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听后知晓了我的意思,快步走出殿外唤了一位宫人进来。
进来的是个年纪略长的宫人,见我问她话,倒也不甚紧张。
我道:“你可知今日许秀男逃出这屋里的模样?”
宫人回忆了片刻才恭敬道:“回大人,今日许秀男逃出来时用了棉被护住了全身,方才免去了烧伤之苦。”
“夏日凉被那么薄竟也护得住?”
“许秀男用的是冬日的棉被。”
我听后一愣问道:“入夏这么久了,为何许秀男的殿中还会有冬日的棉被?”
宫人道:“这几日许秀男染了风寒,受不住凉于是才向内务府要了冬日里的厚棉被。“
接着宫人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许秀男领的厚棉被也是符合秀男规制的。”
听罢我神色不变,片刻后才道:“原来如此,这许秀男也是祸不单行。”随即挥退了宫人。
一旁的萧玄见宫人退下后道:“看来那人是算好了在许寻染了风寒,四肢无力的日子放火。”
我点头道:“但没料到却因此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可当真是阴差阳错吗?
当一切都看似合理时,往往却是最不合理之时。
思索之间被我遣去取东西的丫头回来了,一路踩着碎步到了我的跟前,鬓发微乱,许是跑得太急的缘故,两颊上的红晕更甚了。
丫头向我施了一礼,然后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我。
“大人,这是您让我向内务府要的油罐。”
我接过后温言道:“幸苦了,下去休息吧。”
那丫头一直低着头,听罢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连道:“是。”言罢退了下去。
油可以拿来炒菜,拿来点灯。
自然也可以拿来纵火。
我右手拿着油罐,左手拿着起先拾到的陶片,两相对比果不其然。
同样的陶器,同样的质地,同样的颜色。
宫灯引火可能只是意外,但若是有人取油罐洒油满地,那便不是意外而是纵火了。
萧玄看着我手中的陶片和油罐道:“既然证据找到了,接下来只要查清哪个宫里近段日子向内务府要了油罐,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查出真相,求得情理真的很好,一切本应像我在来储秀宫的路上想的那样,我本应在这荒唐的宫中寻个合情理。
但这一次不行,这一次我又要打脸了。
就像以往很多次那样。
习惯打脸的我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
繁星万千,但颗颗分明。
人心只有一颗,却总让人分辨不清。
萧玄见我没有反应,问道:“殿下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我没有回答萧玄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让许寻入宫吗?”
不等萧玄回答我便继续道:“因为他屡犯宫规,因为陛下对他宠爱有爱,因为我十分不待见他,但其实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因为我觉得让这样的人入宫实在是有些可惜。”
萧玄不解道:“殿下可惜什么?”
我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可惜了一位将才。”
萧玄听罢不答不问,只是默默地独自思考。
片刻后他喃喃道:“原来一切是这样。”
然后他看向了我,认真地问道:“那此事殿下就打算到此为止了吗?”
我看着手中的那块福玉,月光下这块质地平平的玉都被衬得顺眼了些。
良久后我才道:“华国的玉的确是比庆国的好。”
第14章 讲笑话和秀恩爱
夜很静,储秀宫主殿中侍奉的宫人更静。
这样的静夜却被男子的话语声和女子的朗笑声给打破了。
靠坐在床上的许寻在讲着笑话;床榻旁的媳妇在笑。
寻常女子笑的时候常常会用玉手掩住朱唇以保雅态,但媳妇不是寻常女子,无论是大笑还是微笑,她从不会用手遮掩她的嘴。
因为她很美,她笑着的时候更美。
如同一朵举世无双的牡丹,绽放之时,百花尽羞。
若她是在对你笑,便会让你产生一种“九五之尊之位又如何;后宫佳丽三千亦可抛”的错觉。
若她是在对别人笑,特别是对别的男人笑,那么心境便不同了。
不生气是假的,不吃味更不可能。
我入殿行了礼后便站在了床榻旁,一言不发。
许寻似是没看见我般继续讲他的笑话,媳妇正听得津津有味唤了声“免礼”后也再无后文。
既然没人愿意听我讲话,那我也只有听他讲笑话。
许寻讲的笑话有些长也有些耳熟,不知是不是从哪本传奇本里看来的。
过了片刻,许寻的笑话终于讲完了,除了媳妇,殿中没有任何人笑。
侍奉的宫人们不敢笑,至于我自然是根本笑不出来。
大半夜的不就寝来看绿帽子给媳妇讲笑话,还是些狗屁不通的烂笑话。
没有一个正常的丈夫能笑得出来。
这期间我也就在心里头把许寻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百八十遍吧。
毕竟这年头像我这样心胸宽广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皇夫查出了什么?”听完笑话的媳妇,转过了身,一双凤目笑意盈盈。
在常人看来堂堂皇夫当然不可能真去亲自查案,媳妇和殿中的众人都很清楚当初我说要去查探一二只是个借口。
只是一个不呆在这殿里看着自己的媳妇和绿帽子你侬我侬的借口。
可是我却真去查了,还查出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但这些有趣的事情并不能与宫中众人分享,至少现在不能。
于是我故作愁容,皱眉道:“恕臣愚钝,此事应该只是意外。”
媳妇叹了口气道:“罢了,既是天灾也怨不得人,况且如今人没什么大碍,此事就且作罢,宫中众人亦不得再提此事。”
周围的宫人跪了一地连道:“遵旨。”
床榻上的许寻看向媳妇的双目中带着些许不甘,片刻后才道:“微臣遵旨。”
媳妇又看向了我,说道:“既然皇夫来了那另一件事也定了吧。”
我道:“请陛下明示。”
媳妇问道:“皇夫原给许秀男拟的什么位分?”
我答道:“六品贵人位。”
这个位分不高也绝称不上低,以许寻的家世能封这个位已算是祖上烧了高香。
“贵人位呀。”
媳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玩弄起垂在耳旁的一缕青丝。
“方隽。”
“奴婢在。”一旁的方隽躬身应道。
“传朕旨意,许寻许秀男才德兼备,深得朕心,特赐四品婕妤位。”
话音刚落殿中的众人都愣住了。
因为在常人看来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无功无嗣,出身低微,何德何能直接就领了四品位。
身旁的萧玄面色不善,隐隐含有怒意,就连方隽那双一向如古井般的双目都起了波澜。
我看着媳妇,媳妇也看着我,媳妇眼中有解释,有歉意,甚至还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对我眨了眨眼。
但唯独没有犹疑。
一个帝王无论在何时都不应该有任何犹疑。
媳妇没有犹疑,我犹疑了。
媳妇见我眉头紧皱,开口问道:“皇夫有何异议?”
我本该像众人想的那样极力反对,大谈弊端,以尽我身为皇夫的劝谏之责。
话说到这里,似乎我不提出些异议都对不起这在场的围观群众了。
“臣没有异议,一切任凭陛下做主。”
最终我还是令广大围观群众失望了。
不是因为我怂,也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只是如同今日下午那般明知所说无用,又何必白费口舌呢?
后宫的男子不得干政,所以不需要文韬武略。
后宫的男子只是陪王伴驾,所以只需要帝王的宠爱。
所以只要媳妇喜欢,媳妇愿意那便够了。
别人说再多,也是屁话。
接着许寻在媳妇的特许下躺在床榻上谢了恩,媳妇又嘱咐了他几句,大意不过就是好好养伤诸如此类。媳妇看着该做的都做的差不多了,才道:“摆驾回宫。”
我站在原地道:“臣请陛下先行回宫。”
媳妇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我。
“许秀男身体有恙,明日的秀男封赏大典定是不能出席,所以臣想趁现在便把明日大典上要对各位入宫的秀男讲的话先给许秀男讲了。”
媳妇皱了皱眉道:“这么晚了,有什么话不能改日再训?”
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了媳妇身旁,对她低声道:“刚刚又发生这么多事,我还没好好找你算账。”
媳妇自然知道我的“算账”是什么个算法,耳根霎时一红,脸也烧了几分,正欲开口。
我接着道:“好了听话,先回去吧。”
这一句话,我说的很小声,几乎低不可闻,旁人听不见,媳妇却听得一清二楚。
媳妇满脸娇嗔的模样,看得我实在手痒,右手不老实地捏了一把她未涂粉黛的秀脸。
媳妇见我此刻还能与她调笑,就知道我定是理解了她今夜的做法,因而她的眉眼间尽是掩藏不住的笑意。
但在众多的宫人面前她还是那个威严的女皇陛下,于是她飞快地拿开了的我的右手,严肃道:“快些回来。”
我的双目看着她,一刻不愿离,片刻应道:“好。”
第15章 爱国者的谈话
媳妇一行人走了后,我遣退了殿中服侍的宫人,又吩咐了萧玄几句。
很快殿中只剩我和许寻二人。
满殿的名贵香料味混杂着草药味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怪味,这种怪味一刻不停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不好闻,却让人清醒。
我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许寻,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依旧能从他的身上看出“神采飞扬”四个字。
就像我初见他那日,就曾对身旁的萧玄道:“好久没见过这么神采飞扬的少年了。”
虽然下一句是“这样的跳脱的少年实在不让人待见。”
但女人会喜欢上这样的少年,特别是媳妇那个年纪的女人。
许寻躺在榻上似笑非笑,见我没有说话,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金玉良言?微臣洗耳恭听。”
“没有金玉良言,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许寻愣了愣才道:“大人请讲。”
“我想知道你为何执意要进宫。”
“大人这话就奇怪了,能入宫侍奉陛下是我等的福分,至于大人说的什么执意不执意,微臣就更不懂了。”
我道:“不错,对很多仅有容貌的女人或男人而言进宫侍奉君王的确是一条终南捷径,省去了科举,省去了几十年的官场浮沉,只要得到了皇帝的宠爱便有可能走上高位。”
许寻瞪大了眼睛道:“在大人眼中微臣难道不就是仅有容貌的人吗?”
我正色道:“你不是。”
其实我很想说,你这长相在我眼中算不上有什么容貌,但这种该正经的时候实在不适合说这些话。
我道:“你是个将才。”
许寻疑惑道:“何解?”
“有勇有谋,最重要的是你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许寻表情不变仍是一脸疑惑。
“纵火自伤这招很漂亮,说是一箭三雕也不为过。一来用苦肉计获取陛下的同情怜爱,二来栽赃嫁祸给我,三来使我怀疑是宫中其他大人动的手脚,以此来挑拨我与其他大人之间关系。”
“你十分谨慎,知晓火势一大便非人力所能控,你也很清楚作为秀男的你如果身体被烧伤了便难以入宫侍君,你想到了用棉被,可惜夏日被薄,未必能挡得住大火。于是你心生一计提前几日便装病,借此向内务府要了冬日的厚棉被,火势一大便用棉被护住全身逃出殿。”
我又想到了从我踏入这殿里起,许寻那变化不断的神情,不禁补充道:“你的演技也很好。”
许寻脸上迷茫的神情慢慢退去,最终真诚地赞叹道:“不愧是殿下,果然瞒不过你。”
我皱了皱眉,不是因为许寻那句发自内心的赞赏,而是因为那两个字“殿下”。
这七年多来只有一个人会叫我“殿下”。
那是萧玄,因为他是华国人。
但现在我不想理会这些。
我继续问道:“为什么?”
许寻道:“因为我发现殿下十分不待见我,我也实在猜不透殿下到底会不会让我入宫,可我又不敢赌,所以只有先下手为强出此下策,在封赏大典前一天演这么一场戏来博得陛下的同情,毕竟我对陛下可比对殿下有信心多了。“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下这步棋,我是问你为什么执意要入宫?”
绕了一大圈,谈话又回到原点。
你为什么执意要入宫?
“凭你的才智胆略入朝去做个武官,将来去保家卫国不好吗?非要进宫自断仕途?还是说你当真有野心有信心成为下一任皇帝的父亲?”
话音刚落许寻张大了嘴,突然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片刻后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平静地看着我。
“报效家国?不知殿下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还是说殿下早已忘了您是华国的三皇子吗?“
我不语,只是看着他,
他接着道:“微臣斗胆想问殿下一句。”
许寻的一双星目直愣愣地盯着我,不待我首肯,他正色道:“做皇帝不好吗?为何非要当皇夫?还要当敌国皇夫?”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这一刻他不再是宫中只会争夺帝王宠爱的无用男人,而像是一位站在金銮殿上直言劝谏不惧祸否的股肱之臣。
多年来没人敢问我这个问题,除了一个人——我自己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
我也想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安然自得问心无愧地当我的敌国皇夫。
我也想知道传闻中那个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华国三皇子司马惟为什么成了可怜兮兮的绿帽王。
可很多事情当你醒来时便发生了,当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注定了。
很多时候无法改变所以只能接受,因为只能接受所以便会习惯。
因为习惯,所以到了最后一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我无法说服自己,自然也无法说服别人。
所以我不想解释,只是淡淡道“你是庆国人。”
因为你是庆国人,所以你应该效忠庆国。因为你是庆国的子民,所以你就应该忠于庆国的女皇陛下。
所以你不应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纲常伦理很多时候算不上道理,却偏偏是世间最无法抗衡的道理。
就算是伟大如齐太宗在纲常伦理前又能如何,百年之后依然要背负着弑兄弑夫弑子的骂名
许寻听后先是一愣,然后平静道:“我是平州青冈县人。”
对于大多数百姓而言,只要让他们吃好喝好饿不死,谁来统治他们,他们到底是哪国人都无所谓。
可总会有少数人不同,他们会因丧国而悲痛,会因沦为他国子民而感到羞辱。他们会反抗会呐喊,哪怕会因此失去性命。
许寻无疑是后者,尽管平州之失那年他还未出生。
我不知道他的执念从何而来,但我没有任何资格去质疑,去谴责,去剥夺。
因为我曾是华国的三皇子,他的执念只会让我感到愧疚。
为丢失平州的父辈们愧疚,也为在庆国当皇夫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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