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莉问:“你要打电话给女朋友吗?”
她看起来好小,又太过机灵,穿着白色垫肩外套,遮了细长双腿的一半,大大的眼睛努力不透出惊恐。“不是,”我说,“不是,亲爱的,我没有女朋友。”
“你发誓?”
“我发誓,而且我短期内不打算交任何女朋友。说不定过几年,你可以替我挑一个,你说如何?”
“我要妈咪当你的女朋友。”
“嗯,”我说,“我知道。”我按着荷莉的头,感觉她的头发有如花瓣。之后,我将门关上,回到客厅去看看是谁死了。
留言的人是洁琪,她说话的速度像快车一样,这不是好兆头。假如是好消息,洁琪会煞车(“你一定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快点,猜猜看。”),坏消息才会踩油门。这肯定是最高等级的坏消息。
“哎,天老爷,弗朗科,你到底要不要接电话?我得跟你谈谈。我打来不是为了开玩笑,我有打过那种电话吗?但在你惊慌之前,我要先说不是老妈,谢天谢地,她好得很。她有一点吓到了,大家都被吓到了,她起初惊魂未定,不过坐下来之后,卡梅尔给了她一杯白兰地,现在就没事了。对吧,妈?幸好有卡梅尔在,她买完东西就四处打电话,要我和凯文过去。谢伊说不用打给你,‘打去干吗’,他说,但我叫他去死。去死也还不足以让我泄愤。所以,要是你在家,能不能马上接起电话?弗朗科!我发誓——”她话没说完,就被留言已满的哔声切断了。
卡梅尔、凯文和谢伊,天哪,感觉所有亲戚都到我家集合了。一定是我爸,绝对是。“爸爸!”荷莉从房间大喊,“你每天都抽几根香烟?”
录音机里的女人要我按按钮,我乖乖照做。“谁说我有抽烟?”
“我要知道!二十根吗?”
慢慢来。“可能吧。”
又是洁琪:“该死的机器,我还没说完!你快点回来。哦,我刚才应该马上说,也不是老爸,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我们都很好。凯文有点不安,但我想那是因为他不晓得你会有什么反应。他非常喜欢你,你知道,现在还是。一切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弗朗科,但我不想让你慌张过头。没错,这可能是玩笑,有人恶作剧,我们起初也这么想,虽然我觉得是个烂到家的玩笑,请原谅我说话——”
“爸爸!你每天做多少运动?”荷莉问。
搞什么?“我是地下芭蕾舞者。”我说。
“不是,说真的!多少?”
“不多。”
“当然,我们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总之,你接到留言能不能立刻回电?求求你,弗朗科,我现在随时带着手机。”洁琪继续说道。
喀嚓,哔,录音机里的小妞。现在想来,我当时就该想到的,起码也应该猜出个大概才对。“爸,你每天吃多少水果和蔬菜?”荷莉又接着问。
“一大堆。”
“才怪!”
“吃一些。”
接下来三则留言都和之前差不多,间隔半个小时。到了最后一通,洁琪的声音已经弱得只有小狗才听得见。
“爸爸?”荷莉又问。
“等一下,亲爱的。”
我走到阳台掏出手机,俯瞰漆黑的河水、油黄的灯光与咆哮的车群,然后拨了洁琪的号码。电话才响一声,她就接起来:“弗朗科?老天爷啊,我都快疯了!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她已经慢到时速一百三十公里了。“去接荷莉了。到底怎么了,洁琪?”
电话里有杂音。事隔多年,我还是一下就认出谢伊急促的嗓音,而我母亲的一个声响让我喉头一紧。
“洁琪,你再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发誓一定过去把你绞死。”
“哦,老天,弗朗科……可不可以拜托你找地方坐下来?要不就去倒一杯白兰地之类的?”“别急,慢一点……”关门声。“好了,”洁琪说,四周忽然安静下来,“是这样,你还记不记得我前不久跟你说过,有个家伙想买这条路尽头的三间房子,翻建成公寓?”
“记得。”
“结果他没有建公寓。最近人人都在担心房价,所以他打算让房子多撑一阵子,观望一下局势。他找工人去拆壁炉,还有线脚之类的去卖,那些东西价钱好得很,你知道吗?真是疯了。他们今天动工,从角落那间开始。你还有印象吗,那间废房子?”
“十六号。”
“就是那间。他们拆除壁炉,在其中一个壁炉后面发现了一只手提箱。”洁琪故意停在这里。毒品?枪?现金?还是吉米·霍法①?
“天杀的,洁琪,到底是什么?”
“是萝西·戴利的箱子,弗朗科,是她的箱子。”
各式各样的车声戛然而止。天空的橘光变得和森林大火一样野蛮饥渴,令人目眩,失去控制。“不对,”我说,“不是。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拿到的,但里面他妈的是我的东西。”
“哎,好了,弗朗科——”
洁琪的同情和关心溢于言表。我想要是她人在这里,我一定会一拳打昏她。“什么‘哎,好了,弗朗科’。你和妈老是这样大惊小怪,歇斯底里,现在还要我跟着你们一起紧张兮兮——”
“听着,我知道你很——”
“你搞这套是为了骗我回去,是不是,洁琪?你打算来场家族大和解吗?我可警告你,这不是他妈的亲情伦理剧,玩这种游戏没有好下场。”
“你啊,你这个混蛋,”洁琪火了,“克制一点。你以为我是谁啊?提箱里有一件衬衫,紫色的,螺纹图案,卡梅尔认得——”
我起码看萝西穿过一百次,还知道手指触摸钮扣的感觉。“是啊,八十年代镇上每个女孩都有一件。卡梅尔爱八卦,连猫王走在葛拉夫顿街这样扯蛋的事都敢说。我以为你好一点,但显然——”
“——衬衫里裹了一张出生证明,萝西·博纳黛特·戴利。”
杠抬不下去了。我找出香烟,手肘支着栏杆,吸了这辈子最长的一口烟。
“抱歉,”洁琪说,语气放柔下来,“刚才发你脾气。弗朗科?”
“怎么?”
“你还好吗?”
“嗯。听着,洁琪,戴利家知道了吗?”
“他们不在。诺拉搬到布兰查斯顿了,应该已经几年了吧。戴利夫妇周五晚上会去女儿那里看小宝宝。老妈说她有她电话,可是——”
“你打电话给警察了没?”
“我就打给你了,那还用说。”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只有建筑工人,两个年轻的波兰佬知道。那天工程做完,他们到十五号问可以把提箱交给谁,但十五号现在只住学生,他们叫两个波兰佬来找咱爸妈。”
“妈没有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吧?你确定?”
“忠诚之地已经不是你记得的样子了。这阵子有一半住户是学生或雅痞①,我们连他们姓什么都不晓得。库伦家还在这住,还有诺兰家,赫恩家也剩几个。不过,通知戴利家之前,老妈不想跟他们说。这么做不对。”
“很好。提箱这会儿在哪里?”
“在客厅。建筑工人是不是不应该移动它?但他们有工作要做——”
“非常好,除非必要,否则千万不要动它,我会尽快赶过去。”
半晌沉默,接着她说:“弗朗科,老天保佑,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难道不表示萝西……”
“现在还不晓得,”我说,“镇静一点,什么都不要说,等我过去。”
我挂掉手机,回头瞥了公寓一眼。荷莉的门依然关着,我又长吸一口烟,把它抽完,将烟屁股扔出栏杆,接着又点了一根,然后打给奥莉薇亚。
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说:“不行,弗朗科,这回不行,绝对不行。”
“我这回没办法,莉儿。”
“你每个周末都求我,用求的。既然你明明不想——”
“我想,这次是紧急状况。”
“每次都是紧急状况。组里的人少你两天不会怎么样,弗朗科。不管你怎么认为,这地球离了你还是照样转的。”
奥莉薇亚虽轻声细语,但她其实气坏了。我听见电话那头餐具碰撞声、笑语喧哗,还有人好像在说,天哪,是喷泉。“这回不是工作,”我说,“是家人。”
“当然,是家人。难道和我第四次跟德莫特约会有关?”
“莉儿,我很乐意搞砸你和德莫特的第四次约会,但我不会放弃和荷莉相处的时间,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带着怀疑的短暂沉默。“你家人出了什么紧急事?”
“我还不晓得。洁琪歇斯底里地从我爸妈家打电话来,我还不清楚细节,但必须赶过去一趟。”
又是短暂沉默。之后,奥莉薇亚疲惫地长叹一口气说:“好吧,我们在卡特丽,把荷莉送过来。”
卡特丽餐馆的主厨上过电视,周末总是人满为患,热闹得很。“谢谢你,奥莉薇亚,真的。可以的话,我晚上会回来接她,或是明天早上。我会再打电话给你。”
“你会回来,”奥莉薇亚说,“好吧,可以的话。”说完便挂断了。我将香烟扔了,走回屋里准备惹恼下一个女人。
荷莉盘腿坐在床上,手提电脑放在腿间,脸上挂着担忧的表情。“小甜心,”我说,“我们有麻烦了。”
荷莉指着电脑:“爸,你看。”
屏幕上用紫色大字写着“你会死于五十二岁”,恐怖的图案在大字周围一闪一闪。这孩子一脸不安。我在她背后坐下,将她和电脑抱进怀里。“这是怎么回事?”
“莎拉找到这个网络测验,我帮你做了问卷,结果就是这样。你已经四十一岁了。”
哦,老天,别是现在。“小乖宝,这是网络,怎么写都行,不表示上头有的就是真的。”
“它是这么说的!他们全算出来了。”
要是我让荷莉哭着回去,奥莉薇亚肯定会爱死我。“你看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环抱着她,关掉我的死亡宣告书,打开一个Word文档,输入“你是外星人,你在邦哥星球上读到这段文字”。对荷莉说,“好,这是真的吗?”
荷莉噙着泪水,勉强笑了出来:“当然不是。”
我将文字转成紫色,改成花哨的字体:“这样呢?”
她摇头。
“要是我让电脑先问你一堆问题,再显示这段文字呢?”
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蒙过了,但那双小肩膀忽然僵住:“你说有麻烦了。”
“没错,我们恐怕得改变一下计划了。”
“我必须回妈妈家,”荷莉对着手提电脑说,“对吧?”
“对,小甜心。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一忙完就去接你。”
“又是工作需要你吗?”
那个“又”字比奥莉薇亚能说的任何话都糟。“不是,”我侧向一边,好看着荷莉的脸说,“跟工作没关系。让工作去死吧!”这句话换来微弱一笑。“你记得洁琪姑姑吧?她有大麻烦了,需要我现在去帮她解决。”
“我不能跟你去吗?”
洁琪和奥莉薇亚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暗示,荷莉应该多认识她爸爸的家人。不过,除非我死了,否则荷莉别想沾上麦奇家的独家疯狂因子,门都没有,就算没有那只该死的手提箱也一样。“这回不行。等我搞定所有事情,再找洁琪姑姑去吃冰淇淋,三个人开心开心,好不好?”
“好吧,”荷莉说,无力的轻叹就和奥莉薇亚一模一样,“一定很好玩。”说完她便挣脱我的怀抱,开始将东西放回书包。
车上,荷莉不停和克拉拉对话,声音压得很低,我完全听不清楚。一遇到红灯,我就从后视镜望着荷莉,心里发誓一定要补偿她。我想查出戴利家的电话,将该死的提箱放在他们家门口,然后赶在睡前将荷莉带回我住的地方。但我当时就知道这不太可能。那条路和那只手提箱一直在等我回去,已经等了很久,一旦伸出爪子,绝对不可能一个晚上就放过我。
字条的语气非常夸张,典型的少女作风,这点她最擅长,我是说萝西。
“对不起,我知道这件事一定让人非常意外,但千万别以为我是故意要整人,我不会那么做。只是我想了很久,要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真希望我能找到办法,不让我身边的人受伤、不安、失望。假如你能祝我在英国的新生活顺利,那就太好了!但就算不能,我也能理解。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在那之前,献上我好多、好多的爱。萝西。”
从她踏进我们初吻的十六号空屋,在地板上留下字条,到她将手提箱扔过围墙,准备远走高飞,离开道奇镇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
第二章 二十二年后的故乡
不熟悉位置的人,是找不到忠诚之地的。自由区自生自灭了几个世纪,完全不曾得到都市计划者的庇荫,而忠诚之地是条拥挤的死巷,卡在这一区正中央,有如迷宫中的错误小径。这里离三一学院和葛拉夫顿街的时髦店面步行只要十分钟,但小时候,我们从来不去三一学院,三一学院的人也不会来这里。
这一带并不危险,只是很分散,住的都是工人、泥水匠、无业游民,再来就是那些走狗屎运的,在健力士啤酒厂上班,有健保,还能上夜校。这里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几百年前的居民开始自定规矩,自行其是。我家那条路的规矩是:就算一文不名,只要上酒吧就得喝酒;同伴和别人动粗,一见血光就要把他带开,免得有人丢脸;海洛因要留在公寓和大家分享;即便你是信奉无政府主义的摇滚庞克族,周日也要做弥撒;还有,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人大吼大叫。
我将车子停在几分钟路程外的地方,徒步过去。不需要让家人知道我开什么车,也不需要让他们见到后座上的儿童安全椅。自由区夜晚的空气依然如故,温暖骚动,薯片包装袋和公车票根随风旋转,酒馆涌出粗鲁的喧腾。街头混混在运动服外头加上晶亮的首饰,宣告自己新潮得很。其中两个瞅了我一眼,开始朝我晃来,但被我鲨鱼似的龇牙一笑,就立刻改变了先前脑子里的念头。
忠诚之地有两排各八间的房子,红砖建筑,门口有台阶让人拾级而上。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每栋房子都住了三四户,甚至更多。什么人都有,从参加过一次大战,逢人就展示伊颇①刺青的疯子强尼·马龙,到不算妓女,但不晓得靠什么将所有孩子拉扯大的莎莉·荷恩。领失业救济的人可以住地下室,那里很容易导致人维生素D缺乏。有工作的起码能住一楼,住了几代之后就算资深住户,可以获得顶楼的房间,这样便没有人走在你上头。
照理说,回家应该会觉得故乡变小才对,但我家那条路感觉却像精神分裂似的在前方延伸,其中两三栋房子稍微精心打扮了一番,比如换上了双层玻璃和有趣的仿古粉彩漆等,不过多数还是原封不动。从外表看,十六号仿佛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二十年来,屋顶已残破不堪,前门台阶堆着砖块和一台废弃的手推车,门仿佛被人放火烧过。八号一楼有一扇窗亮着,灯光昏黄柔和,却危险到了极点②。
爸妈结婚之后,卡梅尔、谢伊和我接连出生,彼此相隔一年。这在安全套得靠走私得来的区域可不是什么新鲜事。五年后,他们的生活稍有喘息,凯文也随之出生,洁琪则又隔了五年,老妈应该是在他们稍微不恨对方的那一段时间怀孕的,不过那段时间很短。我们住在八号一楼,有四个房间:男孩房间、女孩房间、厨房和客厅。厕所是后院底的一个小棚子,洗澡用的锡浴缸摆在厨房。这几年,整间房子只剩下老爸和老妈。
我每隔几周会和洁琪见面,帮我掌握进度。至于什么算进度,就看个人定义了。洁琪认为我需要知道家人的大小细节,我却觉得只要知道有没有人死了就好。因此,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出皆大欢喜的中间点。
我回忠诚之地以前,已经晓得卡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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