄对我说,他家姬姑娘不是好姑娘,而这位夏姑娘却是个极好的姑娘。
当年我信了,后来我才发现,真是信了他的邪。
先帝驾崩后的那几日,我便常听宫人们说太后日日以泪洗面,听得多了我也觉得她怪可怜的,明明只比我长两岁,便守起了寡。我的大好时光才刚刚开始,而她的余生便要在那冷冰冰的宫殿里度过了。
那段时日,一旦空闲下来,为了尽明面上的“孝道”,我便会去探望她。
初时,我二人还极守礼法,很是客套,但认识久了,便也熟悉了起来。
太后的容貌并不明艳,但很温婉,让人看着觉得极舒服,尤其是当她笑起来时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太后不仅长得讨巧,声音也是软糯动听,肚子里还装了不少墨水,和这样的姑娘谈话着实是一件让人很愉快的事。
那段日子里,在我眼中她就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姐姐。
可就在我大婚前几日的一个夜里,她彻底颠覆了我对她的看法。
那日深夜,太后宫中的內侍跑到了我殿里说,太后身子不舒服想请我去看看。
那时我想我又不是御医,叫我去做什么,但后头一想,既然太后都亲自派人来传旨了,我也不大好拂她的面子。
我到了她的宫里后,便觉事情不大对劲。我越往里走,宫人越少,偌大的寝殿走到最里面竟一个宫人都瞧不见了。
我正想撤退,床榻上的太后便叫住我了。
随即她掀开了明黄色的帐幔,从床上赤脚走了出来。
当她整个人出现在我身前后,我差点吓得自戳了双目。
太后青丝披散,穿着一件轻纱薄衣。
那纱衣有多薄?
大约便是薄到穿了同没穿一样,在昏黄宫灯的照亮下,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被我一览无遗。
我连忙转过了身,结巴道:“母后……到底何意?”
太后道:“我什么意思你瞧不明白吗?这些天来你同我谈得如此投机,我不信皇帝你心里头没存过别的心思。”
我强装镇定道:“我们谈的是很投机,但我确实没存过旁的龌蹉心思。”
太后听完后,笑道:“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你别怕,今夜之事没人会知道,也没有人能打扰到我们。”
我不愿再陪她在此地胡闹下去,便欲离开,岂料我还未走两步,太后便道:“若皇帝敢走,哀家马上便让整个宫里的人知道,刚登基的新帝在深夜中对他的母后做出了怎样禽兽不如之事。”
我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劝道:“太后你何须做出此等自伤名节之事?”
“所谓名节不过是你们男人加在我们女人身上的束缚罢了。”
“就算你不顾念名节,你这样做对得起先帝吗?”
太后轻笑一声道:“死人能知道什么?”
她的脚步离我越来越近,我却不敢转身,生怕又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