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七哪里会看不出来小九的心思,但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他非常喜欢小九个性中的这种单纯和天真,她是个聪明又贪玩的小孩,但没有一般这种小孩会出现令人反感的骄矜狡诈。小九拥有虽然容易看穿但并不愚蠢的脑袋、虽然会做错事但一旦知道自己错了就会马上道歉改过的性格、虽然有时很迟钝但只要知道别人有需求就会体贴对方的善良,这些都是大七自己所没有但内心相当渴求的美好,也因此小九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妹妹,他却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她。
更何况小九的父母对他的恩情在他心中甚至远远胜过於亲生父母。在遇到他们之前,他的生活只有无尽的杀戮和背叛、欺瞒、猜忌、仇恨、报复,就像活在蛊皿中的毒虫别无选择只能互相撕杀才能存活下来一样,永无安宁的日子。
尽管一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到那样的环境中,即使他比大多数的人都优秀许多,他也不是那个存活到最後的胜利者。他只有失败过一次,一次就致命,然後在那个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屍体的残存意识的时候,那对夫妇出现了。
他们像神一样地出现了,对他伸出了温暖的手,在连致他於死地的敌人都判定他已经是一具屍体将他丢弃之後,那对夫妻却将他带了回去,想尽办法救活他,医治他,照顾他,给予他无条件的爱与关怀。他们对他的救赎,精神层面的意义超越了救活他的身体,让他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能被爱的,也有资格获得内心拼命压抑住的希望,也能以一个拥有身而为人的尊严的姿态活下去。
然後他们对他说,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他们希望他能留下来,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们希望他能当自己女儿的哥哥,这个家未来的继承人。他没有多说什麽,只是点个头就当作是答应了,然後走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场,泪水像夏日午後的雷阵雨又快又急,也像自流泉般汨汨不止。当他平复好情绪再回去时,那对夫妻心照不宣地装做什麽也没发生、什麽都不知情似地以寻常口吻问他的名字,就好像在问等等想吃什麽一样。
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名字,只有代号。不过那代号既然随着那具屍体死亡且被丢弃了,他也就变成了没有称呼的人。
他请他们替他取一个名字,那对夫妻彼此相望,尴尬地笑了一笑。
「你知道,嗯,我们是一向对取名字这种事情,呃,相当没有天分的人。」丈夫清了清喉咙。
「就比如说,小九的名字啊,当初我们就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底要叫什麽好呢?怎麽想也想不出来,相当懊恼噢。」妻子替丈夫接着说下去。
「虽然大家给了我们许多不错的建议,像是用喜欢的花或是一些可爱的东西来当女儿的名字,但是怎麽想都觉得这样好像多少有点太随便了,最後是……」丈夫望着妻子。
「呃,总之呢,我们想得到最具纪念意义的就是我们能追溯得到的最早的祖先,是壁垒时期的编号婴儿,虽然搞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一代了,不过那对夫妻两个都是前十号噢,非常了不起对吧?男的是No。7,女方是No。9,所以我们就想说女儿就叫做小九吧,很有内涵的名字对吧?哈哈哈哈……」妻子爽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对呀哈哈哈哈……」丈夫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後两人同时静默下来,没人想先开口。所以依照同等的逻辑你就叫做大七吧如何?这句话两个人都耻於说出口来。
真的是对很可爱的夫妻,他心里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微笑着。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情,不过对那对夫妻来说,那是他第一次展露笑容,他们的心中有无比的感动。
於是他就成了大七,成了小九妹妹的大七哥哥。
虽然他已经离战斗的日子非常遥远了,但是如果是为了小九妹妹和那对夫妻的话,他不介意再让自己重新拾起那些随着美好时光流逝而生疏的杀戮技能,无论有多少血腥将沾满自己的双手,只要是为了守护他所爱的人,他都会为此而尽全力去做能达成这个目标的任何事。
这一次他不会再允许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了。
大七看着因自己的存在而安心入眠的小九妹妹,替她将身上盖的外套拉上她的肩头,默默地在心中重复着这个坚定的信念。
五、拂晓(3)
更新时间2013…2…28 10:24:18 字数:2122
小九已经数不太清楚他们究竟走上几天几夜了。
这座森林简直无边无际,她每天看着相同的景色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远,她已经失去了对距离和时间的感觉了。
在这几天之中大七哥哥告诉了她一些事情。他们的家被一群身分不明的暴徒占领了,他们在整个庄园中烧杀掳掠,但是似乎打算重建成他们理想中的据点,因此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大七在那天早上潜进去花了不少时间将小九父母解救出来,让他们带着最少限度的行李骑着马上路,前往旧壁垒都市找亲戚求援,而大七则是受托带着小九以不同的路线迂回前往相同的目的地。若是小九的父母平安到达且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那群人的身分和动机,确认他们自己的所在地是安全的话则和大七与小九会合,而若他们遭遇了不幸则希望大七能带着小九远走高飞,到一个安全的新地方过新生活。小九听到这里忍不住把脸埋进大七哥哥的胸膛哭了起来,大七怜惜地抱着她。
在他眼中,小九只是一个从没过过任何辛苦日子的十岁纯真小孩,家里遭逢巨变之後马上能够这样不吵不闹跟着他走了这麽远的路,他已经感到很心疼;当她即使忍不住哭出来却还是试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低泣时,他感到比他曾遭受过身体上的所有伤害都还要更甚的心痛。但是他对於那些造成小九此刻哭泣的始作俑者们并没有产生任何怒气,因为冷静是不造成错误判断的重要元素,在执行任何一项任务时个人的情绪都是多余的累赘,愤怒尤其容易令人盲目且冲动行事,而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小九的安全而非对那些人进行复仇。
这几天他们都不在白天赶路。除了夜晚比较容易隐藏行踪的理由之外,也因为如此一来可以省去生火可能引来的麻烦。
「大七哥哥。」
「嗯?」
「你好厉害。」
大七没有回话。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这麽厉害……虽然说本来就觉得你一直都很强,无论什麽事情都能做得很好,但是我没想到连这些你都这麽强。」
「哪些?」大七问。
「唔,野外谋生这些。」小九说。
除了野外谋生之外还有她说不上来的另外一些东西,她并不认为在这几天之中她在大七哥哥身上所见识到的会只是单纯在野外能吃饱的技能而已,但是她不知道该怎麽形容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他就像敏锐的野生动物那样拥有她不曾在任何人身上见过的野性直觉和灵巧,那种彷佛深深刻画在本能中的狩猎与避免被狩猎的身手绝对不会光是看过书上所写或是听人说过技巧就能练就的;他既懂得如何完美的隐藏自己,也完全明白猎物会隐藏在何处、又将逃往何处、致命的弱点在什麽地方、如何用最少的动作和最短的时间完成目标。她也曾看过其他大人打猎,和现在的大七哥哥天差地别,但是她怎麽回想也想不出大七哥哥会有什麽时间可以练习这些……难道说,大七哥哥是天才吗?!
「小时候曾钻研此道。」大七淡淡地以一句话带过。
大七哥哥的小时候啊……大七哥哥大她很多岁,那也难怪她没看过了。不过光是小时候钻研就能练就这番身手的话,他果然是天才啊!
「咦?爸爸妈妈都不管你在外头当野孩子啊?那为什麽他们成天念我净往外跑是野孩子?」小九噘起嘴。
「你是太野了一点。」大七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小九不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他和其他人也都觉得没必要特地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的过去实在太难向天真无邪的她交代了。「不过没什麽不好。」
小九依然嘟着嘴,然後她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大七哥哥。」
「嗯?」
「那为什麽你成天当野孩子,念书还这麽厉害啊?」
「有吗?」大七问。
「有啊,每次不管遇到什麽不懂的地方问你,你总是知道答案……不只是答案而已,还有事物背後蕴含的道理、运行的原则、可以推演出的现象……大七哥哥知道好多好多事情啊。」小九挥动双手比了个她能比划出的最大的圆圈以表达很多很多的意思。「通通都是我不懂的东西,有的即使听你讲解了,还是想像不太出来,或是不能理解意思……是不是我太笨了?」
「你比我聪明。」大七说。
「用这句话安慰我好像有点过分欸?」小九抗议道。
「我只是比你多活了十八年,所以你看到的是累积了十八年的差距而已,不是你笨。」大七答。
「十八年……我们有差这麽多岁呀?」小九惊讶地问。
「嗯。」
「唔,都快要可以再多出两个我了说。」小九喃喃自语道。
「年龄差距快要是你的年纪的两倍了。」大七告诉她正确的叙述方式。
「对,年龄差距快要是我的年纪的两倍了。年龄差距,年纪的两倍。」小九复述大七的整个句子一次,再复述关键字一次,确认自己记下来了。
「你很聪明。」大七说这一次的意思指的是小九凭直觉就听得出他刚才所使用的语句比她自己讲的句子表达更清晰确切,因此马上学着改正过来,不需要人家提醒她这件事。
小九听得懂大七哥哥的称赞,她知道大七哥哥平常话不多,不会说没意义的赘言,因此感到很高兴。
「那我以後,十八年後,会跟你现在一样厉害吗?」小九雀跃地问。
「会比我现在更厉害。」大七肯定地答。
小九笑得好开心。
比现在的大七哥哥还厉害,那样子到底是多厉害呢?想必一定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吧?一定能做到很多很多的事,一定也能去保护重要的人,就像大七哥哥现在保护她这样。
「大七哥哥。」
「嗯?」
「谢谢你。」
「应该的。」大七总是如此回答她。
小九也每次都会摇头。
「不是应该的噢!而且不管是不是应该的都要谢谢你。」她很坚持。
「应该的。」大七一样坚持。
这是他的信念,尽管和她所坚信的不同,却因彼此深爱着对方而交织在一起,他们是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最重要的家人。
五、拂晓(4)
更新时间2013…3…17 18:31:15 字数:2002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
入冬。
小九以往总是向往着雪景,她从来没实际看过雪是什麽样子。每次从书上看到或是听闻,都觉得好羡慕见过雪的人,可是今年冬天她不再这麽想了。
冬季在荒野中流浪毕竟不是什麽好主意,因此大七带着小九到了一个在永生灾难之後废弃的偏僻山区小市镇中。
山上的湿冷空气让小九觉得很不习惯,彷佛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小冰珠附着在身上和每样所能触及的东西上似的,举目所有看见的东西也总像被雾气覆盖着,小九这才发现原来寒意是能被清晰看见的。大七哥哥替她弄来的御寒衣物够暖和,可是单是身上不冷总比不上在家的那种温暖,不过她没有说出口,也试图隐藏这个感受。
日光透过阅览室的大片玻璃洒落在桌面、地面以及小九身上,她喜欢在阳光充足的时候背对光源坐着看书,像行光合作用的植物那样接收大自然的恩赐。自从他们在这个小镇落脚後,白天大七常常会带着她来到图书馆,他对她的教育相当坚持不能荒废。
「知识能帮助你在关键的时候好好地存活下去,虽然人不可能总是预先知道自己需要的是哪些知识。」大七如是说道。
「那怎麽办?」小九歪着头问。
「所以要尽可能地什麽都多学。」大七想都不用想,肯定地回答。「无论人们给它什麽称呼,人的脑子里实际上在做出判断时运用上的东西并不是零零落落拼凑起来的片段资讯,而是多种思考模式统合综效的结果。所以若是对越多种理论模型越熟悉,能够处理的状况就越多,也能处理得越好,尤其是在那种生死一瞬的时刻。」
小九似懂非懂地点头。
片段资讯、思考模式、理论模型,这些词汇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她知道无知的代价是超乎想像的高昂──这也是她之所以虽然不喜欢读这些内容枯燥的书,却还是选择听哥哥的话乖乖硬啃的原因。
这段日子小九学会了很多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她是第一次到离家这麽远的地方。过去她总是无限憧憬着「流浪」和「冒险」之类漂泊不定、充满新奇事物与刺激的旅行生活,但直到真正体验了这样的日子之後才知道并非当初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那般新鲜有趣。这种生活既不舒适也不好玩,幸好有大七哥哥陪在她身边,她因此而能免去生存安危的恐惧。
「大七哥哥。」
「嗯?」
「什麽是庞氏骗局?」小九问。她正看到书中叙述那场令人类社会崩解的永生水灾难。
「一种诈骗的手法,」大七的视线离开自己正在看的书上,抬头答道。「承诺给予人们夸大不实的报酬,编织美妙的谎言令人相信这个承诺为真,诱使人拿出钱财来投资,但实际上并无获利管道,只是靠着後来的投资人的资金来支付先来的投资人罢了。随着加入骗局的投资者越来越多,需要支付出去的金额也会越来越大,当支出到达收入无法支付的时候骗局就会像泡沫一样最终会破掉。」
小九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懂。报酬、投资、获利管道、资金、收入支出,这些名词好陌生,而且整段话听起来毫无道理。
「为什麽要这麽做?」最後小九决定暂且略过那些她听不懂的部分,直接询问结论。
「利用人性的贪婪来迅速敛财,简单来说是想不劳而获。」他答得简洁。
小九的眉头皱了起来。
「唔,」小九对着大七仰起小脸来。「我听不懂。」
「哪个部分?」
「骗子把後来的人给的钱都拿给先来的人了,那他自己不是白忙一场结果一毛钱也没骗到吗?」小九很疑惑。
大七笑了起来。
「抱歉,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
於是他从头逐一向她说明每个细节,直到确认她全部听懂为止。
「真是不可思议呀……」小九轻轻惊叹。「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
「这手法古老且层出不穷。」大七告诉她。
「真的?!」小九很吃惊。「你是说──有许多人明明知道有这回事,但却还是上同样的当?噢,大七哥哥,我不是怀疑你骗我,我只是觉得太……荒谬了。」
「的确很荒谬。」大七同意她。
小九的目光又移回书上。
「当时没有人预想得到生命竟也能转移和分配……」她喃喃念出书上的句子然後停下来,脑中试图将永生水的作用和刚才谈论的庞氏骗局连结起来。
「大七哥哥。」
「嗯?」
「永生人真的被歼灭了吗?」小九很担心地问。
「希望如此。」大七答。「但若非如此,已经得到教训的永生人想必也不会笨到暴露自己的踪迹,而是躲藏在某个地方暗伺时机吧。」
小九睁大了眼睛。
「这种事情没人说得准,不过你不用太过担心。」大七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