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所谓的书呆子是一种伪装,那么所谓的病弱又何尝不是一个挡箭牌呢?
“当老师准备说服唐煦嫣时,我便自告奋勇愿意代劳。可顾家向来对我寄予着厚望,虽然知道我身子不如常人,也仍旧盼望着我能给他们拿个状元回去,特别是我爹。所以就算我再如何体弱,他们也是不愿意送我进宫来蹉跎时光的。”
顾清嘉的双眼中有光,那种阻挡一切的光使人再难看穿他,也使人再难把他与往日里的书呆子联系在一起。
我评价道:“如果你展露于世人眼中的一面都是伪装,那么让真正的你入宫的的确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顾清嘉道:“于是我便暗中派人向我爹告了状,让他知道其实我是民主派的人,而且还是川月先生的关门弟子。”
我道:“若此事一暴露,顾家决计有灭顶之灾,所以最终顾老丞相狠下心来,以你体弱多病不宜在朝为官为幌子将你送入了后宫。顾老丞相定是料想:一来宫中之人不得干涉朝政,若你无法触碰朝政,便无法一错再错;二来,若让民主派的人为官,本就是一件于朝廷而言极其危险的事。”
这时我才惊觉一件事情,过往的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旧事因为时间连在了一起,生出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我道:“倘若你体弱多病是借口,像你心思如此缜密又心怀壮志的人自然不会和宋承一般计较。看来那年在御花园中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宋承,让他动手伤你,因为你需要一个理由大病一场,这样你才能得空处理川月先生的身后事,以及民主派的传承一事。”
“那日我对宋承说了许多极其刻薄的话,本以为会激的他将我打一顿,岂料最终我只是被他扔到了池子里。不过这也够了,体弱多病的人在池子里泡一下,事后大病一场,很少会有人对此起疑。”
我问道:“就算你谋算至此,但你的计划终究没有成功。”
顾清嘉听到此话,有些不悦道:“因为你的存在,所以我失败了。我原以为凭借我的样貌和才学定会夺得女皇陛下的芳心,借此再做进一步的打算,岂料根本不行,那个女人心中只有你一个男人。无论是费劲心思投其所好的我,还是对女人最有一手的宋承,都不能真正走进她的心,她永远都在演戏,扮演一位尊贵的帝王。唯有在你的面前,她的眼神是不同,那是寻常女儿家该有的看丈夫的眼神。”
“很快我便放弃了唐煦嫣,不仅是因为我无法攻入她的心,而是在与她的相处中,我可以看出她那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全然阻挡了外面的东西。这时我和老师才发现我们选错了人,一个没有接受新思想能力的人又怎会同意实行帝王立宪制?”
“老师说,他要找个和我一样都有接受超于时代思想能力的人。”
“所以你们找到了我?”
“一开始我是坚决反对的,作为一位庆国人,姑且不论那些关于你的传闻是真是假,在我眼中你就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可老师说,那是曾经的你,如今的你失忆了,情况或许会有些不同。再来那时我已入宫,也接触了你一段时日,发现你似乎没有那么让人看不透,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当我和你谈话时,也常常发觉你看问题有独到的见解。”
“我将这些情况告诉了老师,老师知道后便下定决心要见你。事后想想,若老师不是为了见你来国都或许根本不会丢掉性命。”
接下来的事我很清楚,那三日下午在尚香楼中和川月先生谈话的场景到了今日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老师在那之后给我寄了一封信,那封信里他无比高兴,他觉得他找到了最为合适的人,那个人便是你。”
“为什么是我?”
“老师在和你谈完话后对你做过一次深度的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是个大善与大恶相融又相矛盾的人。你性本善,可在华国皇宫中长大后的你却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热衷杀戮阴谋的大恶之人。老师推测或许在你儿时遭遇过什么重大变故,对你的心智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又或者你整个童年都是阴影,长大后才会变成那般模样。”
我不愿承认川月先生的推测十分正确,所以我道:“或许与我的童年无关,我本就是个性恶之人。”
顾清嘉道:“若你是个性本恶之人,那么你如何解释如今的自己?”
如今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算得上是个所谓的好人吗?
虽然我对严闻舟说过,我想做个好人。事实上我也言行如一,正在努力做个好人。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敢拍着胸脯说,我就是个大好人。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双手上沾满了太多鲜血,又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人敢这么说。
“如今的你人格十分健全,因为你记不住过往的那些事,既然记不住又怎会有阴影?你和我一样很快便能接受和理解老师那边的东西和思想。再加上你出身皇家,有着正统的血脉。所以你是实行帝王立宪制最好的人选。”
我无法反驳,也说不出别的所以然,只能遗憾道:“但可惜我不是帝王,所以更谈不上是什么最好的人选。”
顾清嘉道:“这的确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所以前段日子我动用了宫中的暗棋,给唐煦嫣下了毒。若她死了,或是半死不活,都可以为你创造更多的机会。”
今日“唐煦嫣”三字难得没有使我心神一恍,我平静地建议道:“若你亲自动手,或许更易成功,因为没人能想到在宫中多年的你是川月先生的得意门生。”
“我也曾想过亲自动手,但这样一来我的身份就会暴露无遗。”
“怕死是人之常情。”
顾清嘉笑道:“不怕死,只是我答应过老师搞革命是自己的选择,不能牵扯到家人。若我暴露,顾家必受株连。”
他的这番话让我高看他了几分,但我不得不回绝道:“我不会当皇帝,也不会实行帝王立宪制。”
顾清嘉道:“你会这么说是因为如今的你少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野心和那么一点恶。”
我问道:“这么说来,你们想让我恢复记忆?”
“不,你不能恢复记忆。一旦你找回记忆,你的恶会将你的善全然盖住。到了那时,不要说什么帝王立宪制,华庆两国或许会迎来更为专~制的统治。”
在方才我已料到顾清嘉今日绝不是要说几句话这么简单,他的话语背后还有更为可怕的阴谋在酝酿着。
我开口问道:“那么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顾清嘉平静道:“我想把你逼上绝路。”
他的话太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他说的是:今日早膳不想吃蛋。
“人到了绝路什么都会做出来,当你到了只为求一条活路的时候,你藏在内心深处的野心和恶意便会被唤醒。”
我看着他的双眼道:“你做不到。”
我面容坚定,话语笃定,但我的内心十分惧怕。因为我猜到了一种可能,可我宁愿说服自己那只是我的猜测。
顾清嘉淡淡道:“我活着是做不到,但我的死可以。这段日子里,我暗中向我爹写信,控诉了你的野心以及疑似你想杀我的种种举动,一封他或许不信,认为是我自生妄想。但几封,十封,他便会起疑心了。”
“何必如此?”
“我说过革命是要流血的。”
说着,他的嘴角流出了鲜血,在他白净的脸上红的更为刺目。
我立刻点住了他几大穴位,盼望着以此能让已在他体内的毒素蔓延的慢一些。
顾清嘉对我的举动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
我知道他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无论我点住他全身的穴道,还是去传太医都来不及了。
“当你踏入殿门的那刻,我便服下了剧毒,血从口出之时,说明五脏六腑已经烂完了。”
我艰难地开口道:“看来你早已料到我不会答应你。”
“不是我料到了,是老师料到了,他说你如今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以你的性子,只要一满足,便难以滋生野心。”
话音一落,他的面目开始变得扭曲,一手捧着肚子,一手乱挥着,想摸着什么,依靠着什么。跌跌撞撞间他撞上了桌角,难忍之下,他左手拼命一挥,便将桌上的茶壶和茶杯全部挥到了地上。
响得惊人,摔得粉碎。
虽然我中了顾清嘉用死所设的一个局,但我却并不恼怒,只是觉得伤感,心情很是低沉。
仔细想来,今日这个局其实有很多的漏洞,倘若我事后极力否认,也没人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是我杀了他。但这个局巧就巧在有人知道唐煦嫣想做什么,她如今还未拿到醉生梦死,在此之前我若能有个合乎情理的理由进冷宫,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有没有人相信顾清嘉不是死于我之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把我怎么样。
如果她当真想把我废掉再打入冷宫,我愿意给她这个理由。
出于七年多的夫妻之情,也出于对眼前之人的同情。
我明知故问道:“你如今是不是很痛苦?”
顾清嘉点了点头。
言罢,我将内力运在了一掌之上,将那掌直直地拍上了他的心窝,顷刻间,他的心脉全数被我震断。
一掌之后,顾清嘉的表情轻松了不少,看上去已无方才那般痛苦。他跌坐在了软榻上,那比纸还白的脸色昭示着他的时辰快到了。
有人闹革命是为权,为了能从下爬到上;有了闹革命是随大流,看着别人都在闹,似乎不去下个注,将来事成后便有些亏;而更多的人是不愿意闹革命的,对他们而言与其去弄明白那些劳什子的民主共和还不如多看几遍《庆国皇帝语录》来得实在。
而眼前的人和上述种种人都不同,他是真正想要民主,是真正将解放当做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
他的疯狂,他的执迷,还有他为了一个未知的结局而付出生命的做法,无论怎么看似乎都很蠢。
可真正推动历史不就是这些蠢人吗?
因为蠢,所以才敢突破世俗的禁锢。
因为蠢,所以才会执迷不悟地前进。
这样的蠢值得人心生敬佩。
我想到了川月先生曾经教给我一个动作,他说在将来若一个人值得你敬佩时,你可以向他敬个举手礼。
我问,什么是举手礼
他说,你看我。
接着川月先生举起了右手,手掌笔直,五指紧紧地并拢,他将右手放在了右侧的太阳穴旁,手腕微弯,掌心朝下。
他说,这便是举手礼。
此刻我努力回忆着川月先生的动作,严肃而庄重地伸出了右手,向眼前的顾清嘉敬了个礼。
不是跪拜,不是鞠躬,不是磕头,这才是顾清嘉奋斗一生想要的真正平等的礼节。
这才是他求了大半辈子都未能求到的真正平等的尊重。
他见我行礼后先是一愣,随即叹道:“司马同志,你这个礼行的可不标准。”
我道:“那请顾同志行一个标准的。”
顾清嘉笑着颤巍巍地举起了他的右手,尚未来得及放在他的右太阳穴处,便因无力而放了下来,身子完完全全瘫倒在了软榻上。
我赞赏道:“你的礼是比我的标准。”
瘫着的顾清嘉理所当然道:“因为我是你的师兄呀,师弟。”
言罢,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比之他的说话声还要弱上几分,渐渐地,他的笑声没了,最后他合上了嘴,扬下了嘴角。
我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请求道:“若你死后遇见了川月先生,那便替我带一句话。”
闭上双眼的顾清嘉用他仅剩的一丝余力问道:“什么话?”
“带一句‘老师好’。”
第67章 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在顾清嘉的遗体被抬走后,我杀人的罪名也落实了。
没有人会觉得杀死一个人非要先下毒再一掌震碎心脉是一件很不合情理的事。
当一个人的罪恶大的到足以掩盖一切后,所有的不合理便会成为合理。
如果杀人的是严闻舟,闲得无事的人定会连夜写出几页纸的文章,来分析这件事中的各处漏洞,最终再大力言陈严闻舟绝不会杀人的几十上百条理由。
但我不是严闻舟,而是司马惟。
总所周知,失忆前的我黑历史太多,在庆国的口碑向来是不大好的。虽说近几年我凭着较为出色的表现赚回了不少口碑,但终究还是没有成为庆国百姓眼中的正面人物。
我原本还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盼望着在我死之前能将自己全然洗白。
这一下好了,我又给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一桶脏水,还是再也白不回去的那种。
其实黑也好,白也好,我也不是太在乎。
毕竟世人的想法太多,有想让你去吃~屎的,有想让你去死的,但你既不会真去吃~屎,也不敢真去死,所以为何又要在乎?
我只在乎她的想法,虽然我很清楚她在没有拿到醉生梦死前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将我打入冷宫或是天牢。
所以我给了她这个机会,而她也抓住了这个机会。
在被打入冷宫之前,我没有见到唐蓁和唐箨,也没有见到唐煦嫣。
我只见到了她亲笔写的圣旨,宣旨的人是方隽。
方隽作为唐煦嫣御前最得宠的女官,由她来亲自宣读圣旨对于很多官员来说是一件十分荣幸的事。
看见方隽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后,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额手称庆。
这道被打入冷宫的圣旨是由她来念的,至少说明了一点,作为一位特殊的官员,我还是受到了领导上的重视。
方隽念完了圣旨后,我跪着磕了个头说,谢主隆恩。
然而我还未说完“谢主隆恩”四个字便被人押送走了,侍卫们遇到这种大事也表现得较为积极。
年轻人积极点是件好事,但如果能看几分脸色让我把那句话说完那便更加好了。
若这是在唱戏,我因此少唱了这么一句以至于结账时银子都要少拿一点,这就有些不划算了。
我没来得及说完“谢主隆恩”,也没来得及说“兄弟,让我说完这句台词行不?”便到了冷宫。
冷宫不冷,只是脏、旧、偏。
乱放的桌椅上布了一层厚厚的灰,轻轻一抹,手便黑了。
我没有坐里面的椅子,而是选了一个合眼缘的地方坐了下来,在坐下来前,我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将那本书摊开垫在了屁股下。
这本书是顾清嘉走后留给我的,这本书也是川月先生死前留给他的。
师父留给弟子,师兄留给师弟,非常合理。
因为我无法真正将川月先生当做师父,将顾清嘉当做师兄,所以此刻便能心安理得地将他们留给我的书垫在了屁股下。
坐了会儿,我又想,顾清嘉头七都还没过,让他知道我这样对待他的遗物似乎不大好。
犹豫了片刻,我还是从屁股下把书抽了出来,拿在手中,翻了起来。
我翻了两三页便断定这是川月先生的亲笔,不是因为我多了解他,而是这世上的名人里字丑成他那样的也不多了。
在这本书里川月先生提出了很多观点,有些是我曾听过的,有些是我闻所未闻的。
他除了提出观点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