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根据曼蒂的说法,那两天萝西没有家里钥匙,她家和十六号又隔着许多麻烦的院子围墙,因此多少排除了夜里偷拿箱子出去的可能。此外,麦特·戴利像老鹰一样盯着自己的女儿,要想白天夹带这么大一个东西出门也很困难。而且根据诺拉的说法,萝西周四和周五都和伊美达·提尼一起走路上班。
星期五晚上,诺拉和她朋友去看电影,萝西与伊美达可以在卧房里不受打扰地打包和计划,不会有人在意伊美达的进出,她可以轻轻松松走出萝西家,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出去。
伊美达目前住在哈洛斯巷,离忠诚之地刚好够远,不在球王的雷达范围内。根据曼蒂和我谈话时的眼神,伊美达中午午休的时候应该在家,而她当年和邻居也处得不是很好,应该不难被一个回头的浪子打动。我将剩下冷掉的咖啡倒了,朝车子走去。
我向电信总局的朋友要了伊美达·提尼的电费账单,地址是哈洛斯巷十号三号公寓。房子是出租公寓,屋瓦残缺不全,大门掉漆,窗户脏兮兮的,纱窗也松脱了。感觉得出来这里的住户很希望房东能找到一两个象样的雅痞房客,不然干脆放把火将房子烧了,换点保险金。我猜得没错,伊美达在家。 “弗朗科,”她打开门看到我,语气夹杂符惊讶、高兴与害怕。她说:“天哪!”
过去这二十二年,岁月并没有善待伊美达。她不是仙女下凡,但起码长得够高,双腿和走路姿势也够漂亮,光凭这三点就绝对不会太差。然而,此刻的她却是组里俗称的蛇蝎美人,空有“海滩游侠”的身材,却是“犯罪现场”的长相。
她的体态依旧婀娜多姿,但眼下两个眼袋,脸庞爬满刀疤般的皱纹。她穿着白色运动服,胸前有咖啡渍,衣服漂了不知道多少次。
她一看到我便伸手抚平上衣,仿佛如此就能立刻重回缤纷的年少时光,回到美好的周末夜。这么一个小动作,直直打进我的心底。
我说: “你好啊,小美。”接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提醒她我们是多年的好友。
我一直很喜欢伊美达,聪明、活力无穷,有点情绪又很强悍,全是生活磨练出来的:大伙儿只有一个父亲,她却换过一个又一个,其中几个娶的根本不是她母亲,而这一点在当时非同小可。我们小时候,伊美达的母亲让她饱受责难。我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但一个失业的酒鬼父亲再怎么糟,也比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母亲。
伊美达说: “我听说凯文的事了,愿他安息,很遗憾你经历了这种事。”
“愿他安息,”我附和道, “既然回到这一带,我想见见几个老朋友应该不错。”
我待在门口,伊美达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但我赖着不走,让她别无选择。“我家里有点乱——”
“你以为我会在意吗?你应该看看我家才对。真高兴见到你。”
我话还没说完,就径自走了进去。
公寓里不像狗窝,但伊美达也没说错。只要看一眼曼蒂在家的样子,就知道她很满足,就算不是欢欣雀跃,生活也是她所喜爱的模样。伊美达就不是了。客厅到处都是东西,沙发周围扔着用过的马克杯和中国菜外卖的纸盒,大大小小的女性衣服挂在电热器上烘干,盗版DVD的盒子堆在角落积满灰尘,让房间感觉比实际更小。
暖气开得太强,窗户很久没开,整间屋子弥漫着烟灰、食物与女人的味道。除了超大电视,所有东西都应该丢了换新的。
“你这小窝真不赖。”我说。
伊美达立刻回了一句: “烂毙了。”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更糟。”
她耸耸肩说: “那又怎样?这里烂就是烂。要喝茶吗?”
“好啊,喝一点。你过得怎么样?”
她朝厨房走去。 “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坐吧。”
我在沙发找了一个没变硬的地方,让自己坐下来。 “我听说你生了几个女儿,没错吧?”
厨房的门半开着,我看见伊美达手里拿着热水壶愣了一下。她说: “我听说你当上警察了。”
我已经习惯别人认为我是国家机器的帮凶,对我无来由的愤怒,甚至开始觉得还满有用的。 “伊美达,”震惊沉默了几秒,我用愤怒和伤透了心的语气说, “你在开什么玩笑?你难道认为我是来骚扰你孩子的?”
耸耸肩。 “我怎么知道,反正她们没做什么。”
“我连她们叫什么都不晓得,我只是问问,他妈的。就算你生了一票黑道家族,我也懒得管。我只是看在往日交情的分上,过来和你打个招呼。你要是对我混饭吃的工作有任何意见,尽管跟我说,我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我向你保证。”
不久,我看见伊美达嘴角不情愿地微微一撇,将热水壶打开。 “你还是老样子,弗朗科,脾气依然那么冲。没错,我生了三个,伊莎贝儿、夏妮亚和洁妮维,简直是灾难,这三个十几岁的小女生。你呢?”
没提父亲是哪一位(或哪几位)。 “我有一个女儿,”我说, “今年九岁。”
“等着瞧吧,祝你好运。人家常说儿子坏事,女儿烦心,真是对极了。”她拿了两个茶包丢进杯里,光看她的动作就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你还做裁缝吗?”
哼了一声,可能是浅笑。 “天哪,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二十年前就离开衣厂了,目前东做一点,西做一点,大部分是清洁工,”她挑衅似的斜瞄我一眼,想看我的反应。 “东欧人比较便宜,但有些地方还是想找会说英语的人。既然能做,我就做了。”
热水壶滚了,我说: “你听说萝西的事了吧?”
“嗯,听说了,真令人意外。这么多年来……”伊美达一边倒茶一边微微摇头,似乎想甩掉什么念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她到英国去了,因此听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完全没办法。不骗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跟行尸走肉一样。”
我说: “我也是,那一周很不好过。”
伊美达拿了一罐牛奶和一包糖,在咖啡桌上腾出一点空间。她说:“凯文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遗憾。那天晚上,我本来要去你们家的,只是……”
她耸耸肩,没有往下说。就算给克柔依和她妈咪一百万年的时间,她们可能也搞不懂伊美达和我们家那一点点阶级差距到底有多久,这让伊美达觉得(而且很可能是对的)我老妈应该不欢迎她出现。
我说: “我一直以为那天会见到你。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这样更容易聊天,不是吗?”
伊美达又是似笑非笑,但不再像之前那么勉强。 “果然是弗朗科,讲话依然那么有技巧。”
“不过,我头发现在好看多了。”
“唔,那倒是。你那庞克头,还记得吗?”
“那还不是最糟的,先前我还留过奇皮的马桶盖头呢,那更夸张。”
“嗯,别说了,他那鸟窝头。”
伊美达回厨房拿杯子。虽然时间多得是,但坐在这里干聊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伊美达比曼蒂难缠多了,尽管猜不透我的来意,起码知道我有所图。她回到客厅,我说: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知道自己喜欢问东闯西,但我发誓我有正当的理由。”
伊美达将茶渍斑斑的杯子塞进我手里,在扶手椅坐下,但没有靠着椅背,眼神也依然提防。 “问吧。”
“你帮萝西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你放在哪里?”
伊美达的目光瞬间空白,半痴半傻,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谁。就算她直觉反应不是如此,也抹灭不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她正在和警察说话。不用想也知道她会怎么回答,她说: “什么手提箱?”
“哎,少来了,伊美达,”我轻松笑着说,只要语气稍有差池,我这一趟就白来了。 “我和萝西啊,我们计划了好几个月,你以为她没有跟我说她打算怎么做吗?”
伊美达脸上的茫然缓缓消退了一些,不是全部,但已经够多了。她说:“我不想为了这件事惹麻烦。要是别人问起,我一概不承认。”
“没问题,宝贝,我不会让你搞得一身腥。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很感激,我只是想确定你放了箱子之后有没有其他人动过。你还记得你把提箱放在哪里吗?什么时候放的?”
伊美达眨眨稀疏的睫毛,目光凌厉看着我,想揣摩我的用意。之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说: “你们出发前三天萝西才告诉我,之前完全没提。我和曼蒂猜想她有事情瞒着不说,但不清楚内容。你找过曼蒂了吗?”
“找过了,她过得很好。”
“好运的家伙,”伊美达喀嚓点燃打火机说, “抽烟吗?”
“好啊,谢了,我以为你和曼蒂很要好。”
她冷笑一声,将打火机凑到我面前说: “那是过去式了,现在的她不是我这种人高攀得起的。老实说,我不晓得我们烂不是真的要好过,我和她只是常常跟萝西在一起,萝西离开之后……”
我说: “你才是萝西最亲的朋友。
伊美达给了我一个“省省吧,你还差得远呢”的眼神。 “我们假如么亲,她应该会马上跟我说你们的计划,而不是压到最后,不是吗?萝西会跟我说,只不过因为她被老爸盯着,没办法自己动手。我们那阵子一起上下班,边走边聊,讲什么我忘了,反正是女孩子的话题。那天,她说需要我她一个忙。”
我说: “你是怎么将手提箱拿出她家的?”
“简单得很。第二天下班之后,也就是星期五,我到戴利家,跟她老老妈说我们要到萝西房间听她新买的“舞韵合唱团”专辑,他们只叫我们小声一点。我们把音量稍微调大,正好盖过萝西打包的声音。”伊美达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她手肘抵着膝盖,一边抽烟一边自顾自笑着,让我仿佛又见到那个行事敏捷、伶牙俐齿的女孩。 “你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模样,弗朗科。她在房里跳来跳去,对着梳子唱歌,甚至还买了新内裤,不想被你看到旧的脏的。她拿着新内裤在头上挥舞……拉着我一起跳,我们两个看起来就像一对白痴,忘情大笑,但又努力压低音量,免得让她老妈上来看我们在搞什么。我想她是因为瞒了这么久终于能说出来,才会这么高兴,简直像飞上了天一样。”
我将脑海中画面猛然关掉,晚点再说。“真好,”我说,“听你这么说真好。那她打包完之后呢?”
伊美达笑开了。 “我直接拿着箱子走出她家,绝对不骗你。我用外套包着它,但根本唬不了人,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我走出卧房、萝西跟我说再见,故意说得响亮亲切,我大声向戴利先生和戴利太太道别,他们在客厅看电视。我踏出门口的时候,戴利先生转头看了我一眼,但只是想确定萝西没有跟着出门,压根没注意到提箱,我轻轻松松就离开了。”
“真有你们的,”我报以微笑, “之后你直接把手提箱拿到十六号?”
“是啊,那时是冬天,天早就暗了,而且很冷,所有人都窝在家,没有人看见我,”她沉思回想,双眼躲在袅袅香烟里, “我告诉你,弗朗科,走进那间屋子让我怕得要命。我从来没有晚上到过那里,至少不是单枪匹马。最可怕的是楼梯,房间起码还有一点光线从窗户进来,楼梯却是一片漆黑。我是摸着上楼的,弄得全身都是蜘蛛丝,楼梯摇摇晃晃,让我感觉整栋房子就要垮了,而且每个角落都有声音……我发誓我感觉有人在屋里看着我,说不定是游魂,只要有人碰我,我一定会大声尖叫。我把手提箱一放,就像屁股着火似的冲出屋外。”
“你还记得把箱子放在哪里吗?”
“记得啊,我和萝西事前都商量过了。放在二楼前面房间的壁炉后面,你知道,就是那个大房间。万一放不下,就塞到地下室角落那一堆板子和金属底下。但除非必要,我才不想下去,结果壁炉刚刚好。”
“谢了,伊美达,”我说, “谢谢你帮忙。我很久以前就该向你道谢,不过迟说总比没说好。”
伊美达说: “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还是只能由你问我问题?”
“你说像盖世太保,我问你答吗?当然不是了,宝贝。做人要公平。你尽管问吧。”
“他们都说萝西和凯文死于非命,是被谋杀的,两个都是。他们只是随便说说,还是真有其事?”
我说: “萝西是被谋杀的没错,凯文目前还不晓得。”
“她怎么死的?”
我摇摇头说: “没有人告诉我。”
“嗯,是啊。”
“伊美达,”我说, “你想把我当成警察对待是你的自由,但我向你保证,目前局里没有半个人这么想。我不负责这个案子,甚至不该靠近。我请了假才来这里,这个星期我不是警察,只是一个爱萝西·戴利爱到不肯放手的蠢蛋。”
伊美达用力咬着下唇,她说: “我也爱她,很爱很爱,爱得要命。”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萝西出了什么事,我毫无头绪,也不相信警察会尽力查个水落石出。我需要援手,小美。”
“她不该被杀的,太邪恶了,萝西从来没伤过任何人,她只是希望……”伊美达沉默下来,静静抽烟,手指钻进沙发的破洞,但我感觉得出来她在沉思,所以没有打断。半晌之后,她说: “我以为她是唯一逃过的人。”
我眉毛一挑,露出探询的目光,伊美达饱经风霜的双颊泛起淡淡红晕,仿佛说了什么愚蠢的话。但她继续往下说: “就:拿曼蒂来说吧,你看看她,跟她老妈一个样,长大赶陕找人嫁了,辞掉工作相夫救子,当个好太太、好妈妈,住原来那间房子,我敢说她连衣服都是穿她老妈的。所有人都知道长大不会改变什么,即使再怎么强调自己会不一样,最后还是变成老爸或老蚂。”
她将烟摁熄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 “还有,你看看我,看我成了什么德行,”她扬起下巴扫过公寓一圈说: “三个孩子三个爹——曼蒂可能跟你说了,对吧?我二十岁就怀了伊莎贝儿,宣接失业,从此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没结婚,男人没有一个留过一年,而且一半是有妇之夫。年轻时,我有几百万个梦想,如今全都烟消云散,而我则是变成了我妈,一个屁也没有,转眼醒来就是这样了。”
我从自己口袋里捞出两根烟,点了一根给伊美达。“谢了,”她转过头,免得烟喷到我脸上。“萝西是唯一没变成她老妈的人,我喜欢想到她,每当我遇到挫折,总喜欢想象她在某个角落,不管是伦敦、纽约或洛杉矶,做我想都没想过的疯狂工作,想象她是那个逃过的人。”
我说: “说起来,我也没变成我老妈或我老爸。”
伊美达没有笑,我读不出她眼神里的意涵,也许是说“当警察能算进步吗”。沉默片刻,她说: “夏妮亚怀孕了,才十七岁,不晓得孩子的老爸是谁。”
这件事连球王也没办法正面思考。我说: “起码她有个好母亲可以帮助她。”
“是啊,”伊美达说,肩膀微微下垂,仿佛希望我有什么良方。 “随便吧。”
附近公寓传来五角的说唱音乐,开得震天响,有人大吼叫对方小声一点,然而伊美达似乎毫无所觉。我说: “我得再问你一件事。”
伊美达感觉很敏锐,而我的语气显然触动了她的神经,茫然的表情再度回到她脸上。我说: “你有跟谁说我和萝西要私奔吗?”
“我谁都没说,我又不是大嘴巴。”
她身体坐直,准备反唇相稽。我说: “我当然不认为你会开口,只是要套二个人的话有千百种方式,管他是不是大嘴巴。你当时才,多少——十八、十九岁?把十几岁的孩子灌醉让他说溜嘴很简单,说不定一两杯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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