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凯文是我们之中唯一不疯的,如今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家了。”
戴伦窝在房间的边角,抠着大黑毛衣的袖子,摆出一副专业级的臭脸,看来可怜到了极点,浑然忘了自己出现在这里应该觉得很丢脸。我说: “他现在十八岁,脑袋乱七八糟,发挥不了什么用处,别为了他烦心。”
“唉,我知道他很焦虑,可是……”卡梅尔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
“那又怎样?疯狂是我们家的传统,宝贝,等他年纪大了自然会欣赏。”
我是想逗她笑,但她揉了揉鼻子,困惑地看了戴伦一眼。 “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弗朗科?”
我哈哈大笑。 “你?老天,梅儿,当然不是。虽然我一阵子没有突袭检查,可是除非你把你家那栋漂亮公寓变成妓院,否则没问题的。我这些年遇过不少坏人,相信我,你还差远了。”
“听起来好恐怖,”卡梅尔说。她半信半疑眯起眼睛望着杯子,仿佛不晓得杯子怎么会到她手中。 “我不该说的,真的,我知道我不该说。但你是我弟弟,不是吗?兄弟姐妹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了,那还用说?你做了什么?需要我逮捕你吗?”
“哎,去你的,我什么都没做,是我心里想的事。你听了别笑我哦。〃
“绝对不会,我发誓。”
卡梅尔怀疑地看我一眼,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但随即叹息一声,小心翼翼喝了口酒——闻起来是人工香料的桃子味。 “我很嫉妒他,”她说, “嫉妒凯文,一直都是。”
我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我等她继续。
“我也嫉妒洁琪,之前甚至还嫉妒你。”
我说: “我感觉你这阵子很幸福,难道我错了?”
“没有,哦,真是,你没错。我是很幸福,日子过得非常好。”
“那有什么好嫉妒的?”
“不是这个,而是……你还记得雷尼·沃克吗,弗朗科?我少女时代和他交往过,在崔弗之前。”
“隐约记得,那个大脸坑坑疤疤的家伙?”
“哦,别这样,那个可怜人只是长粉刺,后来就没了,何况我根本不在乎他的皮肤,只是很高兴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我好想带他回家向你们炫耀,可是你也知道……”
我说: “是啊,我晓得。”我们从来没有带任何人回家过’即使知道老爸那天应该在工作也是。我们都很清楚,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卡梅尔匆匆左右张望一一眼,确定没有人偷听。 “可是,”她说, “有一天晚上,我和雷尼在史密斯路亲亲抱抱,正好被离开酒吧走路回家的老爸撞个正着。老爸气炸了,揍了雷尼一拳,要雷尼滚开,接着抓住我的胳膊开始赏我耳光,破口大骂——我不想重复他说过的话——就这样一路把我拖回家。他警告我要是再干龌龊事,就把我送去坏女人的地方。拜托,弗朗科,我们顶多只是亲吻而已,我和雷尼,我真的不晓得为什么。”
即使事隔多年,她想到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总之,我们就这样分手了。从此以后,就算我们遇到,雷尼连看都不看我,太难堪了。当然,我不怪他。”
至于谢伊和我的女友,老爸的态度就算帮助不大,起码鼓励多了。我和萝西刚交往的时候,还没被麦特·戴利发现,对她大力施压,老爸的反应是: “戴利家的小姑娘,对吧?干得好,儿子,那小妞真可爱。”外加重重在我背上一拍和狞笑,让我看了咬牙切齿。 “尤其那屁股,我的乖乖。说吧,你摸到了没有?”
我说: “他简直是胡来,梅儿,真的是,五星级的。”
卡梅尔深呼吸一口,拍拍脸颊,脸上的红晕开始消退。 “唉,你瞧我这副德行,别人一定以为我热潮红了……我不足说我很爱雷尼,也许当时我很快就会和他分手,因为他吻得很糟。而是从那之后,感觉就不一样了。你应该不记得,但我在那之前可不是什么乖乖女……我会和老爸或老妈顶嘴,真的。可是那次之后,我就甩不掉那一一分阴影。没错,我和崔弗讨论订婚讨论了快一年才做那档事。他已经存好戒指还有其他东西的钱,但我就是不肯做,因为我晓得非等到订婚不可。两家人在同一个房间里,我简直吓呆了。”
“我不怪你。”我说,心里懊悔当初没对崔弗的贪吃弟荣好一点。
“谢伊也一样。他不是害怕,也不是老爸会阻止他交女孩子,只是……”她目光飘向谢伊,只见谢伊拿着一罐啤酒在厨房里,头凑在琳达·朵耶耳边。“你还记得那一次——你当时应该十三岁——他昏迷的事吗?”
我说: “我尽量不去记得。〃那次很有意思,老爸朝老妈挥拳,理由我想不起来,结果被谢伊一把抓住手腕。老爸不怎么喜欢有人挑战他的权威,而他的表达方式就是扣住谢伊的喉咙,将他的脑袋朝墙上狠狠一撞。谢伊晕了过去,可能只有一分钟,但感觉却像一个小时,而且整个晚上都是斗鸡眼。老妈不准我们送他去医院——不晓得她是担心医生、担心邻居,还是两者都有,但她就是彻底发狂了。我一晚上看着谢伊睡觉,不断向凯文保证谢伊不会死,心想妈的要是他死了,我要怎么做。
卡梅尔说: “他之后就不一样了,变得很强悍。”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棉花糖。”
“我知道你们向来不合,但我敢对天发誓,谢伊很好。我和他之前不时聊得很愉快,而他在学校表现也很棒……在那之后,他什么都藏在心里。”
莎莉唱到精彩结尾——“我们要和我妈同住!”——客厅爆出欢呼和掌声,卡梅尔和我也自动跟着鼓掌。谢伊抬头扫过房间一眼,忽然像是癌症病房出来的患者似的,脸色死灰而疲惫,限窝深深凹陷,但很快又露出微笑,听琳达·朵耶絮絮叨叨。
我说: “这和凯文有什么关系?”
卡梅尔深深叹息一声,又优雅地啜饮了一口人工香料桃子酒。她肩膀松垮,显示她就要进入多愁善感的情绪。 “因为,”她说, “这就是我嫉妒他的原因,凯文和洁琪……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我知道,但他们不曾遇过这样的事,让他们从此变得不一样。我和谢伊想方设法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还有我。”
她沉吟片刻。 “是啊,”她承认, “还有你。但我们也试着保护你,唉,真的,弗朗科。我一直相信你也没事,毕竟你有勇气离家出走,而且洁琪老是跟我们说你过得很好……我想这表示你在脑袋毁掉之前顺利逃脱了。”
我说: “我差一点,但只差一点点。”
“我不晓得是这样,直到前晚在酒吧里,当你说出那些话。我们已经尽力保护你了,弗朗科。”
我低头朝她微笑。她前额爬满焦虑的皱纹,一辈子都在担心身边的人是否完好无事的皱纹。 “我知道你们有,亲爱的,不可能有谁做得更好了。”
“所以你能了解我为什么嫉妒凯文吗?他和洁琪,他们开心就是真的开心。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不是希望他们遇到什么坏事,我只是看着他,希望自己像他一样。”
我柔声说: “我不认为这会让你变成坏人,梅儿。你又不是把怒气发泄在凯文身上,你这辈子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总是尽力确保他不出事,你是个好姐姐。”
“但我还是犯了罪,”卡梅尔说。她忧伤地望着客厅,踩着高跟鞋的身躯微微摇晃。“嫉妒的罪,光有念头就是犯罪,你应该知道。‘ 神父,请宽恕我的罪,在我心中与话语间,在我所做与所无能做到的事情里……’现在凯文死了,我该怎么向神告解?我的生命蒙上了耻辱。”
我一手搂着她,在她肩膀轻轻一按,感觉她好柔软,令人放松。 “听着,宝贝,我敢向你百分之百保证,你绝不会因为嫉妒弟弟姐妹而下地狱。就算有,也是正好相反,神会给你更多点数,因为你是那么努力克服心里的感受,听懂了吗?”
卡梅尔直觉回答: “我想你说得对。”像她取悦崔弗那样,但语气不是很肯定。我忽然有种感觉,不是很明确,感觉自己让她失望了。这时,她猛然坐直,将我抛在脑后。 “我的老天,路意丝手上是不是拿了罐啤酒?路意丝,你过来!”
路意斯睁大眼睛,闪电似的消失在人群里,卡梅尔追了上去。
我靠同角落站着,房间里又开始骚动。霍利,汤米,墨菲唱起《难得老时光》,他的嗓音过去带着泥煤烟蜜的甜味,尽管被岁月磨粗不少,依然令人听得如痴如醉。女人举杯并肩摇晃,孩子靠在爸妈腿边,吮着拇指静静倾听,就连凯文的朋友也压低话说当年的音量。
霍利·汤米阖上眼睛,仰头对着天花板。 “英雄在歌曲与故事中长大,诉说都柏林曾有的传奇与荣光……”诺拉靠在窗边聆听,几乎让我心跳停止。她长得好像萝西,有如她的影子幽暗静止,眼神忧伤,却又遥不可及。
我随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时,我才瞥见曼蒂的母亲库伦太太站在“耶稣和凯文灵堂”边,和薇若妮卡·克洛帝聊得很起劲,后者依然一副咳不停的样子。我年轻的时候,库伦太太和我处得不错。她喜欢笑,而我总是能逗她笑。但我这会儿看着她,对她微笑,她却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吓了一跳,抓着薇若妮卡的手肘开始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时鬼鬼祟祟瞄我几眼。库伦家的人向来不擅掩藏,我开始好奇洁琪为何没有在我一来的时候,就带我和他们打招呼。
我去找茱莉·诺兰的弟弟戴斯,他也是我从前的死党,刚才洁琪带我做的打招呼之旅也莫名其妙漏掉了他。他见到我的瞬间,脸上的表情真是值回票价,只可惜我没心情欣赏。他指着一罐明明还没喝完的啤酒胡乱嘀咕几句,就躲到厨房去了。
我在角落找到洁琪,博帝叔叔正在和她咬耳朵。我装出难过得快要崩溃的神情,将她从博帝叔叔的汗湿双手中解脱,带到卧房把门关上。卧房漆成了桃红色,所有空着的表面都摆着陶瓷小玩意儿,显示老妈缺乏远见。房间里飘着咳嗽糖浆和另一种东西的气味,应该是药,而且味道很浓。
洁琪瘫在床上。 “呼,”她用手扬了扬,长吁一口气说, “真是谢啦,老天,我知道不应该背后说人坏话,但他是不是从出生之后就没洗过澡?”
“洁琪,”我说,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屋子里有一半的人都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我没看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有很多话好说,这是怎么回事?”
洁琪挤出既无辜又狡黠的神情,有如偷吃巧克力被抓到的小孩。 “你离开了那么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二十年没看到你,只是觉得有点尴尬。”
“骗人,难道因为我现在是警察?”
“哦,不是,也许有一点,可是……你就不能不管吗,弗朗科?你怎么不想或许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我说: “我需要知道怎么回事,洁琪,别糊弄我。〃
“老天,你放轻松一点,我又不是嫌疑犯,”她摇摇手中的苹果酒罐说, “你知道家里还有这个吗?”
我将健力士递给她——我几乎没碰。 “好了,快点。”我说。
洁琪叹了口气,双手转着啤酒罐说: “你也知道忠诚之地这个地方,只要有机会蜚短流长……”
“他们就会像秃鹰一样蜂拥而上,但我怎么会变成他们今天的大餐?”
她不自在地耸耸肩。 “萝西在你离开的那天晚上遇害,凯文在你回来之后两天被杀,而你却要戴利家不要报警,有些人……”
她没有往下说。我说: “跟我说你是开玩笑的,洁琪,跟我说忠诚之地没有说我杀了萝西和凯文。”
“不是所有人,只是有些人。我认为——弗朗科,听我说——我认为他们自己也不相信,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效果——说你为什么会离开,会当警察等等。别理他们,他们只是喜欢加油添醋,就这样。
我忽然发觉自己还抓着洁琪的空酒罐,而且捏得不成形状。我不奇怪球 ,王或重案组的其他帅哥这么想,甚至卧底组有人怀疑我也无所谓,但我却惊讶我老家的人也这么想。
洁琪紧张地望着我。 “你懂我的意思吗?再说,可能伤害萝西的家伙应该是本地人,大伙儿不希望认为——”
我说: “我也是这里人。”
沉默。洁琪伸手想碰我胳膊,但被我拨开。房里光线不够,角落堆了太多暗影,感觉咄咄逼人。客厅里所有人扯开破嗓,跟着霍利·汤米齐声高唱: “生活使我受苦,漱口让我头昏脑涨,都柏林不断改变,一切似乎都变了模样……”
我说: “他们当着你的面指控我,你竟然还让他们进门?”
“你别笨了,”洁琪火了, “他们一个字都没有跟我说,你以为他们敢吗?说了一定被我剁成碎片。他们只是暗示。诺兰太太对卡梅尔说你很冲动,莎莉·荷恩跟老妈说你向来脾气火爆,她还记得你揍了奇皮的鼻子 ”
“那是因为他欺负凯文,妈的,我才会揍奇皮。我们那时才十岁,拜托。〃
“我知道。别理他们,弗朗科,别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那群蠢蛋,他们再怎么添油加醋也还是嫌不够。这就是忠诚之地。”
“是啊,”我说, “这就是忠诚之地。”房外更多人唱和,声音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合音: “铃啊铃啊铃,灯光渐渐熄灭,我还记得那古老的都柏林……”
我靠回墙边,双手捂脸,洁琪喝着我的健力士,不时斜眼瞟我。后来,她试探地问: “我们出去吧,好吗?”
我说: “你问过凯文,他那时想跟我说什么吗?”
洁琪的脸垮了下来。 “哦,弗朗科,对不起——我本来想问,只是你说——”
“我知道。”
“他最后还是没有跟你联系上?”
“对,”我说, “没有。”
又是短暂的沉默。洁琪再说了一次, “对不起,弗朗科。”
“这不是你的错。”
“其他人一定在找我们了。”
“我知道。再待一分钟,我们就出去。
洁琪将啤酒罐递给我。 “去你的,我需要更棒的东西。”窗台下有一块松脱的地板,我和谢伊从前都将香烟藏在那里,不让凯文发现。当然,老爸也知道。我伸手进去,拿出一瓶半满的伏特加,豪饮一口之后拿给洁琪。
“天哪,”她说,看来真的吓了一跳, “不过,有何不可?”她接过酒瓶,淑女似的喝了一口,揩了揩唇膏。
“好吧,”我说完又灌了一大口,将酒放回原本藏着的小洞。 “可以出去面对那一票暴徒了。”
这时,卧房外的声音突然变了。歌声很快停止,交谈也随即消失,一个男的低声忿忿说了什么,一张椅子喀喳撞墙,老妈开始像报噩耗的女妖精和汽车警报器似的尖声叫嚷。
老爸和麦特·戴利对上了,两人下巴抵着下巴,站在客厅中央。老妈熏衣草衣服不知道泼到什么,整个身上都是,但她还是说个没停(“我就知道,你这混球,我就知道,我只要求你一个晚上……”)。所有人都退到一旁,免得破坏好戏上场。我和谢伊就像两块磁铁,目光立刻射向对方,彼此交换一个眼神,随即各自推开看热闹的邻居,朝客厅中间走去。
麦特·戴利说: “坐下。”
“老爸。”我伸手按着他的肩膀说。
他根本不晓得我在屋里。他对麦特·戴利说: “这是我家,你别想对我下命令。”
谢伊站到他的另一边说: “爸。”
“坐下,”麦特·戴利又说了一次,声音低沉冷酷, “你在胡闹。”
老爸往前猛冲。好用的技巧就是好用:我和谢伊几乎同时扑上去,我的双手依然知道该抓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