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离张牙舞爪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只见白雪川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地将那纸团打开,垂眸看了看上面写的字,道——
“你幼时我说过多次,习字不可半途而废,这横平竖直间已见疏懒,你是该多练了。”
卫将离这会儿有点后悔了,她忽然想起以白雪川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帮她抄的,反而会监督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完为止。
这是殷磊第一次正面见到白雪川,撇去偏见不谈,给人第一眼的观感极好——比之世家公子多出七分清净出尘的感觉,但若说是禅修之士,眉眼间却颇见世事洞明,丝毫不似传闻中的凶戾狰狞。
又见他走到卫将离桌前,指点她何处出错,何处应当修正,细心地如同最负责的塾学先生一般,殷磊便更迷惑了。
待到认真指点完,白雪川这才转眸看向一侧的人,态度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位是?”
卫将离张口就胡诌道:“他叫小殷,是我那儿烧火的丫头,给我送夜宵的。”
殷磊:“小殷???”
卫将离无视他的呆滞,把砚台塞到他手里:“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帮我磨墨去吧,谢谢啦。”
殷磊:“………………”
正巧这时候外面传来一串嘲笑声,随后便见一身青衫的闲饮跑进来。
“哈哈哈哈我听说你在抄书啊你也有今天……哎卧槽白雪川?!哎哎?殷姑娘!”
☆、第三十二章 贵圈真乱
白雪川这个人是真近视,一般看别人的时候,记人只记得一个大概的模样,轮到看卫将离时,却总是离的很近,而且完全不知避嫌为何物,坦然到总让别人错觉是他们自己想歪。
如今只淡淡瞥了殷磊一眼,便不再理会他,只有指点出卫将离写字语气显得更疏淡了些。
卫将离苦不堪言,抬头直抱怨道:“你又来了,我都这么大了,就写错一个字,还这么严苛吗?”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书法亦如此,阿离,不可躲懒。”
——凭什么啊,朕的地盘里自来熟跟自己家似的。
殷磊瞪着他们,抱着砚台把墨条磨得蹭蹭响。
一边的闲饮兄开心地飞起,蹲在殷磊面前叨叨逼逼地献殷勤:“……我都说了这么多了,殷姑娘你怎么不说说这段时间你去了哪儿呀,我都快把后宫翻个遍了都没见到你,让我好找。”
殷磊虎着脸道:“你没事就出宫去,在后宫里乱窜,成何体统。”
“你不要误会,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绝对没有偷看过宫女洗澡!”
——竟敢对朕有所企图,你还不如去偷看宫女洗澡呢。
殷磊赌气,把砚台往闲饮手里一塞:“你们这些江湖莽夫简直有辱礼教,当后宫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
闲饮抱着砚台解释道:“我们虽然说来就来可什么都没做呀。”
殷磊指着那俩人,冷漠道:“这叫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能熟成这样?”
闲饮一脸无辜道:“殷姑娘这就是你太敏感了,我们现在老来找她是因为她中着毒呢,再拖下去莫说武脉恢复无望,过个五年十年,大伤小伤一复发,那真得英年早逝了。”
帝王家最忌讳折寿这个说法,殷磊吓了一跳,道:“……有这么严重?”
“别听他胡说八道。”
卫将离正抄完一张,站起来把闲饮手里的砚台拿过去,见白雪川朝她招了招手,她便自觉地挽起袖子把手腕伸过去让他诊脉,道:“我的毒已经去得七七八八了,便是比不上寻常武夫,翻个墙还是可以的。只是阴阳脉海毁了,不知该如何修复。”
阴阳脉海里有奇经八脉中的阴阳维脉、阴阳跷脉,那时与剑圣相斗,这里是主受创区,窍门完全被堵塞,让她的诀完全不能运行,若是能冲破,她的武功立时能恢复一成。
想到这儿,卫将离抬头问道:“师兄,你认不认得宝音王?”
白雪川心思何等灵透,号完她的脉象,便道:“你只见过三严四法,现在忽然提到宝音王,想来多半是他戕害你来东楚的了?”
闲饮一听,忙追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昨天见了老家那位弟弟和西秦使团一道来宫中赴宴,给了我雪莲酿让我解毒,顺便告诉我说当时给我下毒的没别人,多半就是那个宝音王。”卫将离说到这,见空气有些冷凝,拿脚尖踢了踢白雪川,道:“师兄,帮我打他。”
白雪川确认道:“只打他一个?”
“还是留几个吧,堂堂十*王让你一个人干掉一半,好歹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给密宗留点面子吧,毕竟也是西武林综合战力的一部分,你若是全打死了,我这个当盟主的脸上也无光。”
白雪川略一思忖,道:“宝音王昔年误以为阎浮提要将密宗传与我,找过我两分麻烦,但自那年我与密宗决裂,便畏我如虎,谁知背后竟找上了你……放心,那大日如来印泄露,密宗不日必会有人来东楚,自会让他入地无门。”
殷磊听得一脸懵逼,只有旁边的闲饮拍桌怒道:“平时盟中兄弟与密宗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想独大也就罢了,正面相杀谁怕谁?在背后对你下毒这等下作的事还做得出来,这还得了?”
卫将离十分赞同,道:“说的对,岂有此理,密宗看着挺有钱的,待我功体复原,我们抄家伙去干他一票!”
“干干干,不干不是人!”
——土匪啊你这是!!!
所幸这里还有个不那么土匪的白雪川,一边顺着卫将离的毛一边道:“你那雪莲酿拿来,此物乃匈奴圣山上的天生奇药,一年不过十滴,有洗骨生血的作奇效,不过若是由着你妄服,就有你的苦头吃了。”
卫将离连忙上交,白雪川只一掂就知道这一小瓶至少是二十年的分量,打开盖子闻了不到片刻,便道:“我有一熟人,不知是不是在楚京中,明日我去一趟,让他配些辅药制成药丹,可重修你的经脉。”
卫将离一直搞不太懂的就是白雪川的谜之交友圈,他入江湖时卫将离还在师门里扎马步,后来轮到她入世后,也没听说过白雪川有什么特别交心的朋友,只知大多是各种名声不显的怪和尚,此外三教九流皆有。
“这一去需些日子,我那‘药’你服得久了,会有几分浅瘾,你可忍得住?”
卫将离简直想捂脸,她只知道魔血克妖毒,真没想过后来有上瘾这么一说,忍得住是忍得住,但忍了之后她就会跟姨妈造访一样越来越没精神,而且性情还会变得暴躁,除非余毒彻底清光,她这种副作用还是会一直持续。
闲饮反应稍稍迟钝了一点,也明白过来了,哦了一声,拉起殷磊,转得硬生生道:“殷姑娘,你看今天十五呢,月色那么美,我们去看雪看月亮吧。”
什么雪什么月亮!刚刚才下雨呢!看你妹!
殷磊还是很敏感的,被拖到门口时死死扒住门框道:“为什么要回避,他们想干什么!”
“疗伤疗伤,人多气浊影响效果。”
“我不信!又不是生孩子,什么疗伤看都看不得?”
“你年纪小别看了,真的……”
“我都二十八了,还有什么看不得的!你放开我!”
“殷姑娘你都二十八啦!我今年二十三,你看我们两个年龄那么登对,你跟我私奔吧!”
哪儿登对啊!!!
听见殷磊的声音远去,卫将离知道他那一身女装打扮怕丢人,不敢闹得动静太大,心里便翻了个白眼,转头一看,她师兄已经靠在桌子上解起了腕带。
生人在的时候和独处的时候,白雪川的气质是不一样的,人前像个慈悲为怀的隐士,人后就颇见他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邪性。
卫将离看了一眼这段时间为了给她驱毒弄得满手腕的伤,心里不忍,道:“别在手腕上割了,毕竟是脉门,万一伤了就难治了。”
白雪川看着她笑:“那阿离想咬哪儿?”
咬哪儿都不合适好么!
“哪儿也不咬,我还是能忍的……”
“可阿离也想快点恢复,和闲饮兄一道回去报仇,不是吗?”
“……”
白雪川一向擅窥人心,一句话便点中了卫将离的心结——看着昔日的兄弟四处奔波,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犹胜毒患之痛。
这个气氛下,白雪川一向是不太给卫将离犹豫的时间的,伸手揽过她的腰,让她离得近了些,捂住她的眼睛,温声道——
“张嘴。”
他的血入口时与常人无异,只在滑过喉咙后带着些微的禅香,随之慢慢地在肺腑中泛起一丝灼烧感,如同被什么霸道的瘟毒传染了一般。
得到时理智在抗拒,求不得时欲念又在渴求。
眼睫扫着遮在眼前的指腹,忽然遮掩着视线的手移开,鲜血的源头离开齿列间,可卫将离的一丝凶性已经被撩起,正要追着咬回去时,一根修长的手指抵住卫将离微张的嘴唇。
白雪川微微偏过头,前一刻还笑得温淡的眼中此时如同浸染了浓墨一般幽邃,徐徐问道——
“刚刚那人……是谁?”
……
“说吧,我听着。”
“……那装着碧沙羹的荷叶碗,今日一早,是扶鸾宫的宫女从玄觉殿里还回来的。”
慧妃让皇帝带去的碧沙羹,用的玉碗是荷叶碗,虽说取材并非珍贵,但却是她亲手设计,独她那里有……分明昨夜让皇帝带走了,今天却从玄觉殿拿出来,能说明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这些年,我不怕江妃之兄打压我家人,也不怕太后拿我错处,却独怕他为其他妇人瞒我,独怕……独怕他此后的知心人,不是我。”
“娘娘已有了小皇子和小公主,满宫的人谁不羡慕您,何必为了个西秦女苦了自己?”
慧妃轻舒了一口气,眼中露出执拗之色,道:“碧萝,你是从闺中时便跟着我的,知道我这戏子生的庶女,要踩着嫡女、踩着左相家的儿子,蝇营狗苟地走到这一步该有多难……如今我有孩子了,我就更不能输,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碧萝应声称是,她从小跟着慧妃,眼睁睁地看着她从一个谁都能欺凌的庶女名满京华,再从民间走上天子枕畔,接下来就有可能以她一双纤纤素手站上帝国的巅峰……这放在十年前,她想都不敢想,是以她对慧妃的手段有着近乎狂热的崇拜。
“若非江妃作弄,把私会外男的事实歪曲成私会使节,否则这次一个不贞不忠的罪名就足以让娘娘那西秦妇人彻底堕入尘埃……只是奴婢一直想不通,江妃怎会无缘无故地助她呢?”
“江妃自然要保那西秦女,她和元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待太子登基了,查到她头上,她和江家都会死无全尸……而那西秦女,不过是立在针尖上的幌子,只要两国稍有摩擦,她便会摔得粉身碎骨。江妃膝下无子,与其让武妃上位,还不如让西秦女替她先占着皇后尊位,这算盘她比谁都打得响。”
碧萝面露嘲讽之色:“打得响也没用,不过是个只会生女儿的废物。娘娘若是当真不知如何下手,这个月陛下宠过两日辛夷院的珍美人……那妇人家中有亲戚在征战中被西秦人所杀,和西秦人天生有仇,又没什么眼色,不如让她去玄觉殿试探一下底线。”
幽瞳微闪间,慧妃望向夜空中的明月,淡淡道:“就依你的意思做。”
☆、第三十三章 你跪着,我看着
月枝一早便起身,让小厨房做好了蛋黄馒头、虾仁蒸、如意卷和红枣羹,又想着昨夜没成送夜宵,便满满地装了三层食盒,待到快辰时,便和其他宫女交待了两句便往玄觉殿去了。
昨夜宴后,皇后惹怒了陛下,被罚在玄觉殿抄经,一日只能让宫人探望两回。宫规森严,她不能陪着伺候,只能尽量多装些皇后爱吃的。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罚皇后,连带着扶鸾宫的面子也彻底落了,月枝走在路上时,都能听到与她擦肩而过的宫人嘲笑的声音。
先前也有这样的事,有一回在殿中监领脂粉的时候,遇上玫嫔的大宫女,那宫女借口玫嫔要得急,要先挑完才轮到扶鸾宫。殿中监竟也欺她们是西秦人,竟按着玫嫔宫人的意思做了。
这些在和亲之前,翁昭容就再三提过……要嫁去的是敌国,即便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他们还是会觉得欺负你是合理的、正常的,你表现出的反抗就满足了那些人的自尊心。
好在来之后皇帝待她们不薄,隔三差五地会赐不少东西,比她们想象得要好得多……翁昭容自然是对此松了一口气,或者说西秦的女人们都松了口气。
除了卫将离。
说聪明也很聪明,也会看人脸色,但就是无视皇帝的喜怒,坚持做自己……终于惹恼了皇帝。
……哎,早晚有这么一天的。
月枝暗暗想着,在听说仅仅是罚抄经之后反而轻松了起来,这说明皇帝的容忍度真的超乎她们想象了。
到了玄觉殿门口时,月枝看到门缝里的殿中庭院,久无人打扫,已有杂草从砖缝里冒出,心头就是一紧……这么荒凉的地方,娘娘昨夜不会生病吧。
月枝正要推门而入时,忽然后面传来一个女声。
“慢着,你可是扶鸾宫的宫人?”
月枝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戴珍珠华胜的圆脸美人,皮肤柔如新卵,却是辛夷院的珍美人。因她整个人仿佛上好的珍珠化精,被皇帝赐了个“珍”的封号,最近正当荣宠,正是得意之时。
月枝微微曲了曲膝,道:“见过珍美人。”
那珍美人抬眸看了一眼玄觉殿,嘴角勾出一丝冷笑,扶着侍女的手慢慢走过来,道:“扶鸾宫的下人都这么不懂规矩吗?见了宫妃竟然不跪?”
月枝见她来者不善,敛眸道:“奴婢是扶鸾宫里的宫人,未得皇后娘娘允准,不敢擅自违礼。”
宫妃里正三品才能享受宫人跪礼相迎,而美人不过正四品。
珍美人被这么一反驳,眼睛眯了起来,道:“宫规倒是背得熟,没想到西秦那种地方,也能教的出识字的女人,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你提的是什么?打开让我看看。”
月枝抿了抿唇,道:“是皇后娘娘的早膳,不过是扶鸾宫自备的,不值得让娘娘入眼。”
“不值得入眼的东西你也敢拿来给皇后用?”珍美人刻意刁难,给了个眼色,让宫女强行打开食盒的上层,取出一只瓷盅,拿涂着蔻丹的小指挑着瓷盅盖子的边沿看了一眼,便冷笑道:“蛮胡就是蛮胡……这种东西莫说皇后了,本宫的下人吃了也伤胃,你们这么对皇后,若是往大了说就是谋害凤体,你可知错?”
月枝按下心头的怒气,道:“若奴婢有错,自当稍后向皇后娘娘请罪。”
“皇后抄经累了,何必劳烦她。本宫就罚你在这儿跪五个时辰,省得你下次不长记性。”
月枝抬头,不卑不亢道:“娘娘,李昭媛也代娘娘教训过宫人,现在宫中还供着穗儿的眼珠呢。”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珍美人一时暴怒,抓起那盅红枣羹就想往月枝头上砸去。
月枝闭目等着剧痛时,忽然身后一声开门响动,一只手伸出来接住了即将砸到她脑袋上的瓷盅。
月枝一愣,回头只见玄觉殿大门慢慢开了半扇,卫将离站在门口,一头青丝还未梳,全数披散在肩侧,整个人像是刚睡醒一般,站都站不稳,只有接着瓷盅的手稳稳当当。
她抬眸见了她们这情状,靠在门框上,哑声道——
“一大早的,吵什么。”
珍美人也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稳住神情,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妾见娘娘这宫女不懂规矩,见了嫔妃不叩拜,正想代皇后娘娘教训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