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该轮到我教回他了。”
……
短短数日,西秦皑山关处已增兵至四十万,炊烟盖日,压抑得战线交界处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
“能守住吗?这一回。”
凤沼关修补城墙的士兵涂抹着泥浆,擦脸的间隙拿出怀里藏着的一小瓶糙米酒,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旁边的士兵不满道:“就这么一小瓶,你就不能留点?”
“谁知道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呢,把今天过好就是了。”
士兵听他这么一说,都是一叹,但里面一个较为年轻的不服气道:“说什么丧气话,陛下都御驾亲征了,这次领的是金门卫和虎门卫打前锋,个个都骁勇善战,西秦还能跳多久?”
他说的也有道理,自古以来帝王亲征都能带给军队莫大的士气,加上此次来的金门卫和虎门卫,乃是东楚的精锐,别的不提,每年初年末的兵巡天下,都让东楚百姓熟知其威风。
正要再喝一口,忽然看见瓶中波纹不正常得回荡着,同时号角声从瞭望楼上传来,所有的士兵都一下子站起来。
“怎么回事?!西秦又来攻城了?”
只见视线尽头的无回谷处,烟尘翻滚,大地由远至近地震颤起来,乌压压的黑甲西秦大军从无回谷的这头笼罩到那头,渐渐在视线尽头眼神成一条死黑色的线。
“西秦进军了!”
士兵们连忙收拾好手头修不成全的工具,却见最后有一个老兵没走,旁边的人拉了他一把急道:“别在这儿挡着弓箭手上城墙!”
那老兵没动,抖着手指指向远方,颤声道:“那是……西秦的王旗吗?”
西秦卫皇,亲征了。
……
关内的街道上,除了神情紧张的军士,一个百姓都没有。
泛黄的纸张被风刮到卫将离脚边,让她的步伐更沉重了一分。
“……盟主,的确是卫皇亲征,虽不在阵前,王旗却是真的。”
——冷静,别现在就杀出去。
卫将离面色冷淡道:“看来他是故意到了阵前才显露出来,毕竟西秦的皇帝亲征,和东楚的‘昏君’亲征,地位可不一样。”
卫皇虽穷兵黩武,但其与殷凤鸣一样,都是当世枭雄之辈,执政数十年,南征北战,直将国土扩张得比大越在太荒山以西还要广阔,无论百姓作何想,至少在西秦的主战派中,简直被目为神明,反倒将殷焱御驾亲征的一切气势都打压了下去。
“他是真的想把一切赌在这一战上了……”卫将离闭眼道:“不过不慌,凤沼关能撑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足足有三道城门,只要最后一道不破,就等同做无用功。在此之前,卫皇必定有所动作。”
“盟主您又想到什么了?”
“比如……见一见叶斐公,企图策反几个守将之类的,同样是浊世论清那一层级的人,不亲身相见,也说不过去。”
说到这儿,卫将离眼中露出杀人前的平静神情:“走吧,螳螂捕蝉,若少了我们这出黄雀,戏就不好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并不是一开始就报社的,其父是为民请命而亡的大儒,也曾有正直而光风霁月的时候,这个过几章回忆篇里从奶芍药和小师兄相遇开始详细交代√
☆、第96章 96
无回谷之上,百丈高峰,一层缥缈的秋霭将崖下的喊杀声减却一分残酷,使得这战争的画面更像是一幅渐次晕染的江山战图。
“浊世战局,到底是让你给搅起了。”事到如今,兰亭鬼客只有感叹,白雪川未见有刻意用什么巧妙的计谋,仅仅是因他总是一眼看穿势力间的矛盾,稍加安排,便促成了眼下的局面。
“这一下总算是遂了你的愿,待西秦入关,东楚湮亡不过须臾之间。”
“不一定。”
“哦?怎么到这时,你又反而看好东楚了?”
光寒剑面映出一双状如天魔入魂的妖异眼瞳,拇指扫过后,转眼间便又是一副平静无波之态。
兰亭鬼客从未见过白雪川用过什么武器,但见他拭剑的手法熟稔非常,显然是对剑器并不陌生。
“凤沼关乃是两国主战要地,凤沼关之后,锦翎关、成郅关又在南北成掎角之势,西秦若想入主东楚,需得在一天之内连下两关,方定大局……而一个凤沼关且打了数十年未倒,后面两关又岂是简单的?”
“你不要临到关头才告诉吾做了无用功。”
指节在手中剑器上一敲,长剑发出嗡鸣之声,白雪川淡淡道:“你我相识多年,总该知道我是最厌烦做无用功的。”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借这对峙局面,杀三个人。”
兰亭鬼客知道他说要杀的人必不是简单之辈,心下凛然:“杀谁?”
“殷凤鸣,卫燎,摩延提。”
早有预料,兰亭鬼客道:“殷凤鸣与摩延提吾倒是能理解,只不过卫燎毕竟是卫将离生父,你若杀了他,怕是要多少和卫将离生隙,你舍得?”
白雪川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把剑示于兰亭鬼客,道:“你可知剑器此物,在儒道中之所为何者?”
兰亭鬼客道:“为何?”
“剑为君子器,禀正气而行于天下,诸行光明道,善则守志,恶则斧正。我幼时学剑,能以剑分黑白曲直。待长成之后,方知世路多艰,过刚——”手挽剑端,徐徐将剑身弯下,只听一声崩裂脆响,长剑在他手中断成两截。
“易折。”
兰亭鬼客皱眉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世上事,独行君子道,有一守则必有一伤。鱼我贪也,熊掌亦我贪也,故踏天魔道,令诸相显恶,以恶伐恶。”
到底是白雪川的作风,兰亭鬼客道:“吾还当你会先杀楚皇。”
“他命如草芥,杀了他又能如何?”白雪川走到悬崖前,眼中倒映出崖下如夜行野兽般的暗影,松手让手中断剑落入崖下,道:“我要他好好活着,活到……和阿离从此两相为仇的时候。”
……
“仅三个时辰,西秦军便打到了第二城墙里,前面一座城墙的一万五千守军……尽数湮灭。”
西方的城楼上远远地飘来火焰、沙尘和血的味道,焚烧尸体的灰烬被风吹到了黄沙天上,又辗转随着哭泣的尘霾飘落在手中战报的字里行间。
晦暗的天色让来报的人看不清卫将离沿帽下的神色,只看到她握着的纸张边缘慢慢皱起,小心问道:“盟主?”
“……方向,我也没什么立场替东楚心疼。还有殷焱的大军呢?凤沼关里只留五万守军,怎能挡得住?”
“楚皇的御驾没有要往凤沼关来的意思,反而去了更为坚固的成郅关。”
“他想干什么?”
“听楚皇任命的主帅曹敬贤的意思,好像是想放弃凤沼关,让西秦军入境,在这之后结合锦翎关的兵势,在河洛西部形成夹击之势,一举击溃西秦军。”
“他疯了吗?!我可没听说过他之前有疏散百姓的诏令下达!”
探马默然,显然殷焱是听信了麾下的建议,要牺牲这两个地区的平民,而他们作为西秦人,当然知道卫皇指挥军队扩张的惯例——欲征其国,先灭其胆……他会先屠了第一个打下来的城池。
之前还没什么体会,现在卫将离才明白殷焱的确是不擅治国,要知道凤沼关和西河洛加起来至少有六十万平民,以卫燎一贯放任军队烧杀抢掠以劳军的作风,到时候简直是人间地狱。
卫将离冷静了片刻,道:“不能等了,现在诸子台还没动静?”
“叶斐公老奸巨猾,不见西秦那边有动静是不会现身的……不过,我们倒是查到了密宗的动静,线人说是刚刚见到密宗宝音王曾现身,前往关外北山上有一座造业寺,还没来得及跟上。”
“宝音王自己?”
“不,身边跟着数个乌衣僧。”
卫将离倏然站起,道:“带路,来的岂止是宝音王,来的多半是摩延提本尊……”
“但您不是要去监视卫皇和叶斐公的会面吗?”
“不,运气好的话,那造业寺里,卫皇也会在的。”
言罢,卫将离最后看了一眼烽烟四起的城墙方向,从栏杆上翻过去,吹了声马哨,直接自二楼跳到小步跑来的月神马背上,一扯马缰,回头对驻地后面吵嚷的江湖人大声道——
“兄弟们都醒醒,到了侠以武犯忌的时候了,跟我撩龙须去!”
……
“凤岐,把沉玉散给我拿两枚。”
“伯父,您又头痛了吗?”
夕阳已落,暗紫色的天空下,十数个佩剑着儒衫的少年骑马跟在一个中年人身后,个个面色凝重。
叶凤岐拿出药递给叶斐公,皱眉道:“伯父也看到了,那西秦的虎狼之态何其可怖,若真放他们进关,百姓哪里能有活路?现在撤手助朝廷守关还来得及。”
叶斐公服了药,沉声道:“你年纪轻,莫要因卫将离一通胡言便自以为是,我儒门力求天下大一统,为的是造福千秋万代,错过这个机会,往后又不知道该有多少如今天这般的战乱!”
周围的少年道:“凤岐,是你短视了,难道你觉得家主的智慧还及不上一个西秦的江湖人?”
叶凤岐憋了一口气发泄不出来,神色郁郁。
“好了,此次见西秦之主乃是大事,你们在寺外等待,无我传召不得擅入。”
叶凤岐忙道:“可伯父……万一西秦人要谋害你该如何是好?”
“浊世论清不会相互攻伐,何况凭你们的武功,在那些人面前也不过是送死。”
这么一说,周围的少年看叶凤岐的目光都有些嘲笑,叶凤岐颇有些不服气……他偷偷练了卫将离的功法口诀,如今武学已有了飞跃的提高,单身法灵巧这一项,已经不输门中长辈了。
交代完诸般事项后,叶斐公在造业寺外不远处下马,独身进入寺庙里。
这处造业寺一直为死在两国征战中的将士诵经超度,已有数十年之久,是苦海僧人常常修行的所在,如今寺内外却都站着面色冷漠的乌衣僧,让这座寺庙增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叶斐公踏进去的同时就皱起了眉,他功力深厚,自然也嗅到了空气中新鲜的血腥味。
“叶公愿来此,想必已经心有定论了。”
迎出来的是宝音王,他的神色比之那日要精神许多,甚至于让人感觉到他有些微妙地兴奋。
叶斐公看了一眼院角,隐约能瞧见一只染血的苦海僧人的芒鞋,面色淡淡道:“话不敢说满,首座既愿意为我儒门向西秦陛下约谈,少不得要多磋磨一二。”
“那就里面请吧。”
佛寺内里有一株榆树,上面挂满了香客为亲人招魂祈愿的黄绢,左右各有九座褪色的经,上面依次雕刻着佛家的地狱绘图,在第十八座经边,一个骨瘦嶙峋的老僧盘坐在蒲团上,嘴唇干裂,如坐化佛一般。
这便是密宗的首座,当世佛法至深者摩延提,论起辈分,犹在苦海三佛子之上。
“首座久违了,上次浊世论清匆匆一晤,有夫昂子和佛子温仪在场,我这晚辈少了许多问候,还请首座见谅。”
摩延提并没有张嘴,却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有些模糊缥缈,倒是让叶斐公听得清。
“不必多礼,宝音,去院后请陛下来。”
待宝音王离去,叶斐公道:“在下便开门见山了,首座所言,待天下一统之后,儒与佛,共分天下,可是当真?”
摩延提一双浑浊的眼睛睁开,道:“叶公有内外百家之争,密宗亦有禅密正统之斗,因缘所至,各取所需,本座不打诳语。”
“只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密宗已为西秦国教,为何在条件中还要将佛家经典纳入科举内?”
“佛家经典,清净己心,如若今后之天下,官员有你儒教治世之能,又能遵守我佛家清规,克制孽欲,不正是升平之世所愿吗?”
叶斐公隐约感觉到,密宗所提出的与其说是合作,不如说是一种变相兼并。
佛家的思想在他儒教看来最具有蛊惑力的是其弃世之想,以来生为依托,弱化死亡的威胁,鼓励世人放弃逃避尘世间的一切困难,往生极乐。眼下摩延提说得虽美,但以儒家学以致用的思想核心看来,如果非要将密宗经典纳入科举里,到时就不止是儒门失势那么简单了,说不准就要被灭。
叶斐公没有一口回绝,以是一副云淡风轻之态道:“首座的愿想超然尘世,非我等凡俗之身所能轻解。在下短视,更想知道待西秦破关而入后,首座要如何对付苦海等势力?别的不说,佛子温仪的智,佛子温衍的武,可都足以为东楚镇国表率。”
“又能如何?”
这声音自后面传来,叶斐公一抬头便看见了来者。
那是一位约六旬的老者,精神矍铄,刀眉麒麟目,眉宇间的张狂之色与那日的卫将离极其相似。
“不过异教妖僧罢了,待朕百万大军压界,只管告诉苦海诸佛——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无葬身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师兄最喜欢芍药身上哪个部分?
☆、第97章 97
叶凤岐心里十分烦闷,他自由所读的圣贤经典告诉他他必须遵从仁义的原则,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可如今叶斐公的固执让他十分难受,如果让西秦方面争取到叶斐公的支持,朝中所有儒家出身的臣子就都有了叛朝的底气,东楚彻底瓦解不过须臾之间。
该怎么劝呢……
正愁着如何开口时,叶凤岐忽然身形一震,躲过身后挥来的一条鞭影,一转头,见刚刚还在聊天的同门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一些黑影按倒在地上。
那些人身形极其鬼魅,不用细看就知道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叶凤岐连忙抽剑一挡,转身腾挪躲开第二道鞭影。
一击不成,那袭击叶凤岐的高手收鞭笑道:“年纪轻轻,身手倒是不差,叫什么名字?”
“你们是谁?!”
那些人约有十来个,西秦口音,连件夜行衣都没穿,大大咧咧地站在月光底下,与他们冲上来就把叶凤岐的同门都套进麻袋的行为想比,话语间倒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一样。
“老袁,别吓这娃娃,盟主说了,诸子台离有个小孩儿是她半个小友,想来就是这个了。”
“难怪呢,瞧这身法倒有几分盟主的影子。”
盟主……卫将离?
叶凤岐一愣,道:“清浊盟的侠士为何要袭击我诸子台之人?”
清浊盟的人见这少年好说话,也都收了武器,道:“放心,我们不是为了针对诸子台,只是来找密宗麻烦的,先擒下你们是为了以防你们有个什么动静惊走了密宗中人。哎,小子,你家儒门一向是百家正统,怎么跟佛家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勾搭上了?”
见清浊盟之人话语间颇有几分豪爽,叶凤岐戒心稍减,道:“诸位侠士误会了,我叶家宗主只是想通过密宗和西秦陛下一晤,至于合作与否,还未定论。”
清浊盟之人听到卫皇也在,都低低惊呼了一声:“卫皇还真的亲身来了?那盟主见了不得疯?咱们到底还是西秦人,这个两国交兵的关口上,咱们是不是好歹要拦一拦?”
“我可不敢招,盟主疯起来那是连自己都咬,我家里还有大着肚子的媳妇呢,才不想回去缺胳膊断腿儿的。”
见他们面面相觑,叶凤岐不禁问道:“那各位来此是为了和密宗的私仇还是——”
“兼而有之,不过按盟主的作风,多半又是按解决私仇的法子去整肃公义了。”
“这……”
清浊盟的侠士们将套好的诸子台之人扔上马背,道:“不过你放心,盟主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斗起心眼来不比那些个老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