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笑。
而在他的背后,老狐狸的目光却从未如此的纠结与痛苦过——一千年,即使是对于妖族来说,这也远远不是用弹指一挥就可以轻描淡写过的岁月。就算是一族之长。就算是显圣高人,一千年,也实在是太长太长。
“我只问一句…这么做,你后悔过吗?”
实力不凡,聪明绝顶。此时此刻,这些无用的夸赞却无法帮他找到一个答案,下定一个决心。既然早知如此,早知磨难。又何必如此执着,如此伤害呢。
风未停。反倒是愈加喧嚣了几分…从更远的地方传来喧闹的回响,杀气和杀意混合着难以平复的野心向祭天台涌来,那一声声狂笑,一声声怒吼,都仿佛尖锐的利剑直透闻着的心魄。
不只是灵弭,甚至不只是猿族。
一味的放任和罔顾造就了今日的结果…那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的欲?望终于吞噬了最后的一点儿平静,明明同属众妙天中的一员,他竟然不惜请来人类的修士,也要夺下那根本毫无意义的权力。不过的确,如今众妙天之内。确实已经没有人是灵弭的对手了。
杀声近了…老狐狸低低的咳嗽了一声,直到此刻,才发觉那一身紫袍之下,竟然透出点点血痕。他不禁苦笑,就算是拥有显圣期的实力又如何?到头来,无非是一场镜花水月。而也是在同时,已经风烛残年,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天主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
“…生死只是入眼细沙,吾曾眨眼,从此无泪。”
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无言的沉默…只是听凭风声越来越急,身后的血腥,也越来越近。
“影儿…还活着吗?”
“就算是上天放过他,巫族也不会放过他。”
“…”
“你怪我吗?”
老狐狸没有回话,只是出神地看着面前的通天石柱。
“就当是我错了吧。”
天主继续开口,仿佛有了一些精神,哪怕只是回光返照。
“你是错了…”老狐狸的声音渐渐平复了下来,他轻轻地帮天主将身上的皮被向上拉了拉,盖好他脆弱的身体——他很清楚,他就要去了。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可以,帮我亲眼看看那个世界。”老天主顿了顿,浑浊而又死气沉沉的眸子中竟然突然洋溢起某些奇异的光彩,他挣扎着挺起腰背,仿佛想伸手摸一摸那巨大的石柱。
“看看那个新的世界。”
…话音未落,一直在逼近的喊杀声终于一窒,那个浑身浴血的中年人,已经落在了他们两人的面前。
“我说过,这个众妙天终究是我的东西,这个天下,也会是我的。”
灵弭的手中,握住了两颗溜圆的人头,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就是虎峰和虎烈无错…但身为虎族族长的天主却置若罔闻,他甚至带着浅浅的笑容注视着一切,注视着灵弭注定看不见的远方。
在他的背后,在王座的背后,一只修长的手臂轻轻点在了最致命的后心…一道锋利而又精准的掌气无声无息地洞穿了他的身体,终结了天主波澜壮阔的一生。
接着,有低低地啜泣声传来。
那悲戚而绝望的声音来自那索命一指的主人,来自…一直站在他身后的老狐狸。
突来的变故让灵弭一时摸不着头脑,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已经掌控住一切的他下意识的慌乱起来。右手一松,死不瞑目的两颗兽首就这般无声滑落…悲哀而痛苦的双眼几经滚动,最后只能在泥沙中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远处直入天际的石柱。
“你做什么?”
灵弭迫不及待地向老狐狸和老天主的方向掠去,但面色木然的前者却还是快他一步,化作一缕烟云飘向了不远处亘古屹立的巨大神迹。
也许是幻觉吧,那两根巨大的石柱竟然开始微微颤抖,就好像是巨人正在抖落身上的灰尘…已经沉睡了如此之久,如今,却不是醒来的好时机。
第二百六十四章、换魂(2)
第二百六十四章、换魂(2)
“你们!”
小小姐的眼眶微红,许是刚刚哭过,但一双寒掌却是做不得假。月余不见,一身修为更是到达了化形后期,一招一式之间,又哪里是这些普通的苗疆勇卒可以抗衡的…如今,巫族上下凡是有修为在身的族民早已死伤殆尽,所以被派来镇守小巫女的,也只是这些有些勇力的族民罢了。
“让开!”
心中原本就有怒火,千里迢迢来此,却让兄长落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玉娇对于这群巫民又怎么可能有好脸色?而如今,他们甚至还盗走了流影的尸身,拒不归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心中愤恨,下手自然是不轻的,不过三两下,小小姐就把那些妄图挡住她的汉子全部放翻在地…但这些巫民虽然未经修炼,但常年和恶劣生存环境搏斗的他们却有着一身勇力。此时此刻,他们一边说着让人莫名其妙的话语解释着什么,一边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重新挡在玉娇的面前。
“哼,莫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了你们!”
小小姐厉喝一声,纯澈的杀气顿时从她所站的位置向四周笼罩…人族和妖族本就算不上和睦,南疆巫族只不过是因为和众妙天平日并无往来,不存仇隙,但真要说起来,玉娇倒也没道理对人类留情!这杀意真真切切,却不是摆摆样子这么简单。
那些阻在玉娇面前的巫族汉子们平日里也多见惯了怪物和野兽的血勇,对这份气息倒是熟悉的紧,当下也是纷纷后退,不敢轻近…不过,他们却还是挡在了那座屋舍的门口,不让玉娇入内。
南疆伏尸无数。死伤惨重固然不假,但原本只是来想借玄火鉴的流影又做错了什么?有什么道理要为巫族陪葬?如今错已铸成,念在兄长是自愿如此的情面上玉娇本不愿纠缠,但此情此景,又让小小姐如何冷静的下来!?
简直是欺人太甚!
怒火无法压抑,手下更是不留情面。小小姐举掌。邀月凭虚功力全力运转,四肢百骸之中一股磅礴真力自然汇聚——这下出手,和之前喝退几人的程度完全不同,不过眨眼逼命掌风已经几乎贴在了对方胸前,而那个巫族汉子,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
噗!
只是这一掌却没能如想象中一样,直接洞穿对方脆弱的身体。只因另一只手掌竟然后发先至,抵住了小小姐这猛力的一击,堪堪救下了那个一头冷汗踉跄倒地的巫族汉子。
“你做什么!!”
一把甩开慕白轻轻制住自己的手掌。玉娇发脾气似的回身一击按在对方胸口,而这一次,慕白却是不闪不避,硬挨了她一击…鲜血,立刻从嘴角溢出。
“你…你干嘛不躲?”
“气消了?”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慕白微微一笑,然后轻轻拭去了自己嘴角的鲜血。
“…”
小小姐呐呐,但眼中的怒火却并未敛去。其实慕白又何尝不了解她心中的感受?他也想尽快要回流影的尸身。只不过,这里到底是巫族的地盘。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保护好玉娇的安全,就不能让她在这里肆意妄为,胡乱树敌…对于她自己也好,对于狐族也好,对于整个众妙天也好,现在都是一个特殊的时期。
再说。如果对方一定不肯妥协,出手伤人,甚至杀人,只会让问题更加复杂。于是,他低头凑近小小姐的耳畔。低语了几句,后者倒也明白其中利害,恨恨地握紧了自己的粉拳,却终究没有再叫嚷下去。
而就在同时,屋舍的房门从内部被缓缓打开,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响起,用苗疆的土语吩咐了几句,原本护卫在门口的几个汉子便毕恭毕敬的离开了。正当两人不明就里之际,那个柔和却虚弱的女声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用得却是汉语。
“你们…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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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言轻轻拂过对方的额头…
那一丝不苟的鬓角和苍白的面容看上去是如此熟悉,此刻的他皱着眉,就像两人初见时那样…她突然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你总是有那么多的烦恼呢?
可惜,她大概是做不到了。
如此决定,该是没能尽到巫女的责任吧?
梓言稍稍有些自责,但当她握住流影的手掌,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一丁点儿平凡的温度的时候,她的心却还是动摇了…就当是,为了报答他救助巫族百姓的善举吧。
既然是在诛灭兽神的大战中受伤死去,那么他就是巫族的恩人了,自己这么做却也是情理之中。
她笑着点点头,眼中却渗出了点点晶莹…如果,他并非是下一任巫女的话,他们会有不同的结果吗?是啊…如果不用承担着一切的重任,她也可以和一般的姑娘家一样,肆无忌惮的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吗?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不过此刻,没有如果,也许也不错。
灵气透体,气运成指…在经过洗经伐髓之后,如今的小梓言,和流影一样,也达到了解脱境的层次,所以同一套功法如今施展起来,却又是熟练了很多。
“你知道,你亲自教我的这一套指法究竟有什么用处吗?”
双眼模糊,但梓言却依旧带着笑颜…虚灵指,虚灵指。这一套以虚灵指为基础的“虚灵如意手”,若是没有流影当日的传授,恐怕如今的梓言还没办法掌握。只是那一日,他们两人中无论是谁,也决计想不到,一切会演变成今日这般的光景。
她抬手,淼淼灵气开始向着指尖聚集,但比起直接出手攻击的法门,这一次,虚灵指的功力却尽数藏于梓言身体之中,往复运转,不辍分毫。直到她的面容逐渐发白,那虚无的灵气才终于从她另一只手腕处流出,潺潺汩汩,宛若清泉般流向了流影的身体…
人死灯灭,魂飞魄散…天地之间,招魂引魄之术本就罕见,而对于魂魄尽失的死者来说,这一法门更是起不了丝毫作用,除非…除非是用另外的生魂代替。
那,便是活人的魂魄…梓言的魂魄。
第二百六十五章、换魂(3)
第二百六十五章、换魂(3)
闭上眼,天地便同时消失,只剩下无法称作黑暗的黑暗。
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生命最后的记忆胶片,那冲天而起的火龙,那骇人听闻的煞气,那久久不散的红光…咫尺之遥,却是生死之隔,棋差一招,就注定满盘皆输。
这难以承受的巨大代价,要他如何放下,如何解脱。
如果说一个生命的厚度适合他经历的一切足以留下刻痕的经历有关,那么有着数段人生的流影应该注定是一本怎么翻也翻不完的书。可是这一次,同样是死亡,同样是失去,却又好像与之前完全不同。
在这里,他能听到声音,听到黑衣的声音,听到很多人的声音——好像是玉娇的啜泣,慕白的叹息,老狐狸和天主的叹惋,还有围观者们的议论…那些细碎而复杂的声音渐渐归于一处,渐渐从千千万万个源头汇聚成同一个声音。
它像是在发问,又像什么都没说,终于,流影只能自己打破沉默。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想和你聊聊。”
“…说说看。”
“看到你之后,我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知道这么做其实毫无意义,而且很蠢。”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说过。”
“…”
一片黑暗的世界,陷入了更枯燥的沉默。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得更好吧?”
“哈,这是没有意义的问题,还是说到现在你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不,不一样的。”
流影拼命的摇头,就好像是在迫不及待的否定自己。
“比起我。你更强大,也更坚定…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如果是黑衣的话,一定能够阻止兽神的杀戮,如果是黑衣的话,一定能成功驾驭伏龙鼎…是因为自己。弱小而又无能的自己,才终于葬送了这一切的一切。
“你当真这么认为吗?”
“难道不是吗?”
这一次,却轮到黑衣沉默。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整个黑暗而又密闭的空间却突然耸动起来,就好像有人用尖钉凿穿了这无尽的黑暗一般。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一圈光晕,在那之后整个世界,都被一道接一道的光柱击碎。
那熟悉的光芒从一个个小孔里照亮了这个世界,所有接触到那东西的部位仿佛回春的大地。渐渐恢复了知觉,在一片刺眼的闪耀之中,流影隐约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正开口对他说些什么,不过世界却突然变得喧嚣起来,他只能眯着眼睛追寻着那道身影,注定最终一无所获。
“其实,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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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灵气才终于从她另一只手腕处流出。潺潺汩汩,宛若清泉般流向了流影的身体…
南疆巫族的秘法自然不是只有招魂那么简单。代代巫女只有练就虚灵如意手这项不传绝学,才有资格摄魂引魄…但,即使是巫女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新的魂魄注入其他人体内。
上天是这样的公正,想要注入新的灵魂,就只能以旧的灵魂作为代价。
世界上,也许真的存在一见钟情这种说法。从那些自古流传的凄美故事到身边春心耸动的痴男怨女。就算是原本不相信的人,却无法蒙骗自己的心思,等到终于遇见的那一天,等到终于擦肩的那一秒,爱情有时候来得就是这般毫无道理。
眼角。有泪光闪烁。
只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人才会懂得,原来,从来都没有人保证过,一见钟情一定会是两心相悦,也从没有人徐说过,有情人一定会终成眷属。当她遇见他的时候,一扇门被推开了,让人迷失,让人沉醉的情感开始从那颗青涩的心房中满溢出来。但另一边,那让她心动,让她纠结的那扇门,却一直紧紧地关着——越是贴近,越是触摸,越是只能感受到冷冷的寒气。所以,梓言曾今尝试过逃避,尝试过重新关上自己的心门,但到最后,她却依然只能如此取舍,依然像一只扑向烛火的飞蛾。
透明的魂流依然不绝不塞地从这一头,流向那一头,从梓言无怨无悔的心房,流向流影毫无知觉的冰冷胸口。
在那里,一个已经停滞许久的心跳正在逐渐恢复,但另一头,一个满怀悸动的心跳正在缓缓停止…
噗通,噗通。
若不是如此,他们应该绝不会如此贴近吧?
噗通,噗通。
若不是如此,此生此世他们或许都没办法如此坦诚吧?
梓言垂下臻首,娇艳欲滴的双唇仿佛想吻一吻那魂牵梦绕的人儿,但门外却突然传来玉娇大声的喊叫,也能听见族人们惶急的解释…哈,真的是弄人的天意,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想让自己如愿啊。
她先吩咐了族人一句,让他们退开,然后又用温柔的声音继续开口。
“你们…进来吧。”
屋舍的门,被一股恰到好处的气流推开,梓言并没有在意玉娇和慕白的反应,只是继续握住流影冰冷的手掌,继续将那股魂流送进他的体内。
渐渐地,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她很清楚,这是换魂之术即将完成的前兆,但即使如此,她的手也没有松开,她的嘴角依然带着微笑。
“我要把我哥带回去。”
小小姐的声音明明就是在身后响起,但在梓言耳中,却又飘渺的好像来自天外。
“不,我不能让你们把他带走。”
在那透进点点晨光的屋子里,梓言背对着身后的来人,用虚弱而又坚定的声音开口。这一刻,阳光的味道终于撕破了巫族长久以来的阴霾…长夜过去,对于那个安静地睡在那里的男人来说,梦魇将尽,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巫族也会迎来自己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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