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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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 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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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太后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时候就因为太医无能,才陪着她微服出宫,从北到南一路求医,最后在樊口给陆大夫师徒诊治,当时的确有明显好转,后来却又反复发作并不断恶化。太后决不是那种无病呻吟装娇弱的女人,即使装,她也不会把我蒙在鼓里,她若表现悲观,那说明真的不妙。就在不久前,她的虚弱与绝望还清清楚楚地印在眼里,怎么才没过多久,突然又枯木逢春了。
    在开心与忧患交织中,时序进入了春三月。
    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帝都盛京都热闹异常。这一天又叫“女儿节”,届时不分贵贱,男女老少倾城出动,聚集在都城西郊的淇水之畔,或水边宴饮,或结伴嬉游,甚至踏歌而行,男女互相酬答,眉目传情,词曲诉心。每年上巳节前后,媒婆们简直跑断双腿,拿红包拿到手软,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人间处处桃花。
    而在淇水与泌水的汇集处,因地势的缘故,回流成了两方隔柳相望的湖泊,左边的形似月牙,称月湖;右边的则圆如灼阳,称日湖。月湖岸边有两座庙,一为月老庙,一为送子娘娘庙,日湖岸边也有一座庙,为东帝庙。平时庙里就香火旺盛,三月三这一天,更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防踩踏事件发生,官府每年都出动大量的人手维持秩序,更在两湖之间隔上红色的锦障,因为女人们要在月湖边沐浴洁身,然后去庙里求姻缘、求子。据说这一天求子特别灵验,有些子嗣艰难的,从遥远的外省赶来盛京,下榻旅店,就为了上巳这一天于月湖边的送子娘娘庙求子。
    《礼仪志》上对这一盛况有专门的记载:“三月上巳,官民皆絜(洁)于日月湖畔,濯秽祛病,为大絜。”
    上午沐浴朝拜,中午席地而食,到日正中天,该做的都做完了,吃也吃好了,余兴节目便开始了。日湖与月湖之间有一条窄窄的水路相通,这给了求偶的人们一个很好的契机,在湖上放流杯,杯里可能是酒,可能是鸡蛋、枣子,最大胆的,直接放情诗或信物。
    当然这些与已婚女子无干,宫里的女人也不会轻易出现在公众场合,所以进京三载,上巳节淇水边的热闹场景我一直停留在“耳闻”阶段,未曾想今年,太后亲自下达了懿旨,让我在这一天务必去月湖边沐浴求子。
    考虑到太后的身体和可能存在的危险——琰亲王可还逍遥在外呢——我曾想让她收回成命,可她老人家说的话从来言出必行,多劝上两句,她便幽幽地告诉我她准备了兰花,我立刻黯然闭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临水执兰,是为“招魂”,她想在这一天去怀念父亲,并求父亲保佑我怀上子嗣,此番心意,做女儿的,怎好驳回?
    对子嗣一事,我非不关心,只是前段婚姻中经历了三年失落后,心理上已经接受了“不孕”的现实,如今跟皇上相好也有一年多了,肚子里仍是没动静,这更证明了先前的判断:我确实是不孕的体质。
    既然前后加起来四年的婚姻生活都不能让我怀上孩子,对孩子,我索性就没想法了,反正急也急不来,如不顺心随缘吧。所以到京城这些年,我从没想过去著名的月湖送子庙,如今命里无子,求也求不来,求了还会产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反而干扰了心灵的宁静。
    但这次既然太后坚持要去,那就去吧,哪怕只是让她心里有个盼头。
    她重病卧床的那段时间,我甚至想,如果太医宣布她时日无多,我就跟太医串通好,假装怀孕,让她去得安心,对于我,她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点了。
    母女俩在春熙宫前上车的时候,宇文娟前呼后拥地来了,绿瓦红墙下,老远就见她一身明黄的衣袍格外的耀眼,稍走近,可看见胸口处绣着展翅欲飞的五彩凤凰,头戴玉凤衔珠冠,脚蹬凤头履,身后两人举着雉羽宫扇,那排场和气势,顿时把便服的我们给比了下去。
    自从被册封为后,她永远衣装严整,仪仗俨然,一副随时准备上金銮殿接受百官朝拜的样子。宫里的女人向来毒舌,每每背地里讥讽:“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皇后,把朝服日日穿着,只怕夜里睡觉都不脱下的。”
    太后看见她来,笑容可掬地问:“皇后也要去吗?”
    “去哪儿?”宇文娟这回倒是无意中碰上的。
    “今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娘娘不会不知道吧。”
    “啊”,宇文娟做恍然大悟状,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这日子都过糊涂了,连过节都忘了。”
    太后深有所感地说:“宫里的日子,单调重复,悠长缓慢,容易忘掉很多事情。”言辞之间,不仅叹惋,眼角眉梢都带着缱綣不去的幽怨。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太后说话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这般爽朗洒脱之人,突然倾力扮演起深宫怨妇,肯定有她的意图。
    宇文娟脸上还在笑着,可那笑容里已渐渐带上了一丝凄凉的味道和掩饰不住的恨意。
    她的心境我能体会得到。如果她以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许还好一点,可她不是!在南方的戌守使官衙里,她过的是跃马扬鞭、众星捧月的日子,将军府美丽的大小姐曾是南部军营一景,她矫健的身姿曾吸引了无数彪悍俊美的儿郎,太后搜集的资料显示,她过去的情史丰富得让人咂舌,这样的人,怎么就入了宫?关在冷宫一样的碧鸾殿里,纵使睡觉也穿着皇后朝服,这冷冰冰的衣料真的能温暖她习惯了男人怀抱的身子?
    虽说有得到就会有付出,可一个空头的皇后宝座,真值得她付出这么多?在我看来,任何虚名,都不足以让一个人以幸福为代价去争取。
    宇文娟毕竟是宇文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跟太后是一样的人,都是不服输的人。即使被太后的话引发了愁思,她也很快就把目光从高高的宫墙外收了回来,伶牙俐齿地回道:“不重要的事才容易忘掉,要是心里总惦着,肯定就不会忘了,像贵妃妹妹,就记得今天是上巳,要去淇水洁身,月湖拜庙。”
    太后的眼睛椊然一眯,厉芒如针尖般刺向宇文娟嫉恨的脸。自当上皇后,也许觉得名正言顺了吧,宇文娟比以前胆大了许多,她以前虽然也常作惊人之语,却是傻大姐似的装疯卖傻,现在才是真放肆。
    我有时候揣摩她的心态,不管是朝中局势还是宫中风向,可以说都对她不利,要换个知进退的,还不赶紧夹起尾巴做人?偏偏她日见犀利,倒让太后和我多有忌惮,因为,她并非没头脑的人,背后更有智慧团的支持,她敢这样,必有理由,必有依恃。
    其实,她如果低调一些,我和太后还不会怀疑什么,只能说,到底年轻气盛,沉不住气,一旦觉得自己还有本钱反扑,就不肯事事让人占了上风。
    发现太后隐隐动怒,宇文娟咬唇低了下头,太后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晌,突然笑道:“上回我们母女出宫,正赶上娘娘回府探病,你母亲现在大好了吧?”
    宇文娟没料到太后有此一问,仓促回道:“多谢太后动问,母亲这是老毛病了,只能慢慢养着,上次家里来信说,还是很少下床。”
    太后“哦”了一声,回头问崔总管:“去月湖要经过宇文府吗?”
    崔总管回道:“那要稍微绕一点路。”
    我无声抿嘴而笑,难怪太后宠任崔总管,真能体会“圣意”,宇文府在南门,月湖在西郊,明明南辕北辙,在他嘴里,成了只需“稍微绕一点路”。
    太后立刻顺着话头道:“那就绕一点吧,顺便把皇后带上,让她回去探探老母,尽尽孝道,完了再随我们一起去淇水边听听人家对歌。”
    宇文娟喜出望外,连连称谢。
    太后这样做,确实是帮了她。作为皇后,频频回家省亲是不合礼仪的,尤其在她母亲病情明显好转的情况下。但跟着太后出宫游幸,顺路在府门口停一下,则是人之常情,让她过家门而不入,反显得太后不慈爱。
    临上车前,宇文娟看着自己一身亮闪闪的皇后朝服,总算露出了一点窘态:“就这样去郊游,会不会太惹人注目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
    我忍笑道:“是啊,肯定会引起围观的。”
    宇文娟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换掉,还是太后提议:“你先传着回家,让你母亲看了高兴高兴,然后从家里换身衣服,回程的时候再换回来。”
    于是,一辆贵族之家常用的油壁画车,载着便装的太后和我,以及身着皇后袆衣的宇文娟,于春阳和熙的上巳之晨,带着几十个同样便装的随从向淇水进发。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上巳临淇水(二)
     更新时间:2010…6…15 10:15:51 本章字数:3006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繁祁祁。
    越往郊外走,越能看到芳草离离,草木萋萋的景象,路旁的小树林里,蝴蝶翩飞,小鸟和鸣,农人们在田畴间辛勤地忙碌着。
    看来,会在上已节游赏的,还是家境较好或年纪较轻的人,普通的农户,操劳一家人的温饱尚恐不足,哪有郊游踏青的兴致?即使是全城出游的大日子,仍然一大早就出门劳作,不肯稍事休息。
    我倚着一边车窗,宇文娟倚着另一边,回家的喜悦加上迥异于南方的景致让宇文娟一直兴致勃勃,笑容不断。快到她家门口时,她力邀太后和我一起去她家歇脚,被太后谢绝了。为了不麻烦她的家人接驾,太后吩咐把车停在离宇文府有半条街的地方,并严令宇文娟不得声张,免生事端。
    宇文娟这一趟去了很久,久到随车侍候的圆圆和果果几个开始抱怨:“皇后娘娘是不是打算在家吃过中饭再走啊,太后和贵妃可还在车上等着呢。”
    这两个女孩一贯娇憨,又是太后宠婢,什么都敢说,我不得不出面喝止:“住嘴!皇后娘娘也是你们议论的?她母亲卧病在床,她做女儿的,既然回去了,总得陪在床前说几句,难道打个照面就走?”密闭的车里说什么不打紧,只是此风不可长,否则谁都当众非议主子,损的是整个皇宫的声誉。
    圆圆吐舌,果果眨眼,这两个女孩的长相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气。太后是个心思极为细致的人,我进宫前,她身边养了一批又美丽又机灵的女孩,那时的春熙宫美女如云,可自我进宫后,尤其是,我搬进玉芙殿和皇上有了亲密关系后,春熙宫的美女就不见了踪影,不是被调往别处,就是干脆放出宫了,换来的尽是圆圆果果之类单纯可爱,但绝对和美女沾不上边的人。
    太后的用心良苦,我何尝不知,她在先帝那里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她把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当成假想敌——以前是她的,现在是我的。
    转头看向倚着车壁闭目静坐的太后,她的侧脸笼罩在路旁高大的乌柚树的阴影里,即使年过四十,盛年不再,她依然是个有着惊人美丽的女人。我一直觉得,她其实比我美多了,五官虽有几分相似,但她的绝美中又带着俊丽,配上飞拉的眉,明亮如火焰的眼,是那种辨识度很高的个性之美,即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你也能一眼认出她。先帝会在满宫佳丽中挑上来自民间毫无背景甚至没有清白之躯的她,并最终克服一切阻力立她为后,决不只是贪恋美色那么简单。美色是宫中最不缺的,春兰秋菊各擅其场,唯有万花从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株,才留得住万乘之尊的脚步。
    若易地而处,我只是被太监从路上掳回宫的女子,夹杂在一大群采女中,皇上未必会注意到我p我必须先至高位,方能于一片富贵锦绣中展示其柔和淡静的品性,富贵令人骄矜,淡然自处才难能可贵。若普通秀女如此,只是明哲保身的本能,毫无特殊可言。
    正偷偷打量着,太后的眼帘突然跳动了一下,紧跟着,长长的眼睫也颤动起来,然后是嘴角,竟然有抽搐的迹象,我慌忙扑上去问: “母后,您怎么啦?”
    太后的手紧抓在暗红织锦的裙幅上,因为用力而爆出了青筋,此时圆圆已经从挂在腰间的小瓷瓶里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果果则拔起了水袋的寨口,这两个人的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是演练了许多回的。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之前我都没看到过这一幕?太后最近总是拒绝我的陪伴,是不是就为了避免让我看到她其实是在靠着药物维持虚假的健康?
    太后抖着手把药吞下,又喝了好几口水,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摊靠在车壁上,眼帘和嘴角的抽*动仍时隐时现,手也依旧抓揉着手绢,直到好一会儿后,她才恢复了平静,并朝我露出安抚中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已经泪意弥漫,盯着她的眼睛问:“母后,您老实告诉我,您刚吃的是什么药?”
    “自然是治病的药”,她依旧想粉饰太平。
    “求您别瞒我,您这样,我心里很难受!”我哭出声来,拽着她的衣袖嚷着说:“
    不管病情如何,您都应该让我知道真实情况,这样我才好……“
    剩下的话我说不下去了,才好什么呢?“才好做好心理准备”?“才好安排后事”?
    太后伸手搂住我,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似要融进自己的骨血,嗅着她身上浓烈的熏香,我方要再出声询问,她已经松开我道:“宇文娟来了,你什么也别问,回头母后再慢慢告诉你。”
    “嗯,您可要说话算数,我这么大的人了,您别老把我当小孩,什么都不跟我商量,总是自己抗着,很累的。”
    “知道了”,太后温柔地一笑,刚好宇文娟掀帘进来,太后便把笑容转向她问:“你母亲没事吧?”
    “没事,母亲让臣媳多多拜上太后,太后的恩情,她铭感五内。”宇文娟看起来心情很好,笑得比下车时更愉悦了
    太后便道:“没事就好,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宇文娟杨了杨手里的提篮:“都是寨里厨房做的点心,母亲让臣媳带来给太后和贵妃妹妹尝尝,这厨子是从南方花重金请来的,会做地道的南方口味。臣媳说宫里什么没有,要巴巴地从家里提,母亲却说这是她的心意,就为了这个,才耽误了好一会儿,让太后和贵妃妹妹久等了。”
    太后满面含笑地说:“难得你母亲有心,哀家正好有点饿了,圆圆,你把那金黄色的饼子夹一个来我尝尝。”
    宇文娟热情地介绍:“这是南方的蒿子粑粑,三月三这天家家户户都要吃的,京城里好像不讲究这个。”
    太后露出了惊喜之色:“这是蒿子粑粑?好多年没吃过了,有一年哀家特意让御膳房做,他们倒是做出来的,只是完全没有家乡的那种味道,又甜又腻。后来一问,那厨子说怕蒿子苦,特意加了蜂蜜,殊不知,吃蒿子粑粑,就是吃那种带点淡淡苦涩的清香味,只不过”,她把金黄色的饼子举到眼前转了转,“小时候吃的好像不是这种颜色。”
    宇文娟解释道:“您说的那种是用水烹熟的,这种是油炸的,原料一样,做法不同。”
    “原来还可以油炸”,太后一面说一面咬下一口,随即赞叹连连:“真不错,原滋原味,除了油重点,跟小时候在家里吃的一样。”
    我也被勾起了故乡的回忆,谁知刚夹起一个,就被太后抢了过去,煞有介事地劝我:“你昨天才闹了肚子的,这种野菜做的饼子,又是油炸,你最好别吃,反正皇后家的厨子一时半刻又不会走,等你好了,叫皇后家再给你做几个送进宫去,我也跟着沾沾光。”
    宇文娟自然是满口答应,还特别说明:“这蒿子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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