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天天关在宫中,见不到外人,悠闲至极,有着大把的时光可以拿来看话本子。前几日我便将买回来还未看的《方玉玦传奇》拿了出来,可翻了几十页后便不想再往下翻了。不是因为作者第二部的水平大不如从前,也不是因为故事变得索然无味。
我不愿看是我自己的原因。
每每看见话本子中的女皇出场时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不愿再提及的人——唐煦嫣。
不知为何,我竟会将两个除却身份地位外全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
她们两个真的很不同。
话本子里面的女皇冷若冰霜,就算在方玉玦的面前也极少展笑颜露柔肠,就像九重天上的神女,使人大可远观而不敢轻易亵渎。可唐煦嫣不同,虽然我不知晓她在绿帽子前是何等作态,但至少她在我面前,常常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爱无理取闹,爱娇嗔发嗲,爱跳脚,爱红脸,爱故意和你唱反调,爱肆无忌惮地大笑,爱弄出稀奇古怪的乱子。
每当你觉得她有些闹腾时,她又会安静下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你。待你脸色稍有缓和,她便会开始粘着你,缠着你,在你的身上蹭来蹭去,如同一只小猫。有时她兴致来了,还真会学几声猫叫。
就算明知这些或许都是她的伪装,可这样的伪装对于男人而言实在太过诱人。所以在过往的七年多里,我就在这样的陷阱中逍遥快活地呆着,不觉有何不妥。
现在我虽然终于从里面爬了出来,可却心惊胆战,真不知哪一日又会被打入其中,然后便再也爬不出来了。
对面的严闻舟听后遗憾道:“这样啊,本还打算和司马兄讨论几个话本子里的问题。”
“我虽未看第二部,但尚记得住第一部中某些人物和故事,严兄但说无妨。”
严闻舟道:“司马兄觉得《方玉玦传奇》的结局会是什么?”
我以为严闻舟还真要就着一本拿来打发时间的话本子提出什么高见,岂料他问出了这样一个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但凡知道传奇本套路的人都答得出来。
我直接道:“结局大概便是方玉玦统一天下,当了皇帝。”
尽管套路多是如此,但我还是在话中加了“大概”两字,省得作者脑子一懵,不按套路走,那么我便又被打脸了。
“我猜也应是如此,那么女皇的结局又当是怎样呢?”
“大概会成为方玉玦的皇后吧。”
我仍旧加了“大概”两个字。
严闻舟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女皇怎放得下颜面?还有她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
我觉得我不好和严闻舟解释这便是传奇本的套路,别说是人间的女皇,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神女到了结局都得去男主的后宫里好好呆着。至于什么颜面什么责任,这些似乎不在作者和像我这样看文不大动脑子的看客们考虑的范围内。
严闻舟又道:“若女皇最后当真心甘情愿去当皇后,那似乎就和前面所写的不像是一个人了。”
我不愿和他多做解释。一来,以我的口才未必说得过他;二来,反正都是套路,本就没什么好解释的。
于是我道:“再过一两月,结局便出来了,到了那时,严兄不就知道了吗?”
“在理。”
“若那时我未看,而严兄先看了,便劳烦你告诉我最后的结局。”
“好。”
我觉得比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好像更擅长转移话头。
接着没过多久,我们二人便又去谈别的了,谈着谈着便谈到了朝堂上的事。
严闻舟说,最近这段日子乐州不是很太平。
我问,乐州出了什么事?
这时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摇头说,他喝醉,失言了。
我也识趣,不再追问,
朝堂上的机密要事,不是我能知晓的,我所能知道的大约也就是百姓们都知道的那些事。
就和邻桌的那群人一样,自以为能说出什么有见解的东西,熟不知上头的内情和你想的根本是天差地别。
朝堂事不便言,我们便转而谈到了家事。
言到家事,这段时日最让人感兴趣的自然是我和唐煦嫣的家事。但严闻舟对此却一字未提,好似我和唐煦嫣之间从未生过什么间隙。
对于他的表现,我不感到奇怪,因为我料想唐煦嫣应早已把留湖小屋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我甚至能想象她向严闻舟哭诉的场景。
我没有去打听在我禁足的日子里到底是谁陪伴在她身边的时候最多。
顾清嘉?许寻?还是郭道桓?
或者都不是,而是眼前的严闻舟。
但是谁,不是谁,对我来说似乎已没什么紧要了。
他不开口谈我的事,我反倒好奇道:“这么多年了,严兄还是没有续弦。”
严闻舟饮了一杯酒,平静道:“没有合适的。”
“但可以将就凑合。”
严闻舟道:“如果将就凑合,凑合出一对怨侣,致使成婚后的日子还不如成婚前,那为何又要成婚呢?”
“成婚有太多原因,比如父母的催促和世人的指摘。”
“若因如此便草草而行?”
我道:“世间上的人大多都是如此,严大人是成过婚的人,想来应该深有体会。”
严闻舟笑道:“不错,七年多前我就跟世人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有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便硬着头皮上了。”
“感觉如何?”
“其实没有那么坏,阿月是个好女孩,也是个好妻子。”
“阿月”想必便是他亡妻的闺名。
言及此,严闻舟的双眼中有了几分伤感,看来亡妻在他心中的位置并没有大多数世人所想的那般低。
我感慨道:“这样挺好。其实婚姻一事很多时候未必非要爱不可,只要合适,便能长长久久。”
“虽然合适,但终归不是最好的。”
严闻舟的话很平淡,很坦然,但他的双眼却没有看我。
纵使我和唐煦嫣已到了这个地步,但听见他的这番话,我的心头仍极不是滋味。
因为我清楚,天下人都清楚,什么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他说出这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话时似乎忘了一件事,忘了他想要的“最好的”被对面的我占据了。
虽然如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我占据了她,还是她困住了我。
我不再说话,严闻舟也不再说话。
一时沉默,只因我们二人心中皆有他想,皆有各自道不出的愁。
虽然这世上未必有严闻舟所说的名为“醉生梦死”的酒,喝完后便能使人忘却一切的烦恼,但至少有各式普通的酒。
只要是酒,喝多了便会使人醉。
唯有一醉,方解千愁。
沉默延至黄昏,天边的夕阳余晖洒在了木桌上。
我有些微醺,但仍算清醒,对面的严闻舟早已大醉,满面通红,双眼微眯着,就连拿着酒杯的手都晃动的厉害。
他的酒量是不好,但他的酒品却不差。
他没有像那日般站起身来,在店中高声喧闹,说些让人只觉莫名其妙的话。毕竟那日的失态只是他为我演的一场戏。
真正喝醉后的他很安静,爱默默地坐着,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偶尔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会微微一笑。
这时的他举止间仍不失风雅,看上去依然是让女人极易心动的翩翩贵公子。
严闻舟的双眼越眯越小,就在我以为他快要醉倒时,又突然听他道:“今日之后,我发觉人生中又多了件憾事。”
我愣了片刻,生了同感,笑道:“恰好,我也觉得多了件憾事。”
严闻舟道:“不知司马兄的憾事和我的可一样?”
我道:“你说出来便知道了。”
严闻舟笑道:“我的憾事是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值得深交的知己,却发现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成为知己。”
说着,他全然阖上了双眼,靠在了桌上。
他没有再看我,但我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我。
我于严闻舟而言,不只是情敌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他的仇敌,因为曾经的我杀害了他视为父兄的人。
所以他可以和我喝酒,和我碰杯,和我畅谈,但却绝不会和我交心。
同样地,我也不可能。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的情敌,而是因为他会算计我,哪怕那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他所爱之人的旨意。
他会无条件地遵从她的旨意,出于身为臣子的职责,出于无法言说的爱。
片刻后,闭着双眼的他忽然问道:“那司马兄的憾事是什么?”
“说来也巧,严兄的憾事也是我的憾事。”
严闻舟会意,随即大笑了起来。他笑得睁开了双眼,撑起了身子,又再度举起歪倒在桌上的酒杯,不顾杯中早已无酒,难得豪言道:“干。”
我也举起空酒杯,应声道:“干。”
空杯相碰。
这一次,也是刚刚好。
第59章 岳父大人与川月先生
回宫后没几日,守在我殿外的侍卫便多了一倍。
我觉得有些惆怅,也不知是不是严闻舟那小子酒一醒便跑去打了小报告,这使我很想指着天,大声问道: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呢?
但天不会回答我,门外恪守岗位的侍卫们不会回答我,殿里面寥寥无几的宫人们也不会回答我。
能回答我的,愿意回答我的只有一个人——萧玄。
就像他习惯等我一样,他也习惯回答我。
他能回答我很多问题,在禁足的这段日子里,他能回答的问题变得更多了,因为我能知道的答案变少了。
他就像我的眼和耳,宫里发生了什么,民间发生了什么,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他总会一一禀告给我。
但可惜的是,有一个问题他不能回答我。
他和我一样,都不清楚我失忆的真相。
他只知道当我嫁到庆国后,就生了场大病,昏睡了好几日,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记忆全失。
有一日我问他,失忆前我是真的爱唐煦嫣吗?
他说,或许爱,或许不爱。
我笑骂,废话。
过后想想也是,一个人是不是真心爱另一个人,别的人又怎会知道?
知道的只有自己。
但如今的我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
世间上的事,向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正好比我这边屋漏偏逢连夜雨,愁上加愁;岳父那边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成双。
一来他那不待见的倒霉女婿终于和自家闺女闹翻了,就等着看两人什么时候彻底一刀两断。在这期间,他自然不会忘了去闺女面前煽点风加点火,就像当初劝说闺女选秀男扩后宫一样,加把劲,事总会成的。待事一成,便可以像送瘟神一般,将我欢送回华国去。或者干脆派人在路上给我砍上几刀,直接来个青山埋忠骨,也省得马革裹尸还了。
这第一件喜事终归还未落到实处,我和唐煦嫣之间到底会不会和离,还不好说。
但第二件事,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在宫中大部分人都去了行宫的日子里,岳父果然把握住了机会,一击中的。他和赵侍郎两人生米煮成了熟饭,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岳父丝毫不管唐煦嫣的态度,飞快地择了个吉日,一眨眼间就把事情给办了。
按规矩,赵侍郎是决计不可能入宫来住的,所以只有岳父主动搬到外面去住。他自然不会搬到赵府去,搬到赵府去,那跟入赘又有何区别?
他们的新婚房是岳父的定安侯府,出宫前他竟打算把唐箨带出去一起住,唐煦嫣自是不肯。诚然,她可以和她的母皇一样纵容她的父后做出许多荒唐事,但此事事关皇裔,自然不敢乱来。
事后岳父自知理亏,也没有多做纠缠,答应将唐箨留在了宫里,随后便快活地去和新媳妇过日子了。
和那日去行宫前一样,孙子和媳妇之间,他果断选择了后者。
据说他还打算要个老来子,跟着他姓。
我看岳父他老人家挺精神,就是不知赵侍郎保养得如何。若赵侍郎保养有方,搞不好还真有可能给唐煦嫣弄个便宜弟弟或是便宜妹妹出来。
说到便宜弟弟,岳父和赵侍郎两人真在一起后,唐煦嫣和郭道桓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尴尬了。我估摸着她过不了多久便会找个借口将郭道桓送出宫去,免得日日在后宫里看见自己的便宜弟弟总觉得有些古怪。
其实这两人在一起,本来于我而言,是件天大的喜事。
不然当初我也不会提醒岳父要把握时机,好好畅享二人独处的日子。我就是打着一旦二人在一起岳父便会搬出宫去的如意算盘。到了那时宫中便完完全全成了我的天下,也不用提心吊胆,生怕哪日有事不对,便又去慈宁宫跪着了。
但如今,局势大变。就算岳父不走,宫中诸事也与我无关了。
如今要忧心那些事的不是我,而是临危受命的顾清嘉。
岳父尚在宫里之时,虽做不出什么有益之事,但有时还是会大发慈悲帮忙照看点宫务。如今他一走,宫务就全然落在了顾清嘉的手上,我听说顾清嘉因此忙的是一个焦头烂额。
我觉得顾清嘉还是有些让人同情,好端端地也没做错什么,却突然便要管起一个后宫来,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好歹他当初就是因为身子骨不好,担不起朝政重务,所以才跑来宫里,拿公费养病。
再来得知宋承归天后,本就体弱的他竟又病了一段日子。
我听说后很是想不通,想着怎么仇敌死了不觉大快人心,反而还忧思成了疾?
莫非他由恨生爱,和宋承斗了这么多年居然斗出感情来了?
然而宫人们告诉我,顾清嘉是在听说这个消息后立刻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把血都笑了出来,一见血,他整个人就虚了,再然后便倒了。
这真是,多大仇呀?
那日从清风酒铺回来后,我还让萧玄去查了一件事,查查严闻舟半醉半醒间说漏了嘴的“乐州不是很太平”是怎么一回事。
我从那时严闻舟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如今国都这边大约是没什么风声的。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国都中的人不知道,但乐州的人又怎会没消息?
萧玄不会亲自去乐州,乐州离这儿太远,就算一路奔波不做停歇,也要好几日的光景。
他固然有他打探消息的渠道。据我所知,那渠道应该就是华国在庆国暗中设立的情报机构。
萧玄从宫外回来时,我正当在用炭笔作画。
常人作画多爱用毛笔,就连严闻舟也不列外,但我却偏偏喜欢用炭笔。
炭笔作画,虽不及毛笔作画潇洒写意,但勾画之间却更为细致,画出的人像亦更为逼真。
回来后的萧玄直接道:“殿下,属下查到了。”
“乐州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没有放下炭笔,继续运腕勾勒。
萧玄想了片刻,才道:“乐州的事和川月先生有关。”
死人一般生不起什么风浪。
我曾说过,川月先生在几年前便已人头落地,他行刑那日,我还跑去瞧了。我相信我双眼所见到的东西,那从脖子上落下的血淋淋的人头是造不得假的。
除非他用了易容术,找了替罪羊,那此话便另说。
言而总之,在众人眼中,川月先生就是个死透了的人。
在华庆两国的上位者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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