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一阵兴奋乱敲,乐团再度开始演奏,盖过了萝西的下半句。她笑了笑,指着酒吧后方,那里通常静得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听得见。我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带路,挤过一群戴着无指手套、眼影涂得像浣熊、蹦蹦跳跳的女孩。她们身旁围了一圈不善言词的家伙,心想只要缠得够久,或许能赢得佳人一吻。
“这里,”萝西说,一边坐到砖块封死的窗户壁架上。 “他们还不错,我说台上那些家伙,对吧?”
我说: “他们棒呆了。”那星期我每天在城里走动,四处问人需不需要零工,却几乎只换来讪笑。全世界最脏的餐馆征求厨房工人,让我满怀希望,心想没有正常人会干这种工作,但经理一发现我住哪里就拒绝了,隐隐暗示厨房曾经掉过东西。过去几个月来,谢伊每天都在冷嘲热讽,说家里高材生读了这么多书,竟然连一份养家活口的薪水都挣不到,而酒保才刚收走我最后一张十镑钞票。我管他什么乐团,只要音乐够吵够快,让我脑袋放空,就是好乐团。
“哦,不对,他们还可以,没那么好,而且有一半归功于这个。”萝西举起酒杯指着天花板。盖立根酒吧有五六盏灯,多半是用类似打包绳的绳子捆成的,由一个名叫谢恩的人负责,只要拿酒太靠近操控台,他就会扬言揍人。
“什么?你说灯光?”谢恩不知道怎么弄出迅速移动的银色闪光,将乐团渲染得粗俗狂暴,看来待会儿肯定有人要下台算帐了。
“没错,就是谢恩,他很棒,是他让他们生色的。这个团完全靠气氛,只要拿掉灯光和服装,就只是四个傻蛋。”
我笑了: “哪个乐团不是这样。”
“是啊,算是,可能吧,”萝西隔着杯缘侧头看我一眼,神情近乎羞涩说, “我可以跟你说一件事吗,弗朗科?”
“说吧。”我喜欢萝西的心思,假如能住到她心里,肯定会开新得一辈子不想离开,每天东走西看。
“我想做的就是这个。”
“你说灯光?帮乐团打灯?”
“没错。你也知道音乐会让我变一个人,我从小就想进这个圈子。”我知道,所有人都晓得,忠诚之地只有萝西一个小孩将坚信礼的钱拿区买专辑。但这是她头一回提到想当灯控。 “我唱歌五音不全,而且对创作一窍小通,不管写歌或弹吉他,统统不行,但我喜欢这个。”她扬起下巴对着来回移动的灯光说。
“是吗?为什么?”
“因为那家伙让乐团变得更棒,就这么简单。不管他们表演得好或坏,就算听众只有两三只小猫,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无论如何,只要他在就会让乐团变得比原来更好。要是他够厉害,本事够高,每次都能让他们好上几百倍。我喜欢那种感觉。”
她眼中的神采令我开心,跳舞过后,她头发乱得狂野,我伸手抚平她的头发。 “是很不错,的确。”
“而且只要做得好,结果就会不一样,我很喜欢。我从来没有那种经验。我在纺织厂缝好缝坏根本没有人在乎,只要不出错就好,这是唯一的重点,到健力士工作也不会例外。我希望自己有一技之长,不但做得很棒,而且要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我说: “看来我得让你溜进盖提剧院后台玩开关了。”但萝西没有笑。
“天哪,是啊,你想想看。这里只有一些不入流的玩意儿,想想要是拥有货真价实的没备,比方说在大型酒吧里,假如替巡回演出的好团工作,每两天就能摸到小一样的器材……”
我说: “我不要你跟着一票摇滚乐手去巡回,谁晓得你会煞到谁。”
“你可以一起来,管理乐团道具。”
“这我喜欢,到时我会练出一身肌肉,连滚石合唱团都不敢碰我的女人。”我秀了秀手臂上的二头肌。
“你有兴趣吗?”
“我可以‘测试’女歌迷吗?”
“你这个色坯,”萝西开心地说, “不行,除非我先跟摇滚明星上床。说真的,你想做吗?我说乐团道具领班之类的。”
她是认真的,她确实想知道。 “想啊,我会做,毫不考虑。听起来很棒,可以旅行,听好音乐,又不会无聊……问题是我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为什么?”
“哎,你少来了,都柏林有多少乐团请得起道具领班?你认为这些家伙行吗?”我朝火星唇膏撇撇头,他们看起来连回程的公车钱都没有,更别说雇帮手了。 “我敢打赌他们的道具领班是某人的弟弟,负责将鼓塞进某人老爸的厢型车后座里。
萝西点点头。 “我想灯控也一样,每年就那么几场演唱会,肯定只要有经验的老手。没有课程可以上,也没地方实习,什么都没有,我查过了。”
“我想也是。”
“所以,假设你真的打算跨出去,无论如何都想做的话,你会选择从哪里开始?”
我耸耸肩说: “这里不可能,伦敦才行,利物浦或许可以,总之是英格兰。找个养得起人的乐团边做边学,再慢慢往上爬。”
“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萝西喝一口酒,靠回凹壁看乐团表演,接着平铺直叙地说, “那就去英格兰吧。”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看她,发现她眼睛眨也不眨,于是我说: “你是说真的?”
“嗯,没错。”
“老天,”我说, “真的?不是开玩笑?”
“千真万确,为什么不呢?”
萝西的话仿佛在我心里炸开一整座烟火工厂。鼓手猛力敲打歌尾的节奏,有如一连串华丽爆炸撼动我的骨头,让我眼花撩乱。我说(我竟然只挤得出这一句): “你老爸会气翻了。”
“一定的,那又怎样?反正他发现我们还在一起,还不是会气翻?但起码我们不用在这里听他发飙。这又多了一个理由去英格兰。天高皇帝远。”
“当然,”我说, “没错,老天,我们要怎么……我们没钱,要钱才能买票,还有住的地方,还有……天哪。”
萝西一条腿晃呀晃的,目不转睛看着我,脸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 “我知道,你这个傻瓜蛋,我又不是说今天晚上走。我们必须存钱。”
“那得花上几个月。”
“你还有更好的主意吗?”
也许是酒的缘故,我感觉酒吧裂了,墙壁色彩缤纷,都是我没看过的颜色,地板随着我的心跳上下震荡。乐团来一个花哨收尾,主唱将麦克风扯下额头,听众随之疯狂,我跟着鼓掌。酒吧瑞安静下来,所有人(包括乐团成员)都朝吧台移动。我说: “你是认真的,对吧?”
“我一直这么跟你说啊。”
“萝西,”我放下酒杯,凑到她面前,膝盖贴着膝盖说, “你之前想过吗?彻彻底底想过?”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说, “当然,我已经想了几个月了。”
“我一点都不晓得,你完全没说。”
“我要确定才说,现在我确定了。”
“为什么?”
她说: “因为健力士的工作,就是这件事让我下定决心。只要我还待着,我老爸就会千方百计把我弄进入,而我迟早会放弃坚持,顺他的意。因为他说得没错,你知道,弗朗科,这是个大好机会,多少人拼了命想进去。一旦进去,我就出不来了。”
我说: “一旦离开,我们就回不来了,你和我都是。”
“我知道,但重点就在这儿。不然我们要怎么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我可不希望未来十年还有老爸成天跟在我屁股后头,不放过任何扭断我们脖子的机会,直到终于发现我们很幸福才罢手。我希望我和你有个好的开始:做我们想做的事,两个人一起,没有你或我的家人干涉我们的生活,只有你和我。”
灯光变了,有如深海般迷蒙。我背后传来女孩的歌声,低沉、沙哑而浑厚。缓缓转动的金黄与绿色灯光下,萝西似乎成了美人鱼,仿佛光与颤色织成的幻象。我忽然好想抓住她,紧紧搂在怀里,不让她消失在我手中。她让我屏息。
这个年纪的我们,女孩依然比男孩成熟,男孩唯有靠着实现女孩的渴望才能成为男人。我从很小就知道自己要的不只是老师对我们的评断,不只是工厂和排队领失业救济金,但却从来没有想过真的可以离开,亲手打造我要的一切。
我早就知道自己的家人无药可救,我每回咬紧牙关走进家门,我的心就有一小块被扫射成碎片,但无论我再气、再怒,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直到现在,当萝西需要我赶上她的脚步,我才恍然大悟。
我说: “我们上吧。”
“老天,弗朗科,慢一点!我又没叫你今晚做决定,只是要你想一想。”
“我已经想好了。”
“可是,”萝西顿了一会儿才说, “你的家人,你走得了吗?”
我们从来没有聊过我的家人,她一定知道一点,整个忠诚之地都略知一二,但却从来不曾提起,一次也没有。我很感激。她目不转睛看着我。
那天晚上,我是和谢伊交换才能出来。交换的代价不小,下星期整个周末。我出门的时候,老妈正在臭骂沽琪,说她坏得让老爸受不了,他才会去酒吧。我说: “你现在是我的家人了。”
笑意从遥远的角落回来了,藏在萝西的眼神里。她说: “那当然,走到哪我都会成为你的家人。假如你走不了,那我就在这里成为你的家人。”
“不,不在这里,你说得对极了,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那美丽的大大的笑容再度缓缓回到萝西脸上。她说: “你这辈子打算做什么?”
我双手顺着她的大腿滑到柔软的臀部,将壁架上的她拉近。她两腿勾着我的腰吻我,喝酒和跳舞的汗水让她的唇又甜又咸。我们嘴贴着嘴,我感觉她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直到音乐再度响起,我们吻得更加激烈,笑容才退去。
唯一没有变成老妈的人,黑暗中,伊美达的声音出现在我耳畔,带着一万根烟的沙哑与无止尽的哀伤。脱逃的人。我和伊美达从小就会说谎,是天生的骗子,但她对萝西的爱不是虚假,而我说她是萝西最亲近的朋友也不是谎话。伊美达(上天保佑)懂她。
安详的夜灯陪着雅痞宝宝沉入梦乡,他母亲缓缓起身溜出房问。从莎莉,荷恩家的圣诞老人、朵耶家的电视到毛怪学生宿舍歪斜的啤酒商标霓虹灯,忠诚之地的灯光开始一个个熄灭。九号漆黑一片,曼蒂和葛尔早早便相拥而眠,也许因为他得早起干活,帮生意人炸香蕉。我的脚开始发冻,月亮低垂在屋顶之上,隔着云层显得昏黄肮脏。
十一点,一团黑点(麦特·戴利的脑袋)走进厨房。他仔细打量一圈,确定冰箱关好之后便熄灯离开。过了一分钟,顶楼后面房间的灯亮了,是诺拉。她一手解开发圈,一手捂着嘴巴打呵欠,摇摇头将头发甩开,伸手去拉窗帘。
趁她还没换上睡衣,不方便去叫爸爸对付闯入者之前,我拿起一块小石头朝她的窗户扔去。我听见尖锐的喀嚓一声,但没有任何反应。诺拉显然以为是鸟、风或屋子安静下来的声音。我又扔了一块石头,这回用力一点。
房间的灯熄了,窗帘抖动一下,微微开了一道缝。我打开手电筒照自己的脸,朝上头挥手,给她一点时间看清楚我是谁,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压着嘴唇,招手要她下来。
不久,灯再度亮起,诺拉扯开窗帘朝我挥手,但我不晓得是“走开”或“等一下”的意思。我又招了一次手,更急切一点,露出微笑要她放心,希望手电筒的光线别让我看起来和杰克·尼克逊一样邪恶。诺拉抓着头发一脸痛苦,接着(果然和她姐姐一样足智多谋)凑向窗台朝玻璃呵气,用手指写了“等等”,而且还记得左右颠倒,让我好读一点,真是好样的一我朝她竖起两根大拇指,关上手电筒静静等待。
我不晓得戴利家上床前的作息是什么,直到将近半夜,我才听见后门打开,诺拉蹑手蹑脚跑进后院。她穿着套头衫和裙子,披了一件羊毛长外套,一手按着胸膛上气不接下气。 “老天,那扇门——我拼命拉才拉开,还被它弹回来打在身上,声音像撞车一样,你有没有听到?我差点晕倒——”
我咧嘴微笑,在长椅上稍微让开一点位子。 “我什么都没听见,你简直是天生神偷。坐吧。”
她站着不动,一边调节呼吸一边转动眼珠子戒慎地看着我。“我只能待一下子,我只是出来看看……我不晓得,看你怎么样,是不是还好。”
“我看到你就好多了,不过你倒是像心脏病发一样。”
她噍角抽动,藏不住笑。 “我是啊。差点发作了,我感觉老爸随时会出现……自己好像回到十六岁偷爬排水管似的。”
冬夜的后院漆黑泛着蓝光,诺拉一脸素净,头发随意披垂,看起来跟十六岁差不多。我说: “原来你是这么度过青春年少的啊?真是小叛逆鬼。”
“我?天哪,怎么可能?只要有我爸就不可能。我是好女孩,什么刺激的都没遇上,只听朋友说过。”
“这样的话,”我说, “你有资格大玩特玩,趁现在还可以,把从前的份补回来。”我掏出一包香烟,弹开盖子,利落地给她点了一根。 “来根癌症吧?”
诺拉露出怀疑的眼神。 “我不抽烟。”
“那最好别开始抽。不过,今晚不算。今天晚上你十六岁,是个小叛逆鬼。我真希望你顺便拿了一瓶廉价苹果酒。”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嘴角再度上扬。 “有何不可。”她说着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将烟接了过去。
“你这女人了不起!”我凑过身子替她点烟,对着她双眸微笑。她抽得太用力,不禁一阵咳嗽。我帮她扇风,两人压低声音咯咯直笑,指着房子瓦相提醒不要出声,结果笑得更厉害。
“哦,天哪,”诺拉好不容易呼吸恢复正常,抹了抹眼睛说, “我实在学不来。”
“小口吸气就好,”我说, “别吞进去。别忘了你现在是青少年,重点不是尼古丁,而是看起来够酷。瞧我这个专家示范,”我学詹姆士·狄恩无精打采地斜坐在长椅上,塞了一根烟在嘴角,点燃之后扬起下巴,吐了长长一口烟。 “像这样,看到没有?”
诺拉又咯咯笑了。 “你好像黑道人士。”
“就是要这样。不过假如你喜欢优雅一点的,像明星那样,我也可以做给你看。首先坐直,”她照做了。 “双腿交叉,好,收下巴,侧脸看我,嘴巴抿起来,然后……”她轻轻吸气,手腕潇洒一挥,对着天空吐烟。 “漂亮,”我说, “你现在是忠诚之地最酷的小孩了,恭喜。”
诺拉笑了,又做了一次。 “对吧?我真的是。”
“没错,跟鸭子见到水一样,我早就知道你心里藏了一个坏女孩。”
过了一会儿,她说: “你和萝西以前都在这里约会?”
“没有,我太怕你老爸了。
她点点头,注视烟头的火光。 “我今天晚上想到你了。”
“真的?为什么?”
“萝西,还有凯文。你来这里不也是为了这个?”
“嗯,”我答得小心翼翼, “多少是。我想,要是有人晓得过去这几天来……”
“我很想她,弗朗科,非常想念。”
“我知道,宝贝,我也是。”
“我完全没想到……之前,我偶尔才会想念她,比如我生小孩,她却不 在,或者老妈或老爸惹我生气,我很想打电话给萝西诉苦。除此之外,我几 乎不会想起她,再也不那么思念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想。然而,当我们得知她的死讯,我却哭了,怎么也停不住。”
“我不是会掉眼泪的人,”我说, “但我知道你的感受。
诺拉轻弹烟灰,小心对着明天早上应该不会被老爸发现的方向。她用不成声音的痛苦语气说: “我先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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