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伊站到他的另一边说: “爸。”
“坐下,”麦特·戴利又说了一次,声音低沉冷酷, “你在胡闹。”
老爸往前猛冲。好用的技巧就是好用:我和谢伊几乎同时扑上去,我的双手依然知道该抓哪里,背部也准备就绪,但老爸却突然停止打斗,膝盖一软。我满脸通红,一路红到发根,心里的羞愧像火在烧。
“把他带走,”老妈啐了一口说。几个女的像咯咯叫的母鸡围着老妈,其中一个拿着面纸擦拭她的上身,但她气得浑然不觉。 “走啊,快点出去,回到你该待的阴沟里。我真不该拖你出来——你儿子的守灵式,你这混帐,难道不晓得尊重一一”
“贱人!”我们像跳舞一样将老爸拖出房门,他转头咆哮, “蠢妓女!”
“从后面,”谢伊粗声粗气说, “让戴利他们走前门。”
“我操他的麦特·戴利,”下楼时,老爸对我们说, “操他的泰瑞莎·戴利,还有我操你们两个。你们三个只有凯文还像点样子。”
谢伊短促地冷笑一声,看起来累得可怕: “也许你说得没错。”
“家里最好的,”老爸说, “我蓝眼睛的孩子。”说完开始哭泣。
“你不是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吗?”谢伊问。我和他隔着老爸的颈背四目相望,他的眼眸有如本生灯熊熊燃烧。 “现在机会来了,好好享受吧。”他一脚将门利落勾开,将老爸扔在台阶上,随即转身上楼。
老爸待在我们扔下他的地方号啕大哭,胡乱抱怨生命残酷,显然享受得很。我靠着墙点了一根烟,昏黄微光不知从何处而来,照得院子有如蒂姆·波顿般的电影阴气森森。过去是厕所的棚屋还在,只是掉了几块木板。倾斜成难以置信的角度。门厅的门在我背后轰然关上:戴利一家人回去了。
不久,老爸的兴致没了,要么就是他屁股冰了,他安静下来,用袖子擦擦脖子,调整姿势让自己在台阶上舒服点,打了个哆嗦说: “拿根烟来。”
“说请。”
“我是你爸,我说拿根烟来。”
“算了,”我说着递了一根烟, “谁叫我心地善良,反正你一定会得肺癌。”
“你这个傲慢的混小子。”老爸接过烟说, “早知道你妈说她有了的时候,我应该一脚将她踹下台阶。”
“说不定你真的踹了。”
“放屁!我从来不随便动手,除非你们自己欠揍。”
他的手抖得厉害,根本点不了烟。我在他身旁坐下,接过打火机替他点烟。他满嘴烟臭和健力士的酒臊味,外加一丝呛鼻的鸡尾酒味。我脊椎里的每条神经依然对他不寒而栗,对话从楼上窗户倾泻而出,虽然零零星星,但交谈再度热闹起来。
我问: “你的背出了什么毛病?”
老爸长长吐一口烟。 “关你屁事。”
“只是聊聊。”
“你从来不会光是聊聊,我不是白痴,别耍我。”
“我没把你当过白痴。”我说,而且没说谎。我老爸要是多花点时间受教育,少一点时间喝酒,成就应该不输人。我十二岁左右,学校在教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老师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觉得我们这些内城小孩蠢得很,学不会什么复杂事,因此连尝试都省了。那个星期,我老爸恰好很清醒,是他用铅笔在桌布上图解,拿凯文的小锡兵当部队,从头到尾叙述一遍,清楚生动得像部电影,我到现在还记得所有细节。但我老爸的悲哀就是他太聪明,太清楚自己一辈子狗屁一样。他要是蠢得像块白板,日子肯定幸福得多。
“你干吗关心我的背怎么样?”
“因为好奇,还有万一有人要我出一部分看护费,我希望早一点知道。”
“我才不会要你给我任何东西,也不会进赡养院。淮敢逼我,我先一枪打穿自己脑袋再说。”
“最好是,别拖太久。”
“我绝不让你们称心如意。”
他又深吸一口烟,看着烟圈从自己嘴里袅袅喷出。我说: “楼上刚才是怎么回事?”
“这啊那的,男人的事。”
“那是什么意思?麦特·戴利偷了你的牛吗?”
“他不应该到我们家来,今晚不行,每一晚都不行。”
晚风拂过院子,推挤棚屋墙面。刹那间,我仿佛见到凯文,就像前一天晚上躺在四个院子之外一样浑身是伤,泛紫发白。但我没有生气,只觉得自己仿佛千斤重,要在台阶坐上一整夜,因为我起身离开的机会微乎其微。
过了半晌,老爸说: “你还记得那场雷雨吗?你那时好像,我不晓得,五六岁吧。我带你们出去,你老妈气坏了。”
我说: “嗯,我记得。”事情发生在夏季,那一天晚上就像压力锅,闷得大家喘不过气来,毫无来由想要打架。第一声雷响起的时候,老爸松了口气开始放声大笑,一手挟着谢伊,一手揽住我,不顾老妈在后头气愤咆哮,带我们跑下台阶,高高举起我和谢伊,让我们看闪电划过烟囱上空。老爸要我们别怕打雷,因为那只是闪电加热空气,像爆炸一样,还要我们别怕老妈,不管她探出窗外叫嚣得越来越凶。大雨倾盆落下,他仰头对着紫灰色的天空,抱着我们在空荡的街上不停转圈。我和谢伊像两头野兽般的尖叫大笑,豆大的温热雨滴打在我们脸上,静电在我们发间滋滋作响,雷声震动地面,从老爸的骨头一路传递到我们身上。
“真棒的暴风雨,”老爸说, “那一晚好极了。”
我说: “我还记得那个气息、那个味道。”
“是啊,”他吸了最后一小口烟,将烟屁股扔进小水塘里, “我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想做什么。我想带你们两个离开,到山里住下来。随便抢一顶帐篷和一把枪,靠猎来的动物维生。没有女人唠叨,没有人告诉我们不够好,没有人压迫工人。你们两个小鬼很好,你和凯文,又好又壮,什么事都办得到。我敢说我们一定会过得很棒。”
我说: “那天晚上是我和谢伊。〃
“你和凯文。”
“不对,我那时还小,你才抱得动我。这表示凯文就算出生了,也只是婴儿。”
老爸想了一会儿。 “去你的,”他对我说, “你到底懂不懂?这是我对我死去的儿子最美的回忆,你这个小混球干吗扫兴?”
我说: “你对凯文其实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出生那时,你的脑袋已经是浆糊了。假如你想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洗耳恭听。〃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全力揍我,结果却狂咳不止,差一点从台阶摔下来。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令人作呕。我花了十分钟,只讨来他想赏我脸庞一拳。我竟然这么久才发现没必要跟一个和我身材相当的人厮混,而我只要在屋里再待三分钟,一定会发疯。
“喏,”我又递了一根烟给他。老爸依然说不出话,但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去。我说: “好好享受。”说完就不管他了。
楼上,霍利·汤米又开始唱歌,随着夜色渐深,大伙儿从健力士喝到烈酒,开始对抗英国佬。 “风笛沉静,也没有战鼓喧腾惊山,但祈祷的钟声飘过丽妃河谷,钟声穿越浓雾……”
谢伊不见了,琳达·朵耶也是。卡梅尔靠在沙发一侧独自哼唱,一手搂着半睡半醒的多娜,一手按在老妈肩上。我凑到她耳边柔声说: “老爸在后院,最好找人看着他。我得走了,”卡梅尔猛然回头,满脸惊诧,但我手指按着嘴唇朝老妈点点头: “嘘,我很快会回来,我保证。”
我在有人要和我说话之前离开了屋子。街上很暗,只剩戴利家和长发学生的宿合还点着一盏灯。其他人不是睡了,就是在我们家。隔着客厅的大亮窗户,霍利·汤米的歌声流泄而出,声音幽微而久远: “我再次走过峡谷,忧伤的心深深悲痛,因为我和那些勇者分别,再也无法和他们相见……”歌声跟我一路来到忠诚之地的尽头,就算弯进史密斯路,我依然感觉听见他的哼唱,夹杂在车声之间,唱得情意真挚。
第十三章 唯一的温暖
我开车到戴齐,夜色很深,街道昏暗,而且静得诡异,所有人都盖着高级棉被,睡得安稳自在。
我将车停在一棵很有气质的树下坐了一会儿,抬头注视荷莉卧房的窗户,想起自己从前深夜下班回家,将车停在车道上,安安静静转开门锁,奥莉薇亚会将东西放在吧台上:创意三明治、小字条和荷莉白天的绘画。我会坐在吧台吃三明治,就着厨房窗外的灯光看画,谛听重重沉静之下的声响:冰箱嗡鸣、微风拂过屋檐和我爱的两个女人的轻柔呼吸。
接着,我会写小字条给荷莉,训练她阅读(哈哆,荷莉,你的老虎画得好棒!你今天可以画一只熊给我吗?很爱你,爸爸。),上床之前给她一个晚安吻。荷莉喜欢趴着睡,位置占得越大越好,莉儿(起码那时候)喜欢蜷起身子,总会预留我的位子。我爬上床,她会轻声呢喃,背靠着我,摸索我的手掌,要我搂着她睡。
我先打奥莉薇亚的手机,免得吵醒荷莉。我打了三次都切到语音信箱,便改打家里的电话。
电话才响第一声,奥莉薇亚就接起来说: “干吗,弗朗科?”
我说: “我弟弟死了。”
沉默。
“我弟弟凯文,今天早上被人发现的。”
不久,她床头灯亮了。 “老天,弗朗科,我很难过。到底……他是怎么……”
“我在你家外头,”我说, “可以让我进去吗?”
又是沉默。
“我不晓得能去哪里,莉儿。”
喘息声,但不是叹气。 “等我一下。”她挂上电话,身影在卧房窗帘后方移动,手臂伸进袖子,双手梳拢头发。
她来开门,身上披着老旧的白睡袍,底下的蓝色毛织睡衣隐约可见,表示我起码没有将她拖出德莫的热情怀抱。她手指按着嘴唇,想办法用不碰到我的方法将我匆匆拉进厨房。
“怎么回事?”
“我们家那条街的尽头有一栋废弃房子,就是他们发现萝西尸体的地方,”奥莉薇亚拉了一张高脚椅,双手交握放在吧台上准备听我往下说,但我没办法坐,在厨房匆匆走来走去,不晓得该怎么停止。 “他们早上在那儿发现凯文,尸体在后院。他从顶楼窗户摔出去,脖子断了。”
我看见奥莉薇亚喉头一动,咽了咽口水。我已经四年没有看她披头散发了——她只有睡觉才会放下头发——我的现实感顿时又被人重重捶了一拳。 “他才三十六岁,莉儿,有半打女朋友,因为他还不想定下来,想去看大堡礁。”
“天哪,弗朗科。难道……到底怎么……”
“他摔下去、跳下去或被人推下去,随你挑哪一个。我连他为什么要去那间屋子都不晓得,更别说怎么掉出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莉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需要做什么吗?难道没有人侦办?”
我笑了。“哦,怎么可能?当然有,重案组在办了——但不表示这是他杀案件,而是因为和萝西的关联:同样的地点,还有时限。现在是球王肯耐迪的案子了。”
奥莉薇亚的脸又垮了一点。她认识球王,不怎么喜欢他,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大喜欢我。她很有礼貌地问: “你满意吗?”
“啧,我不晓得。我起先想,好吧,起码不是最糟的。我知道球王那家伙是个天大的混蛋,莉儿,但他办案锲而不舍,我们很需要这一点。萝西的案子太久了,久得都要发霉了,重案组十个警探有九个会立刻将它扔到地窖里,快得让你头晕,好去办他们觉得有希望的案子。球王不会这么做,我想这是好事。”
“可是现在……”
“现在……那家伙是只蠢牛,莉儿,比他自以为的还要笨上十倍,一有线索就死抓着不放,即使搞错了也不管。现在……”
我必须停止走动。我背靠水槽双手捂脸,张大嘴巴隔着手指深呼吸一口气。环保灯泡发威了,将厨房照得一片亮白,低声哼鸣,感觉咄咄逼人。“莉儿,他们会说是凯文杀了萝西。我看过球王的表情,他没有明讲,但心里就是这么想。他们会说小凯杀了萝西,后来发现我们快追到他了,便决定结束生命。”
奥莉薇亚指尖按着嘴巴说: “天哪,为什么?难道他们……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想……为什么?”
“萝西留了一张字条,应该说半张,另外半张出现在凯文身上。有可能是将凯文推出窗外的人放的,但球王不这么想。他认为情况很明显,一次干净利落侦破两件案子,任务完成,不需要侦讯,也不需要搜索票或审判之类的大阵仗。何必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我将自己推离水槽,又开始走来走去。“他是重案组的,那里的人全是超级智障,只看得到眼前的直线,只要稍微偏离,即使就那么一次,他们也会茫然着失。让他们进卧底组,半天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奥莉薇亚拉直一绺暗金色的头发,看它蜷曲收紧。她说: “我觉得,直截了当的解释往往都是正确答案。”
“是啊,没错,很好,我想也是。但这一回,莉儿,这一回大错特错。这一回最直截了当的解释反而是最滑稽的答案。”
奥莉薇亚沉默片刻。我心想她是不是发现了,在凯文有如天鹅纵身一跃之前,谁才是那个最直接的解释。接着,她小心翼翼说:“你已经很久没见到凯文了,你真的百分之百确定……”
“没错没错,我非常确定。我这几天和他在一起,他还是我小时候认识的凯文。发型好看不少,也长高长大了,但还是同一个家伙, 不可能搞错,关于他的事情,重要的我都知道。他不是杀人凶手,也不会自杀。”
“你有跟球王说吗?”
“当然说了,但感觉像是对着一面墙说话。那不是他想听的,所以他没听进去。”
“要不要找他上级谈谈?他会听吗?”
“不行,拜托,千万不行,找上级是最糟糕的做法。球王已经警告我别插手,说他会盯着我,绝不让我碰案子。我要是越级处理,让自己卡进去,尤其万一坏了他珍贵的破案率,他只会更坚持己见。所以,我该怎么办,莉儿,我该怎么办?”
奥莉薇亚看着我,沉思的灰色眼眸满是隐密的角落。她柔声说: “也许你最好的做法就是别插手,弗朗科,暂时不要管。现在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伤不了凯文了,只要尘埃落定—一”
“不行,门都没有。我才不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他们拿他顶罪,只因为死人没办法回嘴。他也许无法反抗,但他妈的我绝对要挺身而出。”
小小的声音说: “爸爸?〃
我们吓了一大跳。荷莉站在门边,穿着一件太大的蒙塔纳睡衣,一手抓着门把,冰冷的磁砖冻得她脚趾缩了起来。
奥莉薇亚匆匆说: “小乖,回去睡觉。妈妈和爸爸只是在聊天。”
“你们说有人死掉,谁死了?”
哦,天哪。 “没事的,小乖,”我说,“是我认识的人。”
奥莉薇亚走到她身旁。 “现在是半夜,去睡吧,我们明天早上再跟你说。”
她想让荷莉转身走回楼梯,但荷莉抓住门把不放,两只脚踏进厨房。“不要!爸爸,谁死了?”
“上床,现在就去,事情可以明天——”
“不要!我要知道!”
我迟早必须向她解释,幸好她对死亡已经有一点概念(感谢那只金鱼和和仓鼠,真是谢天谢地。 “沽琪姑姑和我有一个弟弟,”我说——每次透露一位家人,“曾经有,因为他今天早上过世了。”
荷莉瞪着我。 “弟弟?”她说,声音有点尖锐,带着颤抖,“也就是我叔叔?”
“没错,宝贝,你叔叔。”
“哪一个?”
“不是你认识的那一个。那些人是你妈妈的兄弟,我说的是凯文叔叔。你没见过他,但我想你们一定会喜欢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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