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嘉丽明白柏翰的心情。
要是还能流出眼泪,她也会和柏翰一样的。
就为了一个永生的谎言,付出这样的代价。
就像是老掉牙的诈骗手法:一开始有个神秘人登报刊登说付十块钱可以获得二十元,因为金额小所以有些人就嚐试了,果真得到二十元;渐渐的金额提高,参与的人数也因口耳相传增多,到最後付出一大笔钱的时候,对方却消失了。
这时受骗上当的人才发觉,对方只是不断拿後来加入的资金来支付原先的承诺,最後在手边累积一大笔金额後,便达到诈骗的目的而卷款逃走。
永生水也不过就是这样一场低劣的骗局。
只是当初没人料到生命竟然可以像钱那样调度分配,然而事到如今柏翰和黑嘉丽也并不为此感到惊讶了。他们俩推测无脸人大概是失败的永生人,必须靠自己去杀人来延续生命,而黑嘉丽因为已经很久没这麽做,於是身体日益腐烂。
她自愿让柏翰在她身上做实验。
「只要可以让你痊癒,我们就有谈判的筹码。」柏翰思忖着。
「不是──消灭──?」黑嘉丽很意外。
「不是。就算真的找到可以对付永生人的东西,我们寡不敌众也没什麽胜算。」柏翰解释。「对方骗了这麽多人上当,也不过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生命吧?如果我们能提供这个,就有生存下去的筹码。」
「这样──好吗──?」
柏翰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这麽做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後果,甚至不知道他的推论是否完全正确。
所谓的「对方」到底是什麽,他也不晓得,甚至想猜都没头绪。
他只不过是试着去做他所能做的事情罢了──为了忘却他无力去挽救的事。
柏翰看了「雨璇」一眼,然後别开头。
「我们开始吧。」柏翰对黑嘉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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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爱的孩子,它温柔地想,为了不切实际的理想,如此的努力。
神秘溪水延展成湖泊,再漫成汪洋,将柏翰与黑嘉丽所在的小屋包围起来。
它从水中成形,离开水面,走向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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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翰和黑嘉丽协力在灌小鼠永生水的同时抽牠的血,抽出来的竟是透明液体,在光照下折射出彩虹般的缤纷七彩。
由於黑嘉丽的身体腐烂不堪,既没有心跳也无法找出血管,他们决定将透明液体直接打入黑嘉丽手臂上的腐肉中。
透明液体一注入,黑嘉丽发出惨叫把柏翰吓了一大跳。
「你还好吗?」柏翰很担心。
照理来说,她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痛觉了才对。
「还──好──」过了一会之後她恢复过来,回答道。
「刚才怎麽了?」
「我猜──可能──」她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小鼠──的记──忆──」
「小鼠的记忆?」
「还有──牠的──痛苦──」
柏翰沉黙下来。
看来动物和人类一样,都能将自己的感受透过永生水传达给他者。
「你的手……」
刚才注入透明一体的地方,虽然仅有一小块──从腐烂的状态恢复成像活人的皮肤一般光滑。
然而这个她全身唯一不腐烂的地方,却令她感到恶心。
这是用剥夺一个生命换来的。
柏翰看着她,摇摇头。
「我们不能继续下去了,你会承受不了的。」
黑嘉丽没有答话。
她知道柏翰说得对,不管他所说的是指身体上的痛苦还是心理上无法承受。
「这样就要放弃了,真无趣,我可是专程大老远来的呢。」它推开门走进屋里。
柏翰和黑嘉丽听到声音大吃一惊,立刻转身看向门口。
「你们想寻找的,就是我。」它微笑着向他们宣布。
它不知道自己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存在,当然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一开始的意识也是模模糊糊的,彷佛在更早以前它就不晓得沉睡了多久,然後渐渐苏醒。
它没有形体,总是漫无目的地漂移,感受着它所到之处的一切。
时间是没有意义的。纵然一切都在变化,但它不曾持续关注过什麽,或被什麽所影响。
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
直到那一天为止。
那是一个古老且原始的仪式,充满生命力与欲望,热切地把它从极遥远处召唤过来。
那是一群,人。
它第一次感觉到有趣。它破天荒的不再四处游移,停下来观察这些小家伙。
然後它确定他们殷切祈求的,就是它自己──无论他们给它的称谓是神,或是其他名字。
它感到很惊奇。他们是如何知道它的存在呢?
他们是如此的渺小、脆弱又稍纵即逝,无法看见听见触摸或感觉到它,又为何坚信它存在呢?
观察人类越久,了解他们越多,它就越觉得有趣。他们小小的脑袋总是能让它在索然无味的时候及时给它新奇感。
人们总是贪得无餍,自私,愚蠢,自以为是,目光如豆,卑劣的性格数不胜数,却偶尔能有令人动容的高尚情操之举;这有时让它感到耳目一新,有时却又想狠狠践踏。
於是它尝试着接触他们。想要直接在思想上交谈,大部分的时候是徒劳无功的。不过它发现人类很容易受到暗示,它很轻易就能渗透进他们的潜意识。
人类历史上的许多事件不是偶然的结果。然而它也无意将人类社会塑造成某个特定的样子,只不过是随着当时的心情喜好罢了。
二、蜕变(12)
更新时间2012…6…7 2:05:58 字数:2130
尽管千百年的岁月过去了,人类没有进步多少;物质上发明了许多有意思的玩意,本身却不断退化。
而它的许多能力,也许是本来就具备,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意识到,或是在这些日子里进化出来的?它也不晓得。
它唯一晓得的就是,它在人们的心目中,是神。
它没有形体,因此无所不在。
它也能随心所欲化成任何形体。
它能知道每个生命的想法感受和记忆。
它能传达并促成自己的意志。
它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改变大自然。
凡它所愿意的,都能达成。
只要能让它觉得有趣。
它一向对让它感到有趣的人比较宽容,准许他们用自己的自由意志作决定。
就像现在。
两个孩子的未来掌握在他们自己手里,它慷慨地准许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选择要娱乐它,还是无趣地死去。
柏翰心中暗叫不妙。
他对对方一无所知,却被人家找到家里来了。
而且对方似乎知道他们正在进行的事的目的。
他估算了一下情势,却瞄到门外和窗外都是汪洋一片。
柏翰放弃思考为什麽屋外环境会突然变化这麽大,只知道他们陷入了无处可逃的窘境。
「你想要什麽?」柏翰开口。
「真伤脑筋,这正是我想问你们的呢。」它答。
它的话虽这样说,但它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伤脑筋的样子。
柏翰反倒觉得对方就像好整以暇的猫,准备玩弄已到手的猎物。
不是为了饱食,而是为了好玩。
柏翰感到不寒而栗。
黑嘉丽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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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嘉丽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心灵上却越来越憔悴。
柏翰也没有比她好过多少,这段日子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回想起来,先前的他们真是天真。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和它谈判的筹码。
它完全超出他们预期的范围。
它是神一般的存在。
但是黑嘉丽知道柏翰没有放弃。
她也不会放弃。
她本该在很久以前就死去,但她却用无生命的型态存在至今。
她再也不要输给恐惧与绝望。
就算只是无谓的挣扎,这一次她都要去面对,不再逃避。
如果要再死一次,她要正面迎击。
柏翰没有说出来,但他心底认为情况没有想像中的糟。
他们并没有走到末路。
无论它到底是什麽,绝对不会是神。神不过只是人类投射心里的愿望与恐惧而虚构出来的东西。
虽然目前的他们在它面前弱小如蝼蚁,但柏翰相信它也一定有弱点。
更何况它目前无意消灭或阻挠他们。
它当然知道柏翰的想法。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敏锐,沉着,叛逆,有才华。他并不妄想当救世主拯救全人类,却全力以赴尽己所能。但它好奇他能不能够一本初衷的贯彻他自己的意志。它有无尽的岁月,他却只有短暂的生命。看到最终结局的一定是它。或者,它也可以让他一起等到结局的那一天。只恐怕他不会愿意吧,真是固执的孩子,它微微一笑。
就是这样才会有趣呀。
人们总是坚持着无谓的东西。
就像黑嘉丽为了剥夺动物生命取得永生水来维持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内疚,在它看来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当她以前还用自己的躯体活着的时候,还不是照样吃动物吃植物来维持生命。一个是杀死後吃下肚,一个是抽取永生水後注入身体;同样是拿生命来换生命,为什麽前者却不会有罪恶感?
它也不懂柏翰为何如此痛恨用永生水维持生命的形式。以前杀死猎物然後拿来吃的时候一点也不会感受到对方的痛苦,这样无代价的得到,未免也太轻松了吧?像现在这样必须承受对方所有的痛苦才能维持生命,不是反而比较公平一点吗?
柏翰和黑嘉丽都以为是它把世界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但其实不是。它根本就无意去塑造什麽东西。
它只不过是等着被娱乐罢了。
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是人类咎由自取。
就像当初远古的人们把它从遥远的地方召唤来一样,现代的他们也唤醒了某些比人类古老太多的东西。而人们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事。
他们只擅长加减法,加加减减的,以为哪里减了一点再慢慢加回去就好。却不会去想到某些事情是比滚雪球还可怕的乘法,不断倍增再倍增,从小缝变成无底洞也只要一瞬间。
慢慢累积很久的东西,破坏掉也只需刹那。
那个引来永生水的男人所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後果却要所有人承担。到底要多大的疯狂才能招致这种後果,人类大概很难想像。或许不该把责任都推到那男人身上,他只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人类长久以来累积的恶意就像被一道薄墙堵住的洪水,只需要一个小裂痕就足以让整道墙崩毁。
那名唤永生的水,是人类自己内心的所有恶意与疯狂召唤来的。
後来发生的事情一如它预料之中的无趣。
人们根本不知道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无辜的。反正责任往外推就是了,从来不会检讨这是自找的。
好无趣啊。
柏翰,黑嘉丽,这两个孩子能让它想看多久呢?
啊,或许小雨璇多少也能带来一点乐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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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翰一下床,就踏到了湿湿黏黏的东西。
他瞬间清醒过来,察看那是什麽。
是从雨璇的蛹流出来的。
蛹里面有声音。
柏翰心一惊,更贴近去听。
是哭声。
手术刀,要是这里有手术刀就好了。
柏翰拿着自己粗制的刀子颤抖着。
黑嘉丽不需要睡眠,因此夜晚到凌晨这段时间她总是独自外出找点事情来做。狩猎也好采集也好,或许是独自漫步山林,或许是在月光下发愣。
今天她一回到小屋,就看到令她吃惊的画面。
柏翰把蛹剖开了。
雨璇羽化後的屍体倒在地上,四处是血。
柏翰手上抱着一个人类的婴儿。
哭声回荡在小屋里,以及她耳里。
婴儿的,柏翰的。
柏翰看到她,第一次露出脆弱的一面,啕嚎大哭起来。
「我要怎麽养大这个孩子──」
三、永生(1)
更新时间2012…6…8 16:17:08 字数:2166
「No。7!No。7!你跑去哪儿了?」王蔺儿蹦蹦跳跳地到处寻找No。7。刚刚明明还看到他在的,怎麽一转头就不见了呢?最後她跑累了,停下来擦了擦汗,吁了一口气,歪着头想了一想No。7可能前往的路线,慢慢地逛过去。
No。7在王蔺儿一出现的时候就赶快走远,等到她想要找他的时候No。7早就已经躲好了,一点也不想被她找到。倒不是王蔺儿做了什麽事惹他讨厌,而是No。7不喜欢所有人,因此也不想接近任何人,他甚至连自己都厌恶。而王蔺儿却非常喜欢No。7,没人知道为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
No。7没有姓名,只有编号。据说还能有编号是比较幸运的,因为一出生就被拿去做成虹水贡献给永生人的婴儿连被编号的机会都没有。
但No。7不认为这是幸运。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倒宁愿在一开始什麽都不懂的时候就死去。
听说很久以前的世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截然不同的面貌。有名字的那些人都还记得当时的世界。他曾经听他们缅怀过去,但无法想像那情景。
事实上No。7也不是很喜欢有名字的那些人,也不喜欢其他有编号的同伴。「同伴」,意思是地位相同的人,可不是他真的认为有谁是他的同伴了。
只有像王蔺儿这样在壁垒建立起来之前出生的小孩才会有姓名和照顾自己的父母,这些有姓名的小孩通常不会想接近被编号的他们,王蔺儿是个例外。她总是一副活泼天真又乐观的样子,喜欢亲近别人,对什麽事都感到好奇,不难想像她这样子的个性多少会带给人一些困扰,即使是No。7这种编号小孩都看得出来很多大人都因为她是王柏翰的女儿而比较让着她。
王柏翰,这个壁垒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当年王柏翰和黑嘉丽发现和永生大军谈判的筹码,集合了剩余的自由人建立起这个壁垒。No。7从来没有见过王柏翰本人,他对他的想法也不同於其他人对他的敬佩和崇拜,No。7对王柏翰所作所为的想法很复杂,No。7既不赞同目前壁垒内的现状,但对於王柏翰当年所做的事又无法去指责是错的。
No。7有的时候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王柏翰或是他没有做出当初的举动,现在的世界不晓得会变得如何呢?是永生人会捕获所有人类,然後因为无法再获得新生命而最终灭亡?还是其他的可能呢?
No。7等王蔺儿走远後才从躲藏处走出来。
盛夏的阳光很刺眼,蝉鸣鼓噪,天气热得不像话,汗珠从No。7额上沁出。这种天气待在有空调的室内是最舒适的,可是他宁愿让阳光把他蒸得直冒汗也不想留在屋里被王蔺儿纠缠。不,就算王蔺儿不来烦他,他其实也很讨厌和其他人相处在一起。
No。7慢慢地往外走,一直走到围墙下。
围墙。
他抬头仰望围墙和天空交界的那条线,心里想着出去後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围墙外的世界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是不停地被教导着那里有威胁他们生存的永生怪物,或是从一些教材上得知在历史上那里曾经是什麽样子。教材上描述的那些景象对他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图片上那些一望无际的草原、森林,山脉、湖泊、雨林,各式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