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举动乍看之上让人心暖,实则细究却让人生寒。
越是一味回护,越是声辩,往往会起反作用,不满此事的臣民们将会变得更为不满,他们不满的对象自然不是唐煦嫣,而是我。
在那夜我握住朱笔时,便有了某种猜测。可当我瞧见她疲惫熟睡的脸,便将这种猜测抛到了脑后,蘸墨落笔。
我明明猜到这是她为我设下的另一个陷阱,但我还是跳了进去。
说不后悔,其实有些后悔。
可若要重来,或许我还是会握住那支朱笔。
就在这夜,我收到了宋承从宫外派人送来的信。
信中他告诉我,他想起了那个白玉连环是何人所送。
第63章 醉生梦死
宋承的信和他的话不同,他的话多而杂,他的信短而精。
在那封信上,他告诉我,那白玉连环是许寻初进宫拜见他时送的礼物,他玩了会儿觉得有趣,料想唐蓁会喜欢,便转手送给了她,事隔几月他早已没了印象,在前几日才猛地想起,想起后便立刻写了这封信给我。
第二日醒来,我便让萧玄去查了一件事,两日后萧玄将查到的结果告诉了我。
在得知结果后的那日,我照常用完了晚膳,随即便派人去将许寻召了过来。许寻到殿后,我挥退了侍奉的人,殿中只余下我与他二人。
今夜的场景和那晚在储秀宫主殿中的场景很像,那晚我发现了这个秀男不简单,今夜我或许能从他身上发现更多的东西。
“微臣参见殿下。”
“免礼。”
直起身后的许寻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不知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我指了指放在我身旁桌上的白玉九连环:“还记得它吗?”
许寻惊讶道:“咦,这不是我送给宋大人的东西吗?”
“宋大人后来转赠给了公主,所以这件东西辗转到了我的手上。”
许寻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你解开过这白玉连环吗?”
许寻摸了摸脑袋,爽朗地承认道:“解不开,微臣的脑袋转不过来。”
“当真?”
“如假包换。”
我拿起了白玉连环,放在手中把玩起来,笑道:“可我解开了它。”
许寻笑道:“殿下比微臣聪明,自然能解开。”
“我不仅解开了它,还在其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司马惟’三个字。”
听到此,许寻的笑意有了些许变化,我将之收入了眼底,仍不动声色。
片刻后,我放下了白玉连环,又道:“你能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何你送的白玉连环里面会有一张字条?”
许寻依旧笑着,但没有作答。
“你不能解释,或许我能替你解释。”
说着,我看向了他的双眼,他的双目中闪过一丝慌张。
“其实你根本不是庆国人。”
许寻故作平静道:“那夜我不是和殿下说过吗,我不是庆国人而是平州人。”
我没有理会许寻的这句话,继续道:“当你入宫后,我查你档案时便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这三两年来,时常有来自各地有名望的大夫出入你的府上,他们都说是为许夫人看病,可青冈县的人都知道,许夫人的身子骨很好,哪看得出是有病的模样?那时我便觉得古怪,但此事事涉的是家属,而不是秀男本人,所以我没有多加查探。”
许寻问道:“那么这次殿下又去查了?”
我点了点头。
“前几日我派人去查,得到的是另一个答案。原来那些大夫们看的病人不是许夫人而是许寻,为何许家要这么做?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有一个答案,那便是许寻得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病,不可告人的病很少,特别是男人能得的不可告人的病。大夫们可以帮你隐瞒,但宫中的人不会。眼看着秀男大选期近,许家便开始担心,若入宫后一旦验身,得出了结果,再被遣送回府,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到了青冈县上试问还有何人不知县太爷家的公子是个不行的。”
“有隐疾之人一旦在宫中验身,定会暴露无遗。可你不但过了验身,最终还入了宫。其中一种可能便是你运气极好,正当赶在入宫前便将隐疾治好了,可在秀男大选的三日前许府上还进出了大夫,三日后便将你送去国都选秀,其间过程太快,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那么便有另一种可能,正当许县令愁上眉梢时,突然有个和许寻模样七八分像的人自告奋勇到了许府上,对许大人说,可以替令郎入宫。虽说如此一来,许家便犯了欺君之罪,但如果那人拿出交换的条件足够诱人,他的保证足够令人信服,那么许家未必不会答应。”
许寻道:“在殿下看来,我是第二种可能咯?”
我认真地看着他道:“是。所以你不是许寻,你到底是谁?”
听到此,许寻全然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叹了口气,随即单膝下跪道:“赤羽卫一队队长韩子坤参见殿下。”
纵使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可看见许寻严肃地跪在我面前时,还是难免一怔。
很少有人不知道赤羽卫,它是近十来年里来一个很了不起的组织。因为它的创建者是华国三皇子司马惟,非我自夸,八年前的司马惟本就是个了不起的人。
然而在我成为庆国皇夫后,这一组织便被收归了华国朝廷,成为了华国女皇陛下的暗卫。
眼前的许寻的确很像赤羽卫的人,或者说他的所作所为没有砸赤羽卫的招牌,无论是火烧储秀宫,还是猎场上的夺魁。
我说过他像是一位将才,而他果然是一位将才。
看到他,我感到莫名的欣慰。
片刻后,我扶着许寻起了身,问道:“曾经我们见过面吗?”
许寻感激道:“赤羽卫最初的成员都是殿下亲自挑选的,我也不例外。若无殿下,当日我早就饿死街头了。”
我让他坐下,开口问道:“你此番冒名入宫到底是是为了什么?”
“我入宫,一来是奉皇帝陛下的旨意查探庆国宫中之事。二来便是寻合适时机,告诉殿下真相。”
我问道:“合适的时机?”
许寻道:“不瞒殿下,此刻实非我心中所属时机,但如今殿下竟已找上了我,那我便也只有提前告诉殿下真相了。”
我强装镇定道:“什么真相?”
许寻道:“自然是殿下失忆的真相。”
我挺直了身子,怔怔地看着他,等候他的后文。
“殿下所料没错,白玉连环里的密信,是我想借宋承和公主之手送到殿下手中,至于密信上的三个字,那是我为了提醒殿下,还有那晚储秀宫里我质问殿下的话,也是这个目的。我盼望着这样做或许能让殿下想起些什么。但我很快便发现这样做根本是徒劳,不得不说,那东西着实太厉害了,果然差一日都不行。”
“什么东西?
“殿下莫非真以为失忆只是生了一场病后的结果吗?”
我承认道:“我的确这样想过。”
许寻道:“不,殿下失忆是因为有人让殿下服下了样东西。”
我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大人听说过醉生梦死吗?”
“醉生梦死”是一个词,但它也是一种酒,我初次听说这种酒是在和严闻舟的谈话中,他告诉我,喝下“醉生梦死”后便会忘记一切烦恼,那时我只当是江湖上的一种传闻,听过便罢,未曾当真。可我不曾料到今日竟会从许寻的口中再次听见这个词。
我道:“据闻醉生梦死是一种酒,喝下后便会忘记一切烦恼。”
许寻道:“那殿下可曾想过所谓的忘掉烦恼便是失去以往的记忆。”
我道:“对于不少人而言过往的记忆便是最大的烦恼。”
烦恼便是记忆,我不敢说此话全对,但总归觉得有一些道理。
至少失去记忆的我,心中少了几分对过往杀戮的愧疚和悔恨。
许寻继续道“醉生梦死可以说是一种酒,也可以说是一种毒。”
“既然是毒,那可有解药?”
许寻道:“无药可解,所以有人会说它不是毒而是一种酒,因为能解酒的只有时间。”
我道:“所以能解“醉生梦死”的也是时间。”
“不错。江湖传言,醉生梦死,八年一杯,一杯八年。”
我道:“此话何解?”
“就算倾天下之力,八年也只能酿出一小杯醉生梦死,而这一小杯醉生梦死可以让人忘八年。”
我问道:“没有人能在这八年内想起一切?”
许寻道:“或许随着八年期近,服下者会渐渐地想起一些,但没有人能全然想起。”
他所说非虚,至少在这近几个月来,曾经的司马惟在我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清楚,原来是因为八年之期快到了。
我沉默了片刻,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么当初是谁让我喝下去的?”
许寻道:“殿下觉得呢?”
“唐煦嫣。”
许寻脸上露出了欣喜之色,开怀道:“殿下说出了这个名字,我最怕的便是殿下不敢说出这个名字。”
我问道:“如今醉生梦死在谁的手上。”
许寻道:“属下不知,不到最后一日没人会知道鹿死谁手。”
许寻顿了顿,又道:“殿下前段日子被打入冷宫,便是因为唐煦嫣不知道她最终能否拿到醉生梦死。”
这一刻我发现我想通了很多事。唐煦嫣的反复无常,她突然的爱意和莫名的冷淡,或许都是因为这杯醉生梦死。
其实兵书一事只是个契机,她只是想要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将我禁足。
若八年之期一到,她拿不到醉生梦死,她便可以在我禁足的日子里暗中将我处死。
她不可能让我恢复记忆,她不会让曾经的那个司马惟活着回到这世上。
许寻突然又笑道:“至于近来闹得风风火火的折子一事,殿下不觉得也是她设计好的吗?这招借刀杀人她可用的真漂亮,当民愤和臣怒到了积重难返的时候,她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含泪废了你。这个女人简直比齐太宗还聪明,齐太宗废了她的皇夫时好歹还落了一片骂声。而如今折子事一出,她便将过错全扔给了殿下你。她没有错,错就错在找了一位贪图皇位的皇夫。深情如她,也不愿意下手,是臣民们逼她的。最后她在世人眼中成了什么?自然成为夫君狼子野心,最终只能忍痛大义灭亲的可怜女人,这样的女人最易受那些愚蠢的女人们同情了。”
末了,许寻还不忘嘲道:“殿下认为这像不像是她的作风?”
我哑声评价道:“这是她的作风。”
许寻道:“我知道殿下你是真的喜欢她,但殿下一定要记住,是谁将你害成了这般模样。如今她解了你的禁,说明她还未完全放弃醉生梦死,而华国这边也尚未有十足把握能抢先一步销毁醉生梦死。”
我无话可说,沉默了会,问道:“我什么时候会想起一切?”
“七日后,太阳一旦落山,殿下便会想起一切。所以请殿下到了那日切忌不要喝下或吃下任何东西,只要殿下想起一切,那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我心头晃过一个念头,忙问道:“七日后是初几?”
“今日初二,七日后便是初九。”
三月前的初九,我和唐煦嫣在尚香楼定下了一个约定。
她说,三月后再来尚香楼,纪念我们成婚八年。
这时我才惊觉,她口中我们成婚的日子未必是我们真正成婚的日子,但却定是我失去记忆的日子。
原来所谓的成婚纪念日纪念的不是我们八年的婚姻。
原来纪念的是我将再度忘记一切。
第64章 恶梦空间
生活就像话本子,没有想不到,只有遇不到。
当我打死也不信这世上有假死药时,宋承打了我的脸。
当我打死也不信这世上有醉生梦死时,许寻又打了我的脸。
而我照旧要顶着被打得红肿的脸在人生大道上坎坷前进着。
每个人都要这么前进着。
许寻走后,天已经黑完了。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寥落的几颗星可怜地挂在天边。
我拿了一壶酒,独自去了内殿外的庭院里。
庭院中的景致不错,有花有树有草,时而有蝉鸣,时而有微风。微风一过,树梢轻舞,翠草微摇,落英缤纷,便又是一番景致。
这样的地方适合吟诗,适合作画,更适合喝酒。
于是我便坐在了石凳上喝酒,一边喝着,兴之所至,还哼上了几句小曲。
上回在这里独自喝闷酒还是在看完严闻舟的那幅画后的事,那次我喝了不止一壶酒,也不应说是喝,而应是灌。
那日我灌了很多壶酒。
“灌”与“喝”看上去似乎是一个意思,但实则两者差别很大。
那日我灌酒是因为我真的想醉,今夜我喝酒是因为我并不想醉。
今夜我只想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一些人生大事。
有人会说哼着小曲和我想静静这两件事有很大的矛盾,但于我而言这两者间并不矛盾。
当我哼曲的声音盖过虫声风声时,我便觉得这是最安静的时候。
安静的时候,脑袋总会清醒一些。
许寻方才的话很煽情,声嘶力竭的架势摆的也很足,那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才是被妻子算计的丈夫,而我只是一位在旁嗑瓜子的闲人。
他和我或许都以为我在听完他口中的真相后会悲痛欲绝,会涕泗横流,会大吼痴心错付。
但事实上,当我听完后我觉得很平静,很坦然地便接受了一切。
一位妻子凭借失忆将她的丈夫束缚在身边,这听上去是个很可怖的故事。
但这个故事的主角若换成我和唐煦嫣,那便没那么可怖了,相反还会让人觉得合乎情理,让人觉得那位妻子似乎就应该这么做。
因为那位丈夫是司马惟。
想想曾经的司马惟做过的那些事,便会明白唐煦嫣有很充分的理由杀了我。
在国仇上,我是她强劲的竞争对手,在家恨上,我是杀害了她周大哥的暗中主谋。
在想通这些后,我便觉得释然了许多,但同时也发现了一些地方不对。
许寻的话有些不对,唐煦嫣的中毒有些不对,顾清嘉给出的中毒的理由也有些不对。
如今的我脑子中是一团乱麻,尚不能理清这一切,勘破这些不对劲背后的真相。但有一种直觉告诉我,当我找到最后的真相后,便会惊觉很多东西没有那么重要了。
比如情爱之事,比如唐煦嫣。
唐煦嫣是很重要,但她没有另一个人重要。
那么另一个人是谁?
另一个人便是我自己。
就像我在那个黑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对宋承说过,我和他一样都是自私的人。
我不喜欢这样的想法,但这样的想法却一刻不停地往我脑子里钻。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曾经的司马惟真的快要回来了。
不管我做没做好准备。
这天晚上我做了恶梦,一位生的极美的宫装女子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第一个梦是在皇家的御花园里,我看得很清楚,那个御花园绝不是庆国宫中的御花园,那是一个我从未曾见过的皇家庭园。
那是个严冬,御花园池子的水尚未完全结冰,些许冰渣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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