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都听了,桓嶷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对梁玉道:“我再想想。”
梁玉笑道:“我说了,不会拿出格的事儿烦你。这些不过是闲话,皇帝是你在做。你坐得比所有人都高,看得该比所有人都远、都广,也许我们是井蛙之见,你却是要跳出井口的。别人窝在井里,你也得跳。这就是圣人了吧?”
桓嶷笑笑:“嗳。”
两人停了一阵,桓嶷忽然执起梁玉的手,认真地说:“外面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
“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讲的。”
“好。说到你烦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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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桓嶷说话的时候,梁玉是真心实意的觉得自己如今是没有什么需要麻烦到桓嶷的地方。还是个学徒的时候,她都能干得要上天,觉得无论扔到哪儿她都能挣扎着活下来。现在比那时要好多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哪怕刘建在御史台里新官上任,与费燮意见相左,许多人中了流矢被参。哪怕崔颖在大理寺清理陈年旧案,硬是能在萧礼的手下翻出几桩无头案挨个儿掀,还真让他掀出些风浪来。也都没能波及到梁玉。
直到半个月后。
这一天雪下得颇大,梁玉也不嫌冷,先回娘家看一回南氏。南氏的身体仿佛是一件穷人家的旧衣裳,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看着又破又旧,不知道哪天就得碎得没法儿穿了。一到换季、变天、天气太热或者太冷的时候梁玉就放心不下,总要回娘家看看去。
果不其然,南氏又躺倒在了家里。家里人也有经验了,到了这个时候,把屋里炭盆烧得旺旺的,老参备好,大夫约下了,便将南氏安排在房里不叫她出来。
南氏见了梁玉,无奈地笑了:“大雪天的,小心路滑。我总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看的?”话虽如此,还是握着梁玉的手不肯松开。她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被阎王给收走了,开始还担心自己早死,现在对这件事情已略麻木了。【活着就看小闺女,死了就看大闺女,反正两头都有儿有女,也是不亏的。】梁玉道:“天又冷了。”
“瞎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不比在老家时强多了?”
在老家里不至于冻死,总归是半死半不死的,就像总也饿不死,但是也很少能够吃得肚皮溜圆一样。
梁玉笑了:“是强多了,咱得把先前那些都找补回来。”
“别作!”
“哎~”
“孩子咋样了?猫儿哩?”
梁玉那个儿子,最后还是桓嶷给起了个名字叫袁昴,南氏也读点佛经,也学会写些常用字,却仍然叫不大准他的名字,给他叫成了猫。梁玉笑道:“在家跟他姐姐玩呢,想看他啦?明天带过来。”
“你又瞎闹了,这样的天,能带他到病人的地方吗?”
南氏念到梁玉保证不让儿女出来,又絮絮说了一阵话就倦了,梁玉看她的样子一如往昔,也不像要坏事。看看天色,赶在宵禁前回到家里。
到了家里被萧容迎了上来,低声道:“太夫人有些烧。”
刘夫人与杨夫人这两年都爱走动,以往不走动都是有原因的,现在无事一身轻,自然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冬天就这个不好,即使保暖做得够了,上了年纪的人还是容易冻着。今年几场雪,刘夫人还爱赏雪,昨天就出去了一趟,今天依旧觉得不尽兴,又往刘家梅林里去。
回来就有些低烧。
梁玉问道:“请大夫了吗?”
“正在里面瞧着呢。”
“走。”
少顷,大夫从里面出来,杨夫人与梁玉、萧容都问他如何。大夫道:“是染了风寒。太夫人春秋已高,秋冬之季还是静养为佳。”含蓄地指出家人不能由着老人的性子来,毕竟老人容易生病。
梁玉一一答应了,又请大夫开方抓药,再付了诊金,道:“舍下还有两间客房,请您暂且委屈两天,等阿婆病好了,我自有重谢。”竟把人扣着不让走了。
大夫无奈,好在她给的诊金丰厚,够吃仨月了,也就勉强住了下来,只是提出条件让给他家里说一声。梁玉满口答应,又请杨夫人去休息,她与萧容来照看刘夫人就好。杨夫人哪里肯歇?也在刘夫人的厢房里住下。
三人伺候汤药,刘夫人喝药时已烧得满脸通红,看起来神志还是清醒的:“哎哟,老了就管不住自己了。以后不能这样了。”咳了一阵儿,又吃了一点梨汤,夜里睡得倒还算安稳,只醒过两次要喝水。
到了第二日,病情却急转直下,住在袁府的大夫也慌了神,生怕自己没法活着走出袁府。治不好病人被打的大夫哪哪儿都有,根本不管这病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快死的年纪了!大夫急得团团转,恨不能代老夫人生这一场病!
梁玉沉着脸,让大夫越发心里没底。袁樵后半晌就没有去县衙,也在榻前问侍奉汤药。到天擦黑的时候,老夫人的情况愈发不好。梁玉果断地道:“我再去大夫去!”
杨夫人这时忍住了没哭,道:“让他们找去!天这么黑,你去哪里?”
“宫里!”
话说得不能太满,梁玉还是麻烦到了她的外甥。翻身上马,冒着风雨犯着宵禁,背后拖着一串打算将她抓拿归案的“不良”,梁玉一口气冲到了宫门口。【1】桓嶷此时正在吃晚饭,今天才处理了一起因雪大压坏房屋的灾情,桓嶷看着雪,心情还算可以,吟一句:“瑞雪兆丰年。”只要雪不太大,些许灾情比起来年的丰收,是可以接受的。
听说梁玉过来,桓嶷大吃一惊:“这个时候?什么事?快请!”
梁玉被紧张的迎了进去,兜头就是:“三郎,借我几个大夫!”
桓嶷还道出了什么事,听说刘夫人病人,反而宽了心,他怕是自己表弟表妹又或者是南氏等人出了事。刘夫人生病,要御医就给御医嘛,反正他养了一院子的御医。桓嶷道:“那就挑几个,今天谁当值?看谁适宜看老人的病,不当值的就去他家里宣了过去,我有赏。需要药材从内库里支。”
梁玉也不跟他在这上头客气,匆匆道了谢:“我还得回去看看。”
“路上小心,御医已经去了,你就不要着急赶路啦。”
“哎。”
梁玉匆匆赶回家,跳下马将缰绳一扔,冲进后堂的时候御医还没到。匆匆说:“御医随后就来。”
须臾,不止御医,连药材也来了。看得大夫咋舌向后退:【好了,有人管了,我还是走吧。】没退两步又被揪了回来,御医一边诊脉,一边问他先前的脉案。又凑到一起商量,重添改了药方。
折腾了大半夜,袁府将御医也安顿在府里休息,次日又请看脉。却又添了痰涌,情况愈发的不好。第四日上,药也吃不下去了。
自遇到刘夫人,梁玉没见她生过什么病,骤然病倒,竟是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御医则暗暗叹气,他们难得遇上一回经他们手看病还死了人他们不用陪着死的,连安慰的话都没词儿。他们在宫里供职的,病人死,他们陪死,安慰死者家属的事儿不用他们操心。偶尔遇到一次需要说话的,竟只有“节哀”可讲。
作者有话要说: 【1】不良,管侦缉巡捕的官差哈。
早就想让三姨对皇帝说“王侯相将,宁有种乎”了!大概是因为我觉得,没有这句话,《史记》就是史“记”,有了它,才成为《史记》吧。
第165章 阴阳错位
袁家不是皇帝, 没有死了人就要杀医生的传统, 御医话说得干巴巴,命还是他们自己的。袁樵将御医送出门去, 深一脚浅脚地走回来,犹自迷惘,自杨夫人往下, 人人都还在云里飘着。
谁也不曾料到刘夫人这么轻易就去了, 如果是南氏大家反而不会惊讶。南氏活得太苦,悲苦掏空了她的活力,整个人仿佛一个漏勺, 不管往里倒多少东西都能漏出来。刘夫人则不然, 她今冬还很精神地四处拜访。
一家人呆立了一阵儿,被扣下来的大夫只觉得脊背发毛,小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府是不是……准备后事?”袁府办后事, 他大概就能走了吧?瞧御医也不像是被拉出去灭口了。
梁玉等人这才回过味儿来, 刘夫人真的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直以来, 刘夫人对她的教导比杨夫人要多得多, 也要深刻得多, 梁玉无法想象,没有刘夫人的家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随着她的一声, 所有人紧跟着号啕大哭。哭过一场之后,才想起来要收拾后事。刘夫人的封诰随夫,级别比儿子、孙子都高, 够格上表让鸿胪寺派人过来了。然后是袁樵丁忧的折子,他是承重孙,得守三年孝。接着才是普通人家办丧事的种种事情,穿孝、布置灵堂、给亲朋送信等等。
刘夫人病重的时候袁先就跟太学里请了假,正好相帮袁樵处置事务,内里是梁玉带着萧容,杨夫人从旁指点。梁玉与萧容都年轻,好些事情仍需杨夫人提醒。梁玉又要去监督更换家中装饰,又要亲自盘点府内所藏诸般事物是否足用。忙得脚下生风,冷不防一脚没踩稳,被铺的地毯结结实实绊了一跤!鬓边金钗玉簪摔了一地。
四下一片惊呼:“夫人!”
萧容等忙上来将她扶起,梁玉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个大蒸笼,热气不断地往外冒,将自己给蒸得直犯晕。
“我没事儿,正好卸了这一头累赘,”梁玉抬手将妆饰扯下一扔,卷起袖子,“我洗把脸。”
洗完了脸,人也恢复了一些,梁玉渐渐冷静下来,重新安排家务。
时已过午,府中上下一片忙碌,灵堂还没搭好,袁氏族人里路近的已陆续到了。袁樵家里人口忒少,仆役虽多却不能代替主人,族人的到来解了燃眉之急。袁尚书先打发了两个儿子过来,相帮待客,袁翼近来在府中躲羞,也派了子孙过来。这个时候又显出大家族的好处来了。
待府中粗粗有个办丧事的样子,天已黑了下来,附近早有人家知道袁府死了太夫人,消息飞快地传了出去。
自杨夫人起,人人忙得没有功夫互相安慰。杨夫人擅哭,现在却不是心无旁笃只管哭的时候,她一面哭还一面吩咐:“要、要看顾好二郎他们姐弟,大、大人忙,也、也不能疏忽了孩子!”
又问:“舅、舅家来人了吗?”
刘夫人去世的时候侄子刘建还在御史台,并不知姑母已经去世,却知道刘夫人病了。梁玉犯宵禁闯宫,拖着一串的不良人跑了半个京城,御史不参她才怪!弹章交到刘建手上,刘建才知道姑母病了。于礼而言,梁玉此举值得夸奖,却是触犯了国法的,御史不管是渎职。
御史台还没拧过崔颖在时的那根筋,又遇到一个弹起人来像弹棉花般卖力的费燮,刘建手上拿到了三份内容相仿的弹章,都是从梁玉起。有只说她这个人的,有说要约束外戚的,有说要整顿京城治安的。
气得刘建将三本弹章叠作厚厚的一叠,用力拍打着桌面:“添乱!添乱!添乱!”
骂完之后,心里也不踏实:【是什么样的病值得犯宵禁闯宫?回家须去问候。若是小疾,我当好好说一说她们,不可无视国法。】桓嶷这个皇帝做的还能算是个新皇帝,这个时候什么作妖的都会往外冒,别叫那些卖直邀名的人拿来当踏板了!
刘建从宫里出来,半路上遇到夫人派来迎他的人,才知道姑母死了。看看天,就快要宵禁了,心里将几件事都给安排了:【明天一早就要将这三份弹章扣一扣!散了朝与他们谈一谈。请假,去袁府。】次日一早,宫里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桓嶷惊讶道:“怎么走得这么突然?着鸿胪用心。”【袁樵不用再干一任万年县了,守完孝回来,差不多就得三年了。唉!万年县令由何人继任呢?】鸿胪寺本以为悼完了裴喻之后就可以闲下来了,他们扳着指头数过了,万年县公这样的已经死过一批了,再算上一个裴喻,当再无什么大事了。哦!可能还有一个梁国夫人,那是圣人外祖母,身体也不好。不过鸿胪寺早为南氏准备好了悼词了,其他如赞美的称号之类都准备完了。
现在死的不是南氏而是刘夫人,鸿胪寺也有点忙——南氏与刘夫人出身、经历迥然不同,没法儿把准备给这一个人的东西先挪给那一个用啊!还得现准备,鸿胪寺也忙了起来。
黄赞又出来道:“圣人,袁樵是万年县令,如今他丁忧,万年县不能没有人管。”
桓嶷道:“着吏部选派干员!”说完又想起来了,刘夫人的曾孙是他给闺女定下来的驸马!即派人告诉陆皇后,宫里也派个女官过去吊唁。
鸿胪卿肚里的账本一页一页地翻,刘夫人的品级只够个少卿去的,要鸿胪卿自己去的话,得南氏那一等的才够格。他又怕丧家——主要是梁玉——嫌弃少卿级别低不够隆重再惹出事端来,想了想,严中和不是才调过来吗?严家与袁家关系不错,严中和他爹面子也够大!就他了!鸿胪卿在心里给严中和派了一个差——跟少卿一块儿去准备挨打!不,是维护鸿胪寺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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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中和从大理寺逃出生天,也觉得短期内是得在鸿胪寺里呆着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力求将鸿胪的事情做好,在家里练了好几天的礼仪,务求将自己最好的仪态展现出来。万没想到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去袁家吊唁!
虽说不是他主导吧,可也是个陪着的。
严中和目瞪口呆:“啥?袁家的太夫人?她老人家身体一向康健呀!会不会是弄错了?京城姓袁的可多……”
少卿有点心慌地道:“就是她!你快些准备,随我同去!”他也有点害怕。犯宵禁、闯宫、扛三道弹章,死了的太夫人在郑国夫人心里份量极重,万一郑国夫人嫌弃他品级低,会不会打他出门?
少卿认为自己担心得有理,反正这些得势的贵妇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不得势的人是把鸿胪吊唁当个荣耀,得势的都挑肥拣瘦。想当年,就有一位公主,嫌弃给她已谢世的驸马写悼文的人名气不够大,把写好的悼文拍到了鸿胪寺的脸上!天地良心!那一回的悼文不是他们负责准备的!
得亏这位公主死得早,不然还得有得磨。但是这公主有个妹妹,就是现在的晋国大长公主,论脾性那是亲姐妹!郑国夫人听说跟晋国大长公主挺合得来,脾气能好得了吗?
见严中和一脸茫然,少卿很是生气,拍了一张纸到他脸上:“拿着!把这个背熟!”他们专职吊丧的,得有点专业素养才行,安慰的话是不能念稿的!
严中和跟着少卿到了袁府,也跟着哀声叹气起来:“唉,这才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呢?”少卿道:“等你全须全尾的出来,再说‘舒心’吧!”
严中和一脸茫然:“啥?”这有什么危险的吗?
少卿心道:【还是太年轻!】
严中和踏进袁府就开始搓手臂,往屋子里看一看,袁府有足够的柴炭在冬天取暖,炭备用正旺。【还是觉得冷,这是怎么一回事?】严中和心里念了两句佛经,还是觉得没拧K母芯跏钦返模幼蛱炜迹鲈拖萑肓肆硪恢值募啪玻抑腥松欢希挪搅浅斯赜谏ナ碌牟贾冒才牛挥腥硕嗨狄桓鲎帧;匾洹⒒衬畹鹊龋奕颂峒啊�
严中和与袁樵见了面,说了长长的一句,又是问为什么这么突然,又是问需要他做什么之类。袁樵只答:“有心了。”严中和愈发觉得冷了。
少卿左右一看,梁玉不在,心放回肚里,执行他的任务,直到完整地做完全套的仪程,也没人出来赶他。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