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不是渡边侦探事务所?”一个不年轻的女人的声音,感觉起来像是山手地区附近的口音。
我回答是这里没错。
“有个非保密不可、非常难的问题想要请你调查。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可以信赖你……”
“在这个月,‘信赖’不是本侦探社的主打商品。”
“为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吗?”
“正好完全相反,我是很认真的回答。如果是普通的侦探工作倒是可以信赖我没有关系。”
“真是相当不可靠的说词。”
“我只是老实说而已。你被夸大不实的广告毒害太深了。”
“是这样吗?但是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密的。”
“给你一个忠告吧!绝对不要把那件事告诉我或是告诉任何人,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最好也忘记,绝对不要再想起这件事——这才是完全保守秘密的唯一办法。”
“你这个人真是太没礼貌了。”她切断了电话。这种事根本无法成为工作。
我在上午前又抽了好几根烟。省略过午饭不吃,忍耐着下午难挨的时间。我像是重复看着模糊不清的录影带似的,第一百次地回想从最后一次接到绑架犯的电话到后脑勺受到重击的事。电话又响了起来。
“这里是渡边侦探事务所……”这次我打算给予对方热心做生意的印象,不过我知道因为烟碱和焦油的关系,这已变成很荒谬的声音效果。
“是侦探吗?”曾经听过这带着低音贝斯的声音。“我们的桥爪大哥没有到你那边吗?”
“我不认识那个名字的人。”我打算挂回听筒。
“等一下!稍等一下。因为组里有一点小纠纷,无论如何也必须和桥爪大哥取得联络。如果大哥在你那里请让他听一下电话。拜托你!”
桥爪是黑社会组织“清和会”的青年干部。他和我就像目白署的刑警们对真壁修说的,自从我的原搭档渡边的事件以来——就是八年前的一亿圆及兴奋剂掠夺事件——便有一段恶缘。当时为了取回被夺走的东西而闯进事务所来看具有共犯嫌疑的我时,桥爪还只是个新手干部。但是他好像相当能领会在那个世界显露头角的要领,经过这几年已经成为组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那时,挢爪和他的手下在五天内对我施加的暴力和威胁,是我不太愿意回想起来的事。但是桥爪总是在我快忘记他时出现,固执地持续探听渡边的消息。打电话来的大概是在履历表只需要填写身高和体重,其他完全不重要的黑社会份子之一的巨汉,对被称为是“胖子”或“怪物”都不会动一下眉毛。他也是桥爪的保镖。
“那个家伙从去年或是前年的夏天以来,我都没再看过了。”我回答。
“真的吗……你的声音感觉和平时不同。”
“那只是因为抽了太多香烟,喉咙不舒服而已。要挂断电话了,我可是很忙的。”
“不是声音的问题。是不像平常的你那样沉着,慌慌张张的……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侦探?”
我苦笑了起来。“如果你有那么好的耳力就应该要换个工作了吧!如果有看见桥爪的话我会转达的。”我切断了电话。
时间已过下午三点,日照不佳的事务所里变得微暗,我离开桌子靠近唯二扇窗户,用指尖把垂放下来的百叶窗弄出一条缝隙窥视停车场对面的街道情况。这四天成为被监视的对象,我好像已经习惯做这种戏剧化的举动了。隐藏在杂居大楼【注34】背面的入口附近,有一个窥视这个窗口的人影。他看起来和目白署的刑警们有很明显地不同,我赶紧从事务所走出去。
9
我通过绝对不会受到阳光照射的二楼走廊,走下只容一人行走的楼梯,经过没有上锁的信箱前来到了大楼外面。迂回绕到因为二十年以上的岁月及废气而显得稍微脏污的大楼正面,和监视事务所窗户的人影站在同一条人行道上。即使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对方仍没有注意地以同样姿势仰视事务所方向。当他突然看见我停下来站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发出了“啊”的一声,接着迅速转身打算逃走。如果看见应该在二十公尺对面窗户里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是小孩子的话一定会变得惊慌失措吧!
“你是真壁庆彦吧?”
少年紧张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就像是在他家后院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用像是射箭似的视线直接瞪着我。纤细瘦小的身躯因为被冷不防的惊恐和愤怒所冲击而微微颤抖着。这一次牛仔裤上的T恤并不是印着麦克杰克逊的脸,而是印着“西武狮”【注35】的漫画狮子。少年给人的印象,不管从哪里看起来都不像是会涉足“所泽球场”【注36】的人,应该是连西武狮在今天锦标赛的名次都不知道吧!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说的样子,小朋友?说给我听听看吧!”
少年似乎以少年般的敏感领悟到我的被动,接着便像是感到优势的人一样,在长着胎毛而显得微暗的嘴边露出微弱的笑容。此时他因为愤怒减半而停止了身体的颤抖,但眼里却彷若丧失孩子气似地笼罩着阴霾。少年用鼻子发出像是“哼”的一声,背向我走掉了。
我没出声叫住少年,因为我知道少年一定以为我会叫住他。往前走了五、六公尺以后,他手上摇晃着为了要使热心教育的父母高兴,像土产一样被捆书带捆着的学习工具,但此时摇晃的手也变得生硬了。然后少年的步调变得缓慢,勉强停住脚步,在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回头看向我。
我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身部分向内侧轻轻地弯曲几次,做了一个“过来这边”的手势。少年的手摇晃了数秒钟,动作看起来就像不情愿就此遵从我的命令似的。然后像是特意计算着步数般走回来,站立在我面前。
“你为什么要把钱交给绑架犯而不救清香呢?”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责备我。
我不得不调整呼吸。“你听好。我被两名男子袭击,被第三个不知道是谁的人从背后打了我的头,等我清醒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结束了。”
“太过份了。”少年皱着眉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承担要送交钱之类的任务。”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努力却没有回报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没有人教过你吗?”
“那种事不必问任何人都可以知道吧!因为也有比别人加倍认真地学习,但是考试却落榜的事。”他用了然的神情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事都可以换成考试的例子来进行理解。他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但是不能对任何人抱怨,只能忍耐一年。因为这是自己不努力造成的情况。”
真是不有趣也不可笑的意见。从十四、五岁的孩子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词,使我对“教育水准已经堕落到底了”这句单纯的流行语有实际上的体认。
少年仰头注视我的脸并用有力的声音说道:“如果妹妹清香的事变成这样是我的错的话,我是不会像你那样辩解的。”
“为什么?”我不得不挺身靠近少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年因为我追问的语调而退缩了。他用双手重新握住捆着书的带子,无意识地使用具有艳丽颜色封面的考试参考书和笔记本等一叠书,构成对我的屏障。
“你是说妹妹被绑架是你害的吗?”
少年转头面向旁边,在一瞬间后取回失掉的优势。“哼!没必要和你这种人说。”
“喂……”我为了不让少年逃跑,伸手打算抓住他的肩膀。
这时有人从我背后出声说:“庆彦,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少年和我同时回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名五十几岁的绅士从停在人行道上的白色丰田CRESTA驾驶座上下来。一边扣着藏青色的两件式薄质上衣的钮扣,一边绕过车后走上人行道。他面向少年用严厉的语调说:“你补习班上课的时间不是老早就开始了吗?”
“可是舅舅……”庆彦提高嗓门开口说道:“清香发生这样的事,我根本没办法安心读书。”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少年垂下了头。
“你爸爸不是对你说了吗——”少年的舅舅稍微缓和了声音。“必须和平常一样,不可以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如果这件事泄露到外面就不知道清香会发生什么……”
庆彦好像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痛苦地扭曲着脸。“我知道的……但是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了,事情的搜查一点都没有进展,不是吗?”
少年认定我就是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用着嫌恶的眼神转头看着我。
“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说,然后回头看向是少年舅舅的这个人物。“因为有些事想要问问这个孩子,所以你不介意我稍微和他说说话吧?”
他用手指迅速地梳理搀杂白色的鬓发,轻轻地重新挂好金边眼镜,然后慢慢摇了摇头。
“没这个必要吧!关于这个孩子认为妹妹被绑架的事说不定是自己造成的原因,回头我再向你说明。”他本来想要稍微垂下头,但又立刻把头抬了起来。
“你就是侦探……泽崎先生吧?”
我回答说是。
“我是真壁修的大舅子——甲斐正庆。我在‘武藏野艺术大学’担任弦乐科的教授。”他转头面向少年说道:“那么你快去吧!我和这个人有重要的话要谈。”
真壁庆彦用不满的表情把视线从舅舅转向我,又从我转回舅舅。打算要说什么似地动了动嘴,不过又停下。视线在舅舅和我之间短暂的飘移着,好像另外有什么控制他行动的东西存在着。不久他转身背向我们,用生硬的脚步离开朝着新宿车站的方向走去。
叫作甲斐的男子一边目送外甥的背影一边说道:“清香的事我从妹婿那边听说了——包括你的事。”他回头看看我,又再次用食指的指背轻轻地把眼镜边缘往上推。“今天有事想和你商量所以来拜访。现在已经看不见庆彦的身影了……”
“我的事务所就在那栋大楼里。”我用手指指着停车场对面水泥涂漆的杂居大楼,告诉他大楼的入口和事务所的位置,诮他把车停在停车场上青鸟的隔壁位置,我先走一步返回到事务所。
甲斐教授具有个子不太高但稍微驼背的体型,拥有和整个身体比例比起来稍长的手臂,以及比起其他以音乐作为职业的人略显严厉的相貌。脸上散发的气质给人一种不像音乐家,反倒像是一位教育家的印象。过浓的眉毛从眼镜的框架上显露出来。太过高挺的鼻子与其说会成为女学生憧憬的对象,倒不如说是快要成为嘲笑的靶子。紧闭着的过大嘴巴好像只要一打开就要斥责什么人似的。确实是很严肃,不过却不可思议地带着不令人憎恶的亲切脸庞。
他坐在客人专用的椅子上,就像其他委托人一样感觉情绪不安,屁股在椅子上移动了两、三次。坐在椅子上仿佛令他对于自己竟然打算成为侦探事务所的客人这件事感到吃惊。那种心理通常会让委托人感到迷失了自己而采取极端的态度。其中怒气冲冲胡乱行动的人占了四成;变得非常软弱的人占了三成;而说是有问题,不如说是必须要忍耐那种情况似的,会胡乱扯谎和欺骗的人占了两成——在这种情况下,可能本人也没发现,但那并不是别人可以效劳的事。
最适合让侦探效力的人是绝对不会来拜访侦探事务所的。
而甲斐正庆就是属于剩余的那一成——非常的冷静、安定且面无表情。想像起来,这应该就是他平常的样子——冷静而面无表情。这样的客人应该准备好不打算显露出真心让人看见吧。
“泽崎先生。有件事想委托你调查,可以请你接受吗?”
因为他是听了妹婿所说关于绑架案件而来委托的,由此推测应该不是想委托调查太太的外遇,难道是打算让我去寻找失踪的“史塔第发利小提琴”【注37】吗?我从桌上的香烟盒里取出一根烟,用抛弃式打火机点了火。把烟灰缸里堆积成山的烟蒂倒进桌子下的垃圾筒,然后将烟灰缸放在等我完成这些动作的客人和自己之间等距离的地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抽香烟。这似乎已经是延迟回答他的最大限度了。
“是什么样的调查呢?”我只好开口问道。
“当然是侄女绑架案件的调查。”
我把烟灰缸拉回到原来的位置,弹去最初的烟灰。“你是说要调查绑架案件的什么?”
“当然……是寻找绑架犯,救出侄女清香。”他的声音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实际上他应该是没有意思要委托那件事的。我注视他的脸时,他像是困惑似地偏开了视线。
“你是认真的吗?”我问道:“这是不用说的事实吧!警察投入大量的时间和人员做搜查也得不到什么进展,你不认为即使再加入我一个人的力量也没什么特别意义吗?”
甲斐表情不变地陷入沉默。我无法确定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也无法确定他并没有隐瞒。
我改变方式问他。“真壁先生知道这个调查的事吗?如果是他的要求——如果是受害者父亲的要求,那我说不定可以多少做些什么调查……”
“当然妹婿知道我要来拜访你的事。可是这个委托是我自己的事,和妹婿并没有任何关系。”他用断然的语气说。
“但我的立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不,纵使是真壁先生本人的委托,我认为这个调查也是非常困难的。警察应该还没完全排除我的嫌疑,我也没有道理再去引起警察的怀疑或和他们争执,总之我的意思是说,这并不是收到高额费用就能接下来的工作。”
甲斐的脸上浮起微弱的笑容,不过是微笑和苦笑揉合在一起——或许也带有嘲笑。他再一次做了推上眼镜边缘的习惯动作,马上回复严肃而面无表情的脸。“我是了解这些情况后才来委托你帮忙的。”
我捻熄香烟以后说道:“庆彦说他妹妹的绑架案件说不定是自己造成的,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你不是答应要告诉我吗?”
这一次毫无疑问是个苦笑了。“哎呀!那只是那孩子的责任感罢了。清香小提琴课的往返,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由庆彦接送,不过那天是他第一次没送她去。我家在‘都电’【注38】的杂司谷附近,庆彦的补习班在池袋,去补习班的途中护送清香过来,回家的时候再接她回去。从清香三年前开始上课以来,一次也不曾缺席。不过庆彦最近变得非常讨厌这样,因为补习班的朋友和同班同学都嘲弄他和妹妹的感情太好,说他好像是妹妹的家臣一样。也许是因为近来孩子多半是独生子,如果兄弟姐妹感情太过友好反而会遭到别人好奇的眼光。”
“但是为什么就刚好是那天呢?”
“因为刚好是这样的时期。庆彦已经厌烦了,清香也已经十一岁,再过不久要升上中学了。据妹婿所说让清香一个人去上课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在那前一天兄妹吵了架。争吵的原因好像是为了争夺电视节目的频道罢了。他们兄妹感情很好,不过也常会争吵。对十四岁和十一岁的孩子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虽然做父母的因为清香回来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而有点担心,不过因为只要乘坐都电从杂司谷到鬼子母神前,所以才认为应该不会有问题而让她独自来上课。”他持续深皱着眉头。“但是清香应该要在五点以前抵达我家的,因此她应该是在天色还很明亮的时候被带走的……这已经不能说是谁的责任了……”
甲斐的声音无法隐藏他的不安,连续两次往上推了眼镜边缘。“……就因为这样,庆彦一直责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