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 “麦奇警探。”语气带着一些提防,可以理解。
“意外吧,史帝芬,我找到你在找的人了。被我逮个正着,铐了手铐,非常不爽。”
沉默。我在公寓里匆匆兜圈,一眼盯着谢伊,一眼留意角落不存在的共犯,而我双脚就是停不下来。 “就目前的情况来讲,我最好不要是逮人的警官。所以,我想你刚刚赚到警探生涯第一次的逮捕,假如你要的话。”
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 “我要。”
“我先提醒你,小子,这可不是圣诞老人放在你袜子里的梦幻礼物,我已经可以想象球王·肯耐迪一定会火冒三丈。你的主要证人包括我、一名九岁女童和一个咬牙切齿的人渣,拒绝承认任何罪行。你逼他自首的几率趋近于零,因此聪明人的做法是向我道谢,请我自行打电给重案组,你继续做原本在做的事。不过,假如乖乖牌不是你的个性,你可以过来这里,完成第一次逮捕,使尽全力搞定案子。因为这个人就是凶手。”
史帝芬想都没想就说: “你在哪里?”
“忠诚之地八号,按最上头的门铃,我就开门。这件事必须极度隐密,不能找支持,也不要声张。假如开车来,就停远一点,别让其他人看到,而且动作要快。
“我十五分钟就到。谢了,警探,谢谢。”
他就在附近,而且还在工作。球王不可能为了这个案子要求加班,是史帝芬自己决定孤注一掷。 “我们会在这里等你。还有,莫兰警探?干得好。”他还来不及意会过来问为什么,我已经挂上电话。
谢伊眼睛睁开了,痛苦地说: “你的新贱人,是吧?”
“他是警方的明日之星,我一向把最好的留给你。”
他想坐起来,但痛得身体一缩,只好靠回沙发。 “我早该知道有人在当你的小跟班,因为凯文已经不在了。”
我说: “你是要我和你打得你死我活,你才会比较爽是吧?假如是的话,我会疯掉,但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打不打都没差别了。”
谢伊用铐着的手抹了抹嘴,用陌生疏离的眼光打量手上的血迹,仿佛那是别人的血。他说: “你真的打算这么做。”
楼下一扇门打开了,人声嘈杂,老妈大喊: “谢伊!弗朗科!晚餐已经做好了,立刻给我下来洗手!”我探头朝楼梯问瞄了一眼,另一眼老鹰似的盯着谢伊。我和楼梯保持距离,免得被老妈看见。 “我们在聊天,马上下去。”
“你们可以下来聊!难道要大家呆呆地坐在桌子前面,等你们两位大驾光临?”
我压低声音,在语气里加了一丝为难: “我们只是……我们真的需要聊聊,谈谈事情。可以再给我们几分钟吗,老妈?可不可以?”
沉默半晌,接着是她心不甘情不愿的声音: “好吧,我就再给你们十分钟,到时要是还不下来——”
“谢了,老妈,真的,您是大好人。
“那还用说?有需要的时候,我就是大好人,其他时候……”她的声音消失在屋里,依一然唠叨个没完。
我将门关上,上了锁以防万一,接着拿出手机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我们脸部的照片。谢伊问: “很满意自己的成就吧?”
“帅呆了,我一定要传给你看,你那几张也很不赖。不过,这不是为了放进我个人的剪贴簿,只是预防你开始埋怨警察施暴,中途发神经想找逮捕你的警官麻烦。来吧,笑一个。”谢伊像要活剥犀牛似的,狠狠地瞪我一眼。
写下大致经过之后,我走到厨房。厨房又小又空,一尘不染地令人沮丧。我拿了一条抹布弄湿,想帮自己和谢伊擦洗,但谢伊撤过头去。“拿开。你既然那么骄傲,就让那些警察弟兄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我说: “老实讲,亲爱的,我才不在乎。他们看过我下手更狠的。但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带你走下楼梯,穿越忠诚之地,而我忽然想到,街坊邻居没必要晓得这里发生了什么。我想尽量不要张扬。但假如你不喜欢这个调调,务必告诉我,我会很乐意在你脸上补个一两巴掌,算是加值。”
谢伊没有回答,但却闭起嘴巴乖乖不动,让我擦去他脸上的血。公寓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音乐,不晓得来自哪里,还有风儿不停吹过屋檐的声音。我不记得曾经这么近看过谢伊,近得能够看见唯有父母与爱人才看得到的细节。皮肤下线条利落野性的骨骼、新生的胡碴、纹路复杂的鱼尾纹,还有他的睫毛竟然那么浓。血开始在他下巴与嘴边凝固变黑,我忽然发现自己动作轻柔,吓了一跳。
他的黑眼圈和肿胀下颚,我则爱莫能助,但当我清理完毕,他起码稍微能看一点。我将抹布翻过来,然后给我自己擦脸。 “怎么样?”
他随便瞄了一眼说: “棒极了。”
“你说了算。反正就像我讲的,忠诚之地看到什么不是我的问题。”
他听了立刻用心打量。过了一会儿,他不大情愿地举起手指,指着自己嘴角对我说: “送里。”
于是我又抹抹脸颊,挑起眉毛看他。他点点头。
“好,”我说。抹布擦得血迹斑斑,血块浸透抹布,被水重新溶解湮开,有如绽放的红花,开始顺着我手掌滴下。 “好了,等我一下。”
“说得好像我有得选择似的。”
我在厨房水槽将抹布洗了几次,扔进垃圾桶让搜查小组待会儿有事情做。我用力搓揉双手,之后回到客厅。烟灰缸在椅子底下,撤了一地烟灰,我的烟在角落,谢伊的在我刚才放开他的地方。我在他对面坐下,仿佛派对上的两个小伙子,接着将烟灰缸摆在两人中间。我点了两根烟,塞了一根到他的嘴里。
谢伊闭起眼睛猛力吸烟,脑袋往后靠着沙发。我背靠着墙。半晌之后,他问: “你为什么没把我杀了?”
“你在抱怨吗?”
“妈的,别傻了,我只是问问。”
我把身体抬离墙面,费了不少力气,因为我的肌肉开始僵硬了。我伸手去拿烟灰缸。 “我想你说对了,”我说, “我想,说到底,我终究是个警察。
他点点头,眼睛依然闭着。我们两个默默坐着,倾听彼此呼吸的节奏与不知哪里来的微弱乐声,偶尔弯身向前轻弹烟灰。多年来,这是我们最接近和平共处的一次。门铃响的时候,简直像是冒犯。我立刻应门,免得有人看见史帝芬在外面等。他跑上楼梯,脚步和荷莉刚才下楼一样轻盈。老妈还是在楼下絮絮叨叨。
我说: “谢伊,这位是史帝芬·莫兰警探。警探,这位是我哥哥,谢伊·麦奇。”
那孩子的表情显示他已经料到了。谢伊睁开肿胀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史帝芬,没有好奇,除了全然的疲惫,什么都没有。我看得感觉脊椎直往下垂。
“如你所见,”我说, “我们起了一点小争执,你可能得带他去检查脑震荡,我有作记录,以便未来参考,假如你需要相片左证的话。”
史蒂芬仔细检视谢伊,从头到脚’寸也不放过。 “的确,可能用得到。谢了。你需要立刻拿回去吗?我可以用我的。”他指着我的手铐说道。
我说: “我今晚不打算再逮捕其他人了,你晚点再还我吧。警探,这家伙是你的了。我还没宣读他的权利,这件事就留给你做。还有,你最好小心技术层面不要出错,他比外表看起来聪明得多。”
史帝芬开口了,很努力想说得婉转: “我们现在……我是说……你知道……没有拘票径行逮捕,需要有正当理由。”
“我想最好别在嫌犯面前摊开所有证据,这样结局或许会圆满一点。不过,相信我,警探,这绝对不是兄弟倪墙过了头。我再过一小时左右会绐你电话,向你简单交代,但在这之前,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半小时前,他完全坦诚犯下两起谋杀,包括深入交代动机与死因细节,只有凶手才知道的内情。他接下来一定矢口否认到底,但幸好我已经另外准备了许多好料给你,刚才说的只是前菜。目前这样,你觉得够吗?”
史蒂芬显然不太相信自首的部分,但很识相地没有多问。 “够多了,谢谢,警探。”
接下老妈大吼: “谢伊!弗朗科!要是我被晚餐烫到,我发誓一定痛扁你们两个一顿!”
我说: “我得闪了。帮我一个忙,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我的小孩在楼下,我不希望让她看到这件事。给我一点时间把她带走,之后你们再离开,好吗?”
我这话是对着他们两人说的。谢伊瞧也不瞧我们两个,兀自点了点头。
史帝芬说: “没问题。我们两个舒服一点,如何?”他朝沙发撇撇头,伸出一只手想拉谢伊站起来。过了一会儿,谢伊抓住他的手。
我说: “祝好运。”说完便拉上外套遮住衬衫的血迹,从挂衣架抓了一顶黑色棒球帽(上面写着:柯纳奇自行车行)戴上,盖住我脑袋上的伤,留下两人走了。
临走前,我越过史帝芬肩头看见谢伊的眼睛。从来没人那样看过我,莉儿没有,萝西也没有。他彷佛彻底看穿了我,完全不费吹灰之力,没有遗漏任何角落,也没有任何问题悬而未决。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二十二章 没有团圆的圣诞
老妈已经将所有人从电视机前面拉开,重新恢复了美好圣诞的气氛。厨房挤着女人、热气与声音,男人被使唤拿着防热垫和饭菜来来去去,空气里翻腾着炸肉的吱吱声与烤马铃薯的香味,让我一阵晕眩,感觉恍如隔世。
荷莉跟多娜和艾合丽一起在摆餐具。她们竟然用印着快乐天使的纸餐巾,一起哼唱“叮叮当、叮叮当,超人真傻瓜”。我静静看了她们几秒,将这幅景象收藏在心里,接着一手放在荷莉肩上,凑到她耳边说: “甜心,我们得走了。”
“走?可是一一”
荷莉气得张大嘴巴,吃惊得过了半晌才想到抗议。我用“紧急状态五”的家长目光看她一眼,她立刻像消了气的皮球。 “去拿你的东西,”我说,“动作快,去吧。”
荷莉将手里的餐具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拖拖拉拉地走向大厅,走得越慢越好。艾合丽和多娜看着我,表情仿佛我咬断一只兔子的头,艾舍丽向后退开。
老妈从厨房探头出来,像是拿着赶牛杆似灼挥舞一把大叉子说:“弗朗科!你总算下来了。谢伊和你一起吗?”
“没有。老妈一一”
“妈妈,不是老妈。你去叫你哥哥,你们两个还在胡闹,马铃薯都要烤成薯片了,快进去帮爸爸拿出来。快啊!”
“老妈,我和荷莉得走了。”
老妈下巴掉了下来,有几秒钟真的哑口无言,接着就像空袭警报似的开炮了: “弗朗科·约瑟夫·麦奇!你开什么玩笑,你马上告诉我这是开玩笑!”
“抱歉,老妈,我得和谢伊聊聊,错过太多往事了,你应该晓得那种感觉。我们已经迟了,必须快点赶上。”
老妈鼓起下巴、胸部和肚子准备大吵一架。 “我才不管错过不错过,晚餐好了,你们吃完之前不准离开半步。给我到桌边坐好,这是命令。”
“没办法,抱歉搞得一团乱。荷莉——”荷莉在大厅,一只手插进外套里,眼睛瞪得大大的。 誓去拿书包,快。”
老妈拿叉子甩了我手臂一下,力道大得差点害我瘀青。 “你他妈别想装作没听见!你想让我心脏病发吗?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吗?想看妈妈死在你面前?”
其他人一个个小心翼翼出现在厨房门口,站在老妈背后探头探脑。艾舍丽绕过老妈,躲到卡梅尔裙子里。我说: “我没打算这么做,不过假如你想当成晚上的余兴节目,我也没办法阻止你。荷莉,我说快点!”
“既然你只有这样才会开心,那就滚吧。到时我死了,希望你心满意足。走吧,快点出去。反正你可怜的弟弟已经让我心碎,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乔茜!”卧房传来愤怒的咆哮, “外面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接着无可避免又是一阵狂咳。当初我有许多理由不让荷莉靠近这个狗屁家庭,这会儿差不多全看到了,而且理由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
“——还有我,即使发生这么多事,我还是拼了老命准备一个美丽圣诞给你们,从早到晚守在炉子前面——”
“乔茜,操你妈的,别再大吼大叫了!”
“老爸,家里有小孩!”卡梅尔说。她双手捣住艾舍丽的耳朵,一副很想卷起身子死掉的样子。
老妈已经近乎尖叫,嗓门还不断拉高,我感觉她都快让我得癌症了。“——还有你,你这个不知感激的混球,竟然连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个晚饭都不肯——”
“拜托,老妈,晚餐当然很吸引人,但这回恐怕不行。荷莉,起来!书包,快点。”这孩子看来快得战斗疲劳症了。我和奥莉薇亚吵得再凶,也绝对,绝对不让荷莉听见我们不留情面的彼此对骂。
“老天原谅我,你们听,听我刚才说了什么,而且当着一群孩子的面——你这下知道我被你气成什么样子了没有?”
叉子又在我臂上一甩,我看着老妈身后的卡梅尔,点点我的手表用急迫的语气悄声对她说: “共同监护协议。”我感觉卡梅尔一定看过不少电影,知道冷酷的前夫如何玩弄协议,藉此摧残勇敢的前妻。她瞪大眼睛,我抓住荷莉的手臂和书包,匆匆将她带走,让卡梅尔和老妈解释什么是共同监护协议。我们急急下楼(“你走,给我滚,要不是你回来搞得大家鸡飞狗跳,你弟弟现在应该还活着……”),我听见楼上传来史帝芬和蔼的说话声,语气冷静平缓,正在和谢伊很文明地聊天。
我们走出八号,踏进夜晚、灯光和寂静里,大门在我们背后砰地关上。
我深呼吸一大口傍晚的湿冷空气。 “天哪!”我真想把谁杀了然后抢他一根烟来抽。
荷莉将肩膀从我手里扭开,从我另一只手里抢走书包。
“刚才那里发生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很对不起。你没必要经历那些的。”
荷莉懒得回答,连看都不看我。她抿着嘴,抗命似的扬起下巴走过忠诚之地,我知道待会儿两人独处,我就要倒大霉了。我们弯进史密斯路,在离我车子三辆车的地方,我看见史帝芬的车,一辆破丰田,显然是他为了配合这一带特地挑的公用车。他很会选车,要不是前座坐着一个故作轻松的家伙,我根本不会察觉。那家伙懒洋洋地坐着,刻意不往我的方向看。史帝芬就像好童子军,永远做好万全的准备。
荷莉跳上儿童安全椅,重重关上车门,差点把车门撞下来。 “我们为什么非走不可?”
她是真的不晓得。她将谢伊的难题交给万能老爸处理,对她来说,这就表示事情已经解决了,一了百了。而我给自己最大的任务,就是不让她发现并非如此,就算不可能一辈子不发现,起码再拖几年。
“甜心,”我没有发动车子,我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开车, “听我说。”
“晚餐已经煮好了!我们还摆了盘子,你的和我的!”
“我知道,我也很希望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
“你刚才有和谢伊伯伯说话吧?就在我上去之前?”
荷莉安静下来,尽管两只手臂依然气鼓鼓抱在胸前,而且面无表情,脑袋却飞快思索到底怎么回事。她说: “应该吧。”
“你觉得你有办法讲讲你们说了什么吗?”
“跟你说吗?”
“不,不是我,是我同事,他叫史帝芬,只比戴伦大两岁,人非常好,”史帝芬提过他有姐妹,我希望他对她们很好。 “他真的很需要知道你和谢伊伯伯说了什么。”
荷莉眨眨睫毛,说: “我不记得了。”
“甜心,我知道你答应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都听到了。”
她的蓝色眼眸闪过一丝戒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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