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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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回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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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尔有四个孩子,屁股和77A路公交车一样大。谢伊住在爸妈楼上,还在他毕业后就去的那家自行车店工作。凯文在卖平板电视,每个月都换女朋友。老爸不晓得把自己的背怎么了,而老妈还是老妈。还有一个人也不能漏掉:洁琪。她做了美发师,目前和一个叫加文的家伙同居,未来或许会和他结婚。要是她遵守协议(这一点我很怀疑),大家肯定也知道他妈的我在干吗。

楼下大门没锁,公寓的门也是。可这年头,都柏林人再也不让大门开着了。洁琪安排得很有技巧,让我可以看情况进门。客厅传来声音,简短的对话,漫长的沉默。

“嘿!”我站在门口说。

一阵杯子碰桌声,所有人转头。我妈那双易怒的黑眼睛和五双和我一模一样的蓝眼睛全都盯着我瞧。

“海洛因藏好,”谢伊说。他手插口袋靠在窗边,看我一路走过来。“条子来了。”

房东总算添了地毯,粉红和绿色相间的花样。房间依然飘着吐司、湿气与家具亮光蜡的味道,还有一股不知从哪传来的淡淡的脏味。桌上一个盘子摆满杯垫和消化饼,老爸和凯文坐扶手椅,老妈坐沙发,卡梅尔和洁琪坐在她两边,感觉就像沙场将军炫耀两名头号俘虏一样。

我妈是典型的都柏林母亲,身高一米五,满头鬈发,一副招惹不起的水桶身材,里头装着源源不绝的不满。她欢迎爱子回家的方式是这样的:

“弗朗科,”老妈说着靠回沙发,双手交叉在曾经是她腰部的地方,上下打量我,“难道你连穿件像样的衬衫都不会吗,啊?”

我说:“嗨,老妈。”

“妈妈,不是老妈。看你这副德行,邻居会以为我生了个流浪汉。”

忘了什么时候,我的服装从军大衣换成棕色皮衣,但除此之外,我的服装品位还是和当年离家时差不多。要是我穿西装,她又会嫌我自以为是了。在我老妈面前,你别想赢。“洁琪的语气听起来很紧急,”我说,“嗨,老爸。”

爸的气色比我想象的好。从前我是最像他的,一样的棕发和粗犷的轮廓,但这份相似随着时间消逝许多,这样真好。他已经开始变成老头了,头发花白,裤腿高过脚踝,不过身上的肌肉还是会让人在惹他之前迟疑片刻。他看起来清醒得很,但面对我爸,你永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清醒。

“真高兴你能光耀门楣。”爸说,声音比以前粗,也更低沉。抽太多骆驼烟了。“你这小子还是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大家都这么说。嗨,卡梅尔、小凯、谢伊。”

谢伊连话都懒得接。“嗨,弗朗科,”凯文说,他的眼神仿佛见到鬼似的。凯文已经长成大个儿了,满头金发,身材结实,容貌俊俏,个头比我还高。“靠。”

“嘴巴干净点!”老妈火了。

“你看来很好。”卡梅尔果然这么说。就算有一天早上耶稣复生在她面前,她也会说他看来很好。老姐的臀部实在惊人,而且学了优雅的鼻音,我是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家子比从前还像从前。“谢谢你,”我说,“你也是。”

“你这家伙,快过来,”洁琪说。她用双氧水烫了一个复杂发型,穿着白色五分裤和红色圆点上衣,褶边位置很诡异,简直像美国歌手汤姆·威兹派对上的女客人。“坐下来喝杯茶,我再去拿一个杯子。”说完便起身朝厨房走去,还不忘鼓励似的对我眨眼,捏我一下。

“不用了,”我拦住她。一想到坐在老妈身边,就让我寒毛直竖。“咱们先瞧瞧那个传说中的手提箱再说。”

“干吗这么急?”老妈反问道,“坐下来。”

“工作第一,玩乐第二。手提箱呢?”

谢伊朝脚边地上撇了撇头,说:“请便。”洁琪一屁股坐回原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绕过咖啡桌、沙发和椅子。

手提箱在窗边,浅蓝色,圆弧边,表面爬满一块块黑色霉斑,还敞着口,有人硬是毁了可怜的扣锁。然而,最让我惊讶的是箱子竟然这么小。奥莉薇亚光是周末度假就几乎把整个家都带去了,还包括电热壶,而萝西为了追求新人生,带的东西却一手就能提完。

我问:“谁碰过箱子?”

谢伊笑了,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声音。“老天,各位,科伦坡探长来了。难道你还要我们按指纹?”

谢伊黝黑精瘦,个性浮躁不安,我都忘了太接近他是什么感觉了。就像站在高压电塔旁边,让人浑身紧张。这几年,他的人中变得非常深,眉间也出现一道深沟。

“假如你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我说,“你们全都碰过了?”

“我才不敢靠近,”卡梅尔立即回嘴,还微微颤抖一下,“那么多灰尘。”我和凯文相视一眼。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根本没离开过这个家。

“我和你爸想打开,”老妈说,“可是它锁住了,所以我就喊谢伊下来,要他用螺丝起子对付它。我们实在别无选择,箱子外头又没说它是谁的。”

她看我一眼,露出没办法的表情。“一点也没错。”我说。

“我们见到里头的东西……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吃惊过,心脏都跳出来了,差点以为自己心脏病发作了。我跟卡梅尔说,幸好你来了,还开车,不然我要去医院都没车坐。”老妈的眼神显示她认为是我的错,即使她还搞不清楚为什么。

卡梅尔对我说:“虽然有紧急事件,崔弗还是帮孩子弄了点心,他这点很棒。”

“我和凯文到了之后,都看过箱子,”洁琪说,“我们碰过一些东西,但不记得摸了什么——”

“要去拿指纹采样粉吗?”谢伊问。他懒洋洋倚着窗框,眼睛半闭地望着我。

“改天吧,假如你肯当个乖宝宝的话。”我从皮衣口袋摸出手术手套戴上,爸爸放声大笑,声音低沉刺耳充满轻蔑,随即变成压不住的咳嗽,整张椅子都在摇晃。

谢伊的螺丝起子搁在提箱旁的地板上,我屈膝用它掀起箱盖。鉴证科有两个小伙子欠我人情,还有两三位女士迷恋我,他们都愿意私下帮我测试证物,但还是希望我不去破坏证物,除非有必要。

手提箱里纤维纠结,发霉与长年置放让它脏污发黑,几近半毁,湿土般的味道又浓又烈,就是我踏进家门闻到的那股异味。

我缓缓取出手提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堆在箱盖上,免得破坏证物。一条松垮的蓝色牛仔裤,膝盖上有两个方格花呢补丁;一件绿色套头毛衣,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踝那装了拉链。老天,我认得这条裤子,想起它包着萝西臀部摇晃的样子,我胃部仿佛被人揍了一拳。我继续将东西取出来,没有停下。一件男人的无领法兰绒衬衫,蓝色细条纹,底色原本应该是奶油黄。六条白色纯棉内裤,还有一件已经碎掉、紫蓝色相间长下摆的螺纹衬衫。我挑起衬衫,出生证明掉了出来。

“喏,”洁琪说。她靠着沙发扶手,紧张地瞪着我。“看到没有?我们本来以为没什么,直到发现这个。我不晓得,也许是小孩胡搞或有人抢了东西需要藏起来,甚至某个可怜女人被男人欺负,把家当收拾好,等自己鼓起勇气远走高飞。你知道,杂志都是这么写的,对吧?”她又开始大惊小怪了。

萝西·博纳黛特·戴利,一九六六年七月三十日生。这纸张就快解体了。“没错,”我说,“如果是小孩胡搞,那他们做得真是非常彻底。”

一件U2T恤,要不是烂成坑坑疤疤,可能价值几百镑。一件蓝白条纹T恤,一件男装黑色背心,那时正流行安妮·霍尔风。一串浅蓝塑料玫瑰念珠,两件白色纯棉胸罩,一台杂牌随身听,是我存了几个月的钱买给她的。我那时帮毕克·莫瑞在艾维市场卖盗版录像带,到她十八岁生日前一周才凑齐最后两英镑。一罐苏尔除臭喷剂,一打自己录的音乐卡带,有些依然看得出她圆嫩的字迹:REM《呢喃》、U2《男孩》,还有瘦李奇乐团、新城之鼠、行刑者乐团和尼克·凯夫与坏种子。萝西什么都能留下来,就是非带走她的音乐收藏不可。

提箱底部有一个棕色信封,二十二年的湿气已经让里头的信纸黏成一团。我小心翼翼扯动边缘,信纸立刻像湿香烟一样散成碎片。又得靠鉴证科帮忙了。不过,隔着信封塑料开口还是能看出几个打字机打的模糊字迹。

“莱里!霍利黑德(英)……时间:早上……三十分……”无论萝西去了哪里,肯定没用我们的船票。

所有人都盯着我,凯文似乎很是不安。“嗯,”我说,“看来确实是萝西的手提箱没错。”我开始将东西从箱盖摆回箱里,将纸张留到最后,免得碎掉。

“要打电话报警吗?”卡梅尔问。老爸大声清了清喉咙,仿佛想啐人似的,老妈狠狠瞪他一眼。

我问:“打去说什么?”

显然没人想过这一点。“有人二十多年前在壁炉后方塞了手提箱吗?”我说,“这种事距离世纪刑案还差得远。戴利夫妇要打电话,那是他们家的事,但我警告你们,我不认为警察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大费周章。”

“但萝西,”洁琪一手抓着头发看着我,露出两颗兔牙,睁大的蓝眼睛里写满担忧。“她确实失踪了,而那个东西是线索也好,是证据也好,我们难道不该……”

“她有被报成失踪人口吗?”

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我很怀疑这一点。在自由区,警察就像电玩“小精灵”里的水母鬼,是游戏的一部分,最好离他们远远的,千万别自己送上门。“万一没有,”我用指尖关上手提箱说,“现在报案也有点迟了。”

“可是,”洁琪说,“等一下,难道这看起来不像……你知道,她其实没去英国,或许有人……”

“洁琪想说的是,”谢伊对我说,“似乎有人将萝西打昏,装进垃圾袋,运到养猪场扔了,将手提箱塞在壁炉后面毁尸灭迹。”

“谢伊·麦奇!老天爷!”说话的是老妈。卡梅尔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已经想过这一点了。

“有可能,”我说,“她也可能被外星人误绑,扔到美国肯塔基州去了。我个人会选择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她自己将手提箱塞到烟囱里,却没有机会回来拿,来不及换好内裤再去英格兰。但要是你喜欢把生活想得刺激一点,我也不反对。”

“有道理,”谢伊说。他这个人也许出过很多差错,但绝对不笨。“难怪你需要那个蠢玩意儿——”他指的是手套,我正把它们塞回外套口袋。“因为你根本不认为有人犯罪。”

“放轻松,”我朝他咧嘴微笑说,“猪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猪,听懂我在说什么吗?”谢伊轻蔑地哼了一声。

老妈开口了,语气完美结合了敬畏、嫉妒与嗜血的欲望:“泰瑞莎·戴利一定会疯掉,会疯掉!”

出于各种理由,我必须赶在任何人之前去找戴利夫妇。“我会去找她和戴利先生谈,看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星期六什么时候回来?”

谢伊耸耸肩说:“不一定。有时午饭之后,有时一大早,看诺拉什么时候方便载他们回来。”

真惨。我一看老妈的神情,就晓得她打算在戴利夫妇还没开门之前,拿这个消息狠狠重击他们。我考虑要不要睡车上,好在走道堵她,但这附近在监视范围内没有停车的地方。谢伊看着我,一脸幸灾乐祸。

忽然间,老妈胸脯一挺说:“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睡这里,弗朗科,沙发还是拉得出来的。”

我不认为老妈这是因为家族团聚才会大发慈悲,她就是喜欢别人亏欠她。在家里过夜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我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时,她又补上一句,免得我以为她变善良了。“除非你现在过不惯这种苦日子了。”

“完全不会,”我说着朝谢伊笑笑,“真是太好了,老妈,谢谢你。”

“妈妈,不是老妈。我想你应该也需要早餐之类的吧。”

“我也可以留下来吗?”凯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老妈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和我一样惊讶。“我阻止不了你,”最后她说,“家里床单好好的,别弄坏了。”说完便从沙发起身,开始收拾茶杯。

谢伊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合家团圆①啰,”他用靴子前端踢了踢手提箱说,“正好赶上圣诞节。”

老妈不准任何人在家里抽烟,于是谢伊、洁琪和我便到屋外过烟瘾,而卡梅尔和凯文也跟着晃了出来。我们坐在门前台阶上,感觉就像小时候吃完点心,吸着冰棍等待好玩的事情发生一样。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在等,等小孩踢足球、夫妻咆哮、妇人匆匆横越马路用闲言闲语交换茶包,但一切毫无动静。十一号有两三个头发乱糟糟的学生在煮东西,一边放着吉音乐团的曲子;七号的莎莉·荷恩在烫衣服;还有人在看电视。这些显然就是忠诚之地这阵子的全部活动了。

我们自动坐回老位置:谢伊和卡梅尔在最上头,两人对坐两边,我和凯文在下一阶,洁琪坐最下面,介于我和凯文之间,台阶上已经有我们的臀印。“老天爷,真温暖,还是没变,”卡梅尔说,“根本不像十二月,对吧?感觉完全不对。”

“全球变暖,”凯文说,“谁有烟可以给我们?”

洁琪递上烟盒。“别抽,这个习惯不好。”

“特殊场合才抽。”

我弹开打火机,凯文凑近身子,火光将他睫毛的影子打在脸上,仿佛睡着的孩子白里泛红,天真烂漫。他以前把我当成偶像,老是跟在我后头。有一次奇皮·荷恩抢走了他的水果软糖,我把奇皮打得鼻子流血。但现在,他身上已经飘着须后水的味道了。

“莎莉,”我朝洁琪撇了撇头问,“她到底生了几个小孩?”

洁琪伸手到背后把烟从凯文手里拿回来说:“十四个,我光想到屁股就疼。”我暗笑一声,和凯文目光交会,他也咧嘴笑笑。

接着,卡梅尔对我说:“我生了四个,戴伦、路意丝、多娜和艾舍丽。”

“洁琪跟我说了,真厉害。他们长得像谁?”

“路意丝像我,老天保佑,戴伦像他爸。”

“多娜是洁琪的翻版,”凯文说,“又龅牙又什么的。”

洁琪捶了他一拳:“你闭嘴。”

“他们现在一定很大了。”我说。

“哎,是啊。戴伦今年高中毕业,他想去都柏林的爱尔兰国立大学读工程,假如能考上的话。”

没人问起荷莉,也许我小看洁琪了,也许她真的知道如何闭上嘴巴保守秘密。“喏,”卡梅尔翻找袋子,捞出手机鼓捣一阵,之后递给我,“你想看看他们吗?”

我浏览手机里的相片,只见四个长相平凡、长满雀斑的孩子。崔弗还是老样子,只有发线变了。他们家那栋圆石墙面双拼公寓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晓得位于哪个悲惨地段,我忘了。卡梅尔完全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很少人能这么自夸。即使她的梦想让我想要割喉自杀,我还是得夸赞一声厉害。

“他们看起来都很乖,”我将手机还给她说,“恭喜你了,梅儿。”

我背后上方传来一声轻喘。“梅儿,天哪……几百年没听过了。”

那一刻,所有人都恢复原本的模样,磨去了皱纹与白发,抹去了凯文下巴的沉重线条和洁琪的浓妆,只剩下我们五个天真的孩子,在黑暗中活力充沛,蠢蠢欲动,眼神像猫一样,编织自己的梦想。莎莉·荷恩只要探头就会见到我们:麦奇家的小孩,坐在她家台阶上。也许我是疯了,但那一刻,我真的高兴自己回家了。

“哎哟,”卡梅尔说,身体动了一下。她向来不习惯沉默。“我屁股疼死了。弗朗科,你确定事情就是那样,像你刚才在屋里说的?萝西原本打算回去拿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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