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奕华乃是陈国有名的丹青圣手,辛汇曾还跟他学过画。
辛汇啧啧两声,欣赏了一圈,用眼神先表示了理解:“父亲不在,哥哥你最近又去了眠花阁?”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这么些莺莺燕燕,看来败了不少家。
辛奕华正在专心画着最后一幅画,闻言笔尖不由一抖,恰在女子眉心一点,他屏住气息,凝神一想,顺势将那一点变成一个花佃,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辛汇凑过去,见画上女子古灵精怪,娇美管鼻,眉梢眼角却又隐有矜贵,颇有几分熟悉,她看着那画上扬起的嘴角,不由摸了摸自己嘴巴……不过,画上女子如此纤弱,蛮腰纤细,又有几分陌生。
辛奕华将妹妹粘到画上的眼睛拨开:“是不是觉得挺像的?”
“唔?”辛汇心头隐隐有不好预感,猜到几分,嫌弃道,“这,不会是我吧?”
“知兄莫若妹。”辛奕华夸了一句,用镇纸压住边缘待干,“补充一点,三个月后的你。”
辛汇顿时一傻,雷轰一般,待回神过来便本能按住腰上藏的那封九层糕,又惊又急扫了一圈四周已经裱起来的画像,只觉得自己恍若纸片一样马上就要迎风招展。
“这些都是本次陪嫁的媵女姪娣。”辛奕华随意指了几个,将行家的女儿辛丛英,陈王宗家的女儿穆承词、穆连影,说罢又生怕她不上心似的,“和你不同,这都是她们现在的模样。”
辛汇真真惆怅,真不知道陈王和父亲怎么想的,这次陪嫁的女子个个选得都是靡颜腻理,夭桃秾李,最重要的是,都那么那么的纤细苗条,她随便往一个人身旁一站,都觉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对于坊间传言的陈国的第一美人,辛汇感到了日薄西山的危机和郁闷。
辛奕华长出一口气:“这次的人选都是陈王亲自定下来,父亲再过目。这些画像明日便要送去楚国——哥哥能帮你的,只能到这了,剩下的,你便好自为之吧。”说罢,又瞅了一眼她腰间冒出的糕点袋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早听说楚中男子多好纤柔,但这句话于辛汇而言,就跟“我爱吃云片糕,她爱吃桃花酥”一般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加之平日有美牙在一旁,每每从铜镜里面看去,倒也是个匀称得体模样。
但是现在看来,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辛汇心中烦乱,晚间又被父亲叫去说了一通,拣视了她这几日的绣品工作,自然发现了美牙的越俎代庖之作,当下便无视她已经扎的血淋淋的手指尖,罚她禁了足,又将“为虎作伥”的美牙从陪嫁名单中剔除了去。
美牙伤心倒是伤心。自传出婚讯她的情绪便不稳定,一会欣喜一会惆怅,一会看着辛汇傻笑,一会又兀自唉声叹气,倒像是她才是待嫁那个。
辛汇略略知道她的心思,便侧面问了问哥哥,却连美牙名字都记不得。便想起若是自己出嫁,美牙如果不随行,平日自己和如夫人那些龃龉,就够她喝一壶了,要么胡乱配个小厮,要么便被发卖出去,但见她却心存侥幸毫不自知,不由叹口气。
这面楚人办事异常高效,问名之后不过半旬,便送来了鸾书,既已通书换了庚贴八字,这亲便算是正式定下了,紧接着旬余楚国的左司马便入陈纳徵过彩礼。纳采之后便是请期,日子提前两月定在苦夏之前。
外面如火如荼,但辛汇毫无感觉,因她母亲早逝,自幼散漫惯了,如夫人自告奋勇请了无数教习嬷嬷,日日洗脑式的规矩教育,又与安定候请了家法,“以免小姐过于任性不服管教”。
这些尚可忍耐,但那如出家姑子一般清茶淡饭,实在苦不堪言,好在有美牙每日偷偷的供奉,辛汇百般煎熬,倒巴不得早早逆送出嫁。
这日深夜,美牙又听了些外间传言,偷摸进来活灵活现向辛汇学舌,说众人都赞那楚国送来之雁如何肥美,纳采礼各个都是上品,胶、漆、蒲苇、受福一应俱全,言辞一片向往,感慨万千;又说那如夫人看的如何眼红,如何嫉妒,让她好一顿痛快。
神气活现的模样看的辛汇暗暗好笑,便有心敲打她,一面就势递出原封不动的素食饭菜,一面道:“美牙,左右我是要嫁的,主仆一场,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阿哥房中正好差了一个使唤丫头……他向来疼我,不如我帮你去求求他?”
美牙跟切了舌头似的顿住,满脸横肉布满红霞,忸怩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辛汇乜她一眼,哼道:“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么?我早知道啦,你并不想和我去楚国,心里装着的都是我那装腔作势的好色哥哥。”
“小姐,怎么会?!奴婢是全心全意跟着你的,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后面一句,声音越来越低。
“哼,还说没有——我今天没吃饭,你都没问问我……饿是不饿?渴是不渴?”她戳戳那豆腐做的鱼鸭,复又学美牙忸怩不安模样道:“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啧啧。”
说罢,万分灰心道:“去罢,去罢。强扭的瓜不甜,你便去我阿哥旁当他万紫千红的一根狗尾巴草,连个名字也记不得的回头客吧……”
美牙汗如雨下,心虚又羞赧:“小姐……您这话,这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唔,不如从你偷偷藏了我那张阿哥的画说起?”
当日她跟哥哥学画,闲来无聊,在家中给众人一一作画,结果做了一半,得了哥哥赞赏,沾沾自喜中,忍不住向父亲显宝,结果父亲一见,先夸了两句,便要女儿为茹夫人求一张,气的辛汇一股脑将画儿全部撕了烧了。
美牙目瞪口呆,顿时膝盖一软,脊背冷汗涔涔:“好小姐,求你别嚷嚷。奴婢知错了,奴婢现在就去找火折子。”
辛汇见她一副被揪住尾巴的模样,强忍笑意,一本正经慢慢道:“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爱读书,但这也是知道的。你莫要害羞,我这便去同阿哥说。”
美牙脑子嗡的一声,几欲昏倒,顾不得许多,隔了窗棂扯着辛汇袖子,泪珠儿几乎滚滚:“小姐,公子是什么人,奴婢又是什么人,便是为妾为嬖也没资格。奴婢纵然一万一千个胆子,就算再胖上百斤,奴婢,奴婢也绝不敢对公子有此肖想啊……呜呜,奴婢就是觉得小姐画的实在好,舍不得丢掉……奴婢对小姐的心意日月可鉴。”
她见辛汇似乎不信,马上补上一句:“小姐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就算一百个公子华,也比不过小姐在奴婢心中的一根手指头。奴婢拼死也要求侯爷发发慈悲,让奴婢一起去楚国的。”
辛汇本想再多说她几句,既然我画的好到舍不得,为甚表小姐和我的画你便乖乖听话烧得干干净净,但见她已经嗫嗫嚅嚅,加之那鼻涕泡儿越吹越大,眼看就要爆开,便生生忍住,扯开她的大手,留了一回口德,又拿出小姐的模样淳淳教诲:“倒不枉跟了我这些时候。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就算有我保荐,阿哥勉为其难收了你做通房丫鬟,他宅子里人多、又浑,岂有你的好果子吃。这些年,美牙,你摸摸胸脯,小姐何曾坑过你,何时又让你吃亏——既然你真心跟我,将来,小姐,自然也要为你择一门好人家。”
美牙眼泪汪汪,小姐你这些年没有坑我,是坑起来就像不认识我啊,她摸摸屁股,上次偷摸出门被规矩留下的疤还隐隐作痛。听到最后一句顿觉寒意上来,忙道:“小姐好意,奴婢心领,只求留在小姐身旁就够了。”
辛汇恍若不知,又点点头:“这个倒是。听说楚人不喜丰盈,不比我那傻哥哥,先把你的肉减减再说。”
美牙顿时觉得心口一痛,这两肋刀插的……
辛汇便义正言辞理直气壮、语重心长道:“美牙,你可想清楚了,是你自愿,可不是我强迫你跟着我去楚国?!”她吁了口气,父亲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她护短行不通,但是忠仆自荐那便不一样了。
美牙点头如捣蒜,当下便要去,待要出门,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唤道:小姐。”
“恩?”辛汇回头,只见美牙欲言又止,一张脸又变得紫红紫红。
“说出去的话可是吐出去的口水……”辛汇根本没打算接受任何反悔。
却听美牙咬牙道:“那副画……奴婢……”能不能留着啊……
“哦,那副画啊?”辛汇想了想,“实在有失本小姐的水准,烧了。”
“啊?!”美牙一呆,心口一疼。
“不过,我又重新给你画了一幅,呵呵——辛大家出手,品质保证。”
“小姐……”美牙悲伤未退,又不禁喜上眉梢。说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等等,都拿走,下次带点真荤来……素鸭素鱼,小姐我是出嫁又不是出家。”
“可是……”小姐不是要减肥么?越减越胖是怎么回事……
“别啰嗦,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辛汇目光炯炯。
☆、第七章
辛汇便安心等那尚宫端来些茶水好润润喉咙,她今儿脑子一阵阵发昏,心中泛着恶心,也不知道是饿着还是晒着,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她只好转念去想些别的东西,今日虽未能见到楚王真容,但听声音却是甚为威严悦耳的,像小鼓锤敲在花鼓上一般低沉而又节律。一张白皙俊美的脸配上这样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反差,她便想着,待他揭开盖头时,应该露出什么样的笑意才算圆满。
正想的出神,突然一阵酒气缓缓蔓延在新房中,辛汇吸了吸鼻子,是上好的密云珍酿,顿觉喉咙更干了。
她微微抬起头,盖头下面的缝隙中,先是看见一双绣金黑底云靴,再略略抬一点头,便是喜色常袍,她便不动声色将手在膝盖上归置好,脸上换了几个还算满意的笑,等楚王来揭盖头。
但是等了一会,那人仍然僵立原地,似乎在看她,辛汇不觉生出女儿的局促,莫不是喝多了?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衣衫相触的声音,是尚宫奉茶过来了,她听见尚宫见礼,他短促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她迟钝的心突然漏了一拍,脑子里立刻想起教习嬷嬷讲的洞房之事,只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一般,婚床上朱红彩缎的喜被、喜枕也比不得她脸上的颜色。
难怪祖母特别为她准备一条洞房专用的开裆裤——实在是用心良苦啊,要知道前一天,两人明明还是彼此都不相识,如何做那羞羞之事……眼前这个人,可就是她要一起共度一生的夫君么?他的性子如何,是温柔还是粗鲁,她可不喜欢粗鲁的人,他可喜欢云糕和藤椒,若是不喜欢,以后吃饭那还得要单做才是,他睡觉可会打呼噜,要是打呼噜可怎么办,哎呀呀,羞死了,还要为他生一些小娃娃……
辛汇的头越来越低,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快要从脸上滴下来。
按照流程,当是尚宫服饰他们用了合卺酒和同劳,然后引两人入幄,脱服,然后就是生娃娃……
然她听见他对尚宫道:“吉时未到,你先出去吧。”
尚宫似乎不解,但还是缓缓退下,他又站了一会,然后转身走了几步,她听见他在椅上落座,辛汇等了一会还不见他来接头盖,鼻尖呼着热气,鼻腔痒痒的难受,她屏气忍着,但是越是忍耐越是难受,终于到底受不住,一个喷嚏阿嚏一声打了出来。
红盖头应声落地,辛汇傻了眼,看着那红盖头颤巍巍贴服在前面地上,便想要起身去捡起来,却先看见盖头旁边那双颜色矜贵的靴子,她便顺势抬起头。
那座上的楚王原本吓了一跳,这会又是一呆,手上还端着欲饮用的解酒浓茶,他皱了皱眉,居高临下,只上上下下将她好一阵打量。
她也看着对方。两人细细相互打量了片刻,辛汇只觉得一盆凉水不带歇气的当头浇下。
眼前的男人有一双狭长的凤眼,睫毛纤长,黑白分明的眼睛,发鬓处那道浅浅的刀疤,从眉梢隐进鬓角。
——不是当日那个安定侯府的楚国“蛮人信使”还能是谁!当日她便奇怪,一个楚国将军,父亲竟那般恭送,原来竟是……
她先开了口,声音有点走调发颤,还抱着一丝丝希望:“你是谁?王上,王上呢——又在哪里?”
“蛮人”听了她的话,低下身子又看两眼,他一双眼睛因为酒意愈发荡漾生波,浓浓的酒味喷出来:“果然不是寡人喝多了,看人发花……”复又轻蔑一笑,“都说辛公子丹青妙手,原来还是个讹人好手。”他先不说自己假冒随行将军之事,反而先倒打一耙。
辛汇自小都是娇宠而大,本已经委曲求全耐足了性子,忍了这许许多多时候,偏偏却是个如此混账,甫一见面便被一通嘲弄,如何不教她着恼。
眼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只气的自己脑仁发昏,再看他那副让人生厌的表情,顿时冷笑:“你是哪里来的狂徒,真当穿了楚王的衣裳,便成了楚王么?我的夫君俊美如玉,哪里是你这般黑不溜秋的模样!我劝你快快脱下衣裳滚出去,否则,一会便叫楚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楚王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闻言竟也不恼,只笑道:“你这脂人,有几分颜色,便会装傻拿乔,待寡人先好好教教你为妇的道理。”
辛汇耳尖被那脂人两字气的一颤,猛然站起,却不想他本来靠的便近,这一下,他的一张黑脸竟然直接撞上了她的胸脯,辛汇一疼,生生退了两步,一手按着胸口倒吸一口冷气。
他意外的咦了一声,歪头看她,她一双小狗般湿漉漉的眼睛也气恼的瞪着他,一手捂着胸口,那软软的面团一般的触觉,倒叫他心头生出一丝痒来。
但被她这么一撞,本已按下的酒意又开始翻涌起来,他只觉喉咙发痒,脑子像是在水里泡着,连带脚也软了起来,他微微踉跄了两步,直觉想要先到床上躺上一躺。
然辛汇看他晃晃悠悠走过来,又是扯衣领又是瞅着床的模样,顿时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又见他向她意味不明的伸出手来,她顿时咬牙发狠,一把扣住他的手,雪白的皓腕上,那串狮负熠熠生辉,楚王双眸猛的一定,却还来不及回神,便被她一个吃奶的劲儿甩到了床上:“你这蛮子!”
冲锋无敌,叱咤风云的楚王这回便便阴沟里翻了船,竟被一个女子抡了出去,砰的一头撞上拔步床的外栏,额头立马青了一块,他正要说话,终于忍耐不住,一口污酒全吐了出来,辛汇远远被那味一熏,胃液也立刻跟着汹涌,扑在桌上干呕,吐了几口苦胆水。
“你这……刁妇……还不快帮寡人拿些解酒茶水来。”他吐了片刻,面色苍白,捂住青紫的额头,有气无力还要作威作福。
辛汇背贴着桌子,见他着实可怜模样,心头立刻舒服许多,心情一好,自然也好说话,想了想,便真的端了那茶水,远远的用两根指头托着,屏气递给他道:“你快喝了解酒茶……”便识相的速速出去罢……
后面一句话尚未来得及出口,两根指头突然一紧,便如被铁箍缠住一般,动不得分毫,辛汇又惊又恼,却看他似笑非笑,醉眼朦胧,却还一手精准的拨了那茶水。
哐当一声。
好生奸诈。
她还没来得及好生骂骂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便被他一把拖过去,踩过秽物压到了床上。
辛汇只觉得湿漉漉的脚底像是踩过火炭,恨不得立刻锯下来,但哪里还有她再挣扎的余地,那蛮人竟然恶鬼附身一般直接压在她身上。
又如同一只结实的大熊瞎子,压得她肝儿一颤,差点喘不上气。
“你这不要脸的登徒子、赖皮脸!放……开我。”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