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王说: “萝西遇害前两周。知道变成这样的下场,伊美达很歉疚,于是决定出面。等我这里结束之后,她就要帮我做笔录。”
我想也是。 “嗯,”我说, “我想这确实算是证据。
“很抱歉,弗朗科。”
“我知道,谢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希望听到的——”
“那当然。”
“——不过,你也说过,任何确定都好,就算你当下不这么认为,起码是一种结束。等时间一到,你自然能消化这一切。”
“球王,”我说, “我问你一件事。你有去看心理医生吗?”
球王脸上五味杂陈,神情里夹杂着难堪、自我辩驳与好强。 “有啊,干吗?要我推荐哪位医生比较好吗?”
“不,谢了,只是好奇问问。”
“那家伙相当不错,帮我觉察了许多事情,例如让外在现实呼应内在现实之类的。”
“听起来很激励人心。”
“是啊,我想他应该能帮你很多。”
“我这人比较老派,还是觉得内在现实应该呼应外在才对。不过,我会记得你的提议。”
“没错,别忘了。”球王动作豪迈地拍拍我的仪表板,仿佛它是受完训的马。 “很高兴跟你聊天,弗朗科。我可能该回去磨笔录了,但有需要随时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没问题。不过,我觉得自己最需要一个人独处,把事情好好想一遍有很多东西需要消化。”
球王挑眉点头,一副很有深度的样子,我看是学心理医生的。我说:“要不要我顺便载你回局里?”
“不了,谢谢。走路对我有好处,得注意腰线别走样才行。”他拍拍肚子。 “你自己保重,弗朗科,我们再聊。”
巷子很窄,他只能将车门打开十五公分硬挤出去,稍稍削弱了他的气势,但他立刻就用重案组的昂首阔步扳回一城。我看他大摇大摆地走在疲惫匆忙的人群之间,带着公文包和使命感,忽然想起几年前我们街头巧遇,发现两人都成了离婚俱乐部的一员。我们连喝了十四小时,最后在布雷一家飞碟主题酒吧巴着两个胸大无脑的辣妹,想让她们相信我们是来买都柏林堡的俄国富豪,却怎么也骗不过对方,最后只好像两个小毛头猛喝闷酒。我发现这二十年来,我还满喜欢球王·肯乃迪这家伙。我以后会想念他的。
别人常看扁我,我也乐在其中,但伊美达还真让我意外,因为她看起来不像是会疏忽人性阴暗面的人。换成是我,我起码会找个凶神恶煞带着武器来家里坐镇几天,但才周四早上,提尼家就似乎已经一切恢复正常。洁妮维啃着奇巧巧克力慢慢出门,伊美达到新街买了两塑料袋东西回来,伊莎贝儿去一个需要头发后梳和雪白衬衫的地方,家里没有保镖(有武器或没武器)的迹象,也没有人察觉我在窥探。
中午左右,两名妙龄少女带着两个宝宝按门铃,夏妮亚下楼和她们一起离开,可能去逛街或到店里偷东西,谁晓得。我一确定她不会再跑回来拿什么东西了,就撬开前门的锁,上楼到伊美达的公寓。伊美达将脱口秀节目开得很大声,来宾咆哮对骂,观众等着看好戏。门有好几道锁,但我从缝隙看去,发现只锁了一个。我花十秒钟将门打开,电视声响盖过了开门声。
伊美达在沙发上包圣诞礼物。只可惜她看那种节目,礼物又几乎都是博柏利的赝品,不然画面还真感人。我将房门关上,朝她背后靠近,忽然见她(看到我的影子或听见脚踩地板的声音)猛然回头。她倒抽一口气准备尖叫,但还来不及大喊,我已经用手捂住她嘴巴,一只手臂压住她两只手腕扣在她腿上。我在沙发扶手坐下,调整姿势让自己舒服一点,接着凑到她耳边说: “伊美达啊伊美达,你对我发誓不会告密的,你让我很失望。”
她手肘对准我腹部挥来,我压得更紧,她想咬我的手,我猛力将她头往后按,直到我感觉她脖子疼痛,牙齿咬着下唇为止。我说: “在我松手之前,你最好想着两件事。第一,我比谁都靠近你,第二,要是戴可知道楼下住了个告密者会怎么想,他要发现容易得很。你认为他会找你开刀,还是觉得伊莎贝儿更可口?甚至是洁妮维?你说说看,伊美达,我不晓得他喜欢哪一种。”
她眼里闪出熊熊怒火,有如受困的野兽,恨不得咬断我的咽喉。我说:“你打算怎么办?大喊救人吗?”
不久,她肌肉缓缓放松,摇了摇头。我放开手,将扶手椅上的一堆博柏利扫到地板,坐了下来。 “你瞧,”我说, “这不是很舒服吗?”
伊美达轻轻按揉下颚说: “混球。”
“我是情非得已,宝贝,不是吗?我给你两次机会,我们斯斯文文地谈,结果你不要,偏偏喜欢这样。”
“我男人随时会回来,他是警卫,你惹不起的。”
“那就有趣了,因为他昨晚不在家,而房间里根本看不出这个人存在,”我一脚踢开博柏利赝品,将双腿伸直说, “你为什么要扯那样的谎,伊美达?别说你怕我。”
伊美达闷闷坐在沙发一角,紧紧叉着双臂和双脚,听到这话被激怒了。“你想得美,弗朗科·麦奇,我遇过比你凶狠一百倍的人,照样被我打得屁滚尿流。”
“哦,那还用说。万一拼不过人家,还可以找人代打。代你向球王·肯耐迪打我小报告——少来,闭上你的鸟嘴,别想再谎——让我非常不爽。不过,事情很容易解决。你只要告诉我跟谁说了我和萝西的事,行,咱们的帐就一笔勾销。”
伊美达耸耸肩膀。电视里的那群狒狒抓着椅子互相干架,我弯身向前,一眼紧盯着她以防万一,一手将插头从墙上拽下,接着说: “我没听见。”
她又耸肩。我说: “我想我已经很有耐性了,但这会儿,你看到没有?我的耐心只剩这么一点,甜心,仔细看清楚。我保证接下来更精彩。”
“所以呢?”
“所以我想有人要你提防我。”
我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我说: “我知道这里的人说什么。你觉得我杀了谁呢,伊美达?萝西还是凯文,还是两个都被我杀了?”
“我没说——”
“让我猜猜,我赌凯文,说对了吗?我认为他杀了萝西,所以将他推出窗外,这就是你的结论?”
伊美达精明得很,知道最好别回答。我嗓门一下拉大,但我不在乎戴可和他的毒虫兄弟会不会听见。这一个礼拜,我早就在等机会大发雷霆了。“告诉我,你到底要多蠢,笨到什么境界,才会觉得自己捉弄得了杀死弟弟的人?我没心情被人胡搞,伊美达,但你昨天下午竟然搞我。你觉得这样做聪明吗?”
“我只是想——”
“这会儿你又来了,重施故技。你真的打算逼我到底吗?要我发飙,是吗?”
“不是——”
我从扶手椅跳起来,双手抓住她头两旁的沙发椅背,将脸凑到她面前,近得都能闻到她嘴里的奶酪洋葱洋芋片味。 “让我说清楚一点,伊美达。我会说得非常浅显,让你那颗蠢脑袋听懂。我警告你,接下来十分钟,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知道你很想搬出你讲给肯耐迪的那套说词,可惜由不得你。你只能选择一件事,就是回答之前要不要先吃几个巴掌。”
她低头想躲,但我一手抓住她的下颚,强迫她看我。 “在你选择之前,别忘了想想:我还要多久才会失控,将你的鸡脖子扭断?这里的人都已经认定我是吃人魔汉尼拔医生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她好像决定说了,但我没让她开口。 “你朋友肯耐迪警探或许不怎么喜欢我,但毕竟和我一样是警察。万一你被打成人浆或死到没剩,你想他难道不会明哲保身吗?还是你真的认为他更在乎一个性命根本不值五镑的蠢妓女?他绝对马上将你这个破麻袋扔了,伊美达,因为你就是破麻袋。”
我认得她的表情、松垮的下颚与瞪大到眨不动的茫然双眸。我在我老妈脸上看过不下一百次,在她知道快要被打之前。但我不在乎。我想象自己一手撕开伊美达的嘴巴,霎时发现自己真的想动手,差点喘不过气来。 “既然别人问话的时候,你不介意打开自己那张脏嘴,现在轮你对我开口。你到底跟谁说了我和萝西的事?谁,伊美达?究竟是谁?你那贱人老妈?你他妈的以为自己……”
我想她随时会像放毒一样朝我吐实,是你酒鬼老爸,那个肮脏龌龊的色胚,而我也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张开血盆大口,几乎贴着我的脸吼:“我跟你兄弟说了!”
“放屁!你这个撒谎女人。那是你塞给球王·肯耐迪的垃圾,他竟然信了。我看起来有他那么呆吗?有吗?”
“不是凯文,你这个猪头,我告诉凯文做什么?是谢伊,我跟谢伊说了。”
房间霎时沉寂,有如下雪般的无边宁静,仿佛这世间声音从不曾存在过。过了不知多久,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回扶手椅,全身麻木,仿佛血液不再流动。又过一会儿,我发现楼上有人打开洗衣机,伊美达缩进沙发靠垫之间,脸上的惊恐神情说明了我的表情有多骇人。
我说: “你跟他说了什么?”
“弗朗科……对不起,真的,我没想到——”
“你跟他说了什么?伊美达。”
“就……就你和萝西,你们打算私奔。”
“你什么时候跟他说的?”
“星期六晚上,在酒吧里,你们离开的前一晚。我心想,哎,都这个时候了,说出来又何妨?不可能有人来得及阻止你们——”
三个女孩靠着扶手,头发闪亮飞扬有如小马,她们心里满怀企盼,美好的夜晚充满了无限可能。真的什么都有可能。我说: “你敢再瞎扯烂理由,我就一脚踹烂那一台偷来的电视。”
伊美达闭上嘴巴。我说: “你跟他说了我们何时要走?”
她快快点头。
“也告诉他你要把手提箱放在哪里?”
“呃,没说是哪个房间,反正就是……十六号里。”
肮脏的冬日阳光穿透蕾丝窗幔照得她一脸恶相。伊美达瘫在沙发角落里,过热的房间弥漫着油脂、香烟和垃圾的臭味,让她看来像是蜡灰的皮包骨。我想不透她到底贪求什么,值得她拿这一切去换。我说: “为什么,伊美达?他妈的为什么?”
她耸耸肩膀,但答案缓缓浮现在我心中,在她双颊的淡淡红晕里。 “不会吧?”我对她说, “你喜欢谢伊?”
她又耸肩,动作更快更不耐烦。三个青春灿烂的女孩打打闹闹,大声尖叫: “曼蒂要你问他想不想去看电影……”
我说: “我以为喜欢他的是曼蒂。”
“她也是,我们都是——除了萝西,一堆女孩都是,随他挑。”
“所以你出卖萝西好换取他的青睐。你之前对我说你爱她,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又没有——”
我抓起烟灰缸朝电视扔去。烟灰缸很重,但我使上全身的力气。屏幕应声而碎,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喷出一道烟灰,玻璃碎片飞溅四射。伊美达发出像喘息又像犬吠的声音,从我身边躲开,伸出手臂保护脸。房里烟雾弥漫旋转,缓缓落在地板、咖啡桌和她的运动裤上。
“嘿,”我说, “我刚才是怎么警告你的?”
她两眼圆睁,一手压着嘴巴摇头,有人教会了她不要尖叫。
我扫开闪闪发亮的玻璃碴,在咖啡桌上的绿缎带球底下找到伊美达的香烟。 “你最好跟我说你对他说了什么,一字不漏,尽可能回想,想到什么都一五一十说出来,记不清楚就老实说,不要瞎掰,听懂没有?”
伊美达一手捂脸用力点头,我点一根烟,靠回扶手椅说: “很好,说吧。
我自己说也行。酒吧在威克斯福街附近,名字伊美达不记得了。 “我们想跳舞,我和曼蒂,但萝西必须早点回家——她老爸已经气呼呼了一一所以她不想付钱进舞池,我们就说那先喝点酒吧……”伊美达到吧台买酒,发现谢伊也在,便和他攀谈起来。我能想象她搔首摆臀,百般挑逗的模样。谢伊出于习惯和她调笑,不过他喜欢漂亮一点、温柔一点、话少一点的女孩,因此当酒送来,他便一把抓起所有杯子,准备回角落和死党厮混了。
她试着挽回他的注意。“怎么了,谢伊?难道弗朗科没说错,你比较喜欢男孩子?”
“那小子的话能听吗?”他说, “也不想想他上回交女朋友是哪一年的事了。”说完他又准备离开。
伊美达说: “那是你不知道而已。”
这句话让他停下来了, “是吗?”
“你朋友在等酒呢,快去吧,去啊!”
“我马上回来,你别走开。”
“谁晓得,再说吧。”
她当然没有走开。伊美达匆匆将酒拿给萝西和曼蒂,萝西嘲笑她,曼蒂佯装生气哼了一声(竟然抢走我的男人),但伊美达朝她们一比中指,就急急赶回吧台守着,装作漫不经心啜饮啤酒,一边解开一颗扣子。谢伊回来了,她心跳直飙,他以前从来没有瞧她第二眼。
他低头凑到伊美达面前,用那双无往不利的水蓝眼眸凝望她,慵懒地坐着高脚椅,一脚膝盖伸进她双膝之间,买一杯酒请她,趁着递酒用手指滑过她的指关节。伊美达尽量拖长故事,好留他久一点,最后将所有计划全都说了出去。手提箱、碰面地点、搭船出国、伦敦租屋、替乐团工作、迷你婚礼,所有我和萝西耗费几个月一点一滴策划与保密到家的计谋,就这么摊开在酒吧里。伊美达羞耻到极点,不敢看萝西一眼,看她和曼蒂说说笑笑。二十二年后再度重述,她脸上依然烧着愧疚,但她还是做了。
说起来真可悲,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十几岁女孩吵吵闹闹、说完就忘的事,结果却让我们走进了这一个星期,这一个房间。
“告诉我,”我说, “他事后起码有赏你一炮吧?”
伊美达没有看我,但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嗯,那就好,要是你拼了老命把我和萝西卖了,结果什么都没捞到,我可是会很难过的。现在虽然死了两个人,一堆人的生活被炸得粉碎,起码你还如愿以偿爽了一次。
她气若游丝地说: “你的意思是……跟谢伊说,结果害萝西被杀了?”
“你真是他妈的天才。”
“弗朗科,难道……”伊美达浑身颤抖,像是受惊的马儿。 “难道谢伊……”
“我说了吗?”
她摇头。
“很好。你听清楚了,伊美达,你要是敢四处张扬,即使只让一个人知道,我包管你后悔一辈子。你已经毁了我弟弟的名声,我不会让你再次得逞。”
“我绝对不向任何人说,我发誓,弗朗科。”
“包括你的女儿,谁晓得你们一家是不是告密成性?”她打了个哆嗦。“你没有告诉谢伊,我也没有来过这里,听到没有?”
“是,弗朗科……对不起,天哪,真的对不起,我根本没想到……”
我说: “看你干的好事!”我只说得出这一句, “老天,伊美达,看你干的好事!”说完我掉头就走,除了烟灰与碎玻璃,我什么都看不见。
第十九章 逝
长夜漫漫,我差点打给鉴证组的可爱女士,但我想,床上缠绵的时候没有什么比“枕边人清楚你前女友是怎么死的”更扫兴的事了。我考虑过去酒吧,但除非打算喝个烂醉,否则没必要去那里,而且我觉得喝醉很无聊。我甚至想过给奥莉薇亚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让我过夜。但我想这一周来,我已经动用太多运气了。
最后,我跑到欧康纳街的奈德凯利酒吧,和三个英文说得结结巴巴、但懂得心碎男人共通语言的俄国佬打了不晓得几局桌球。酒吧打烊之后,我回家坐在阳台不停抽烟,直到屁股发冷。我回到屋里,看几个神经白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