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几个月不见,我们都已经出嫁了。今日重逢,瞧着你不似传言中那般,反倒日子不错的样子,姐姐心里替你欢喜。”林香凝勾唇,故意抬手摸了一下坠马髻上斜插的玉簪。
顾见骊的视线顺着林香凝的手看向她发间的玉簪。那支玉簪原本是顾见骊的,也是在她狼狈时拿去当铺换了钱的。没想到辗转落在了林香凝的手中。顾见骊曾经在林香凝面前戴过这支簪子,林香凝知道是她的。
林香凝说着恭喜的话,傲气却飘了出来。林香凝刚出嫁,她门第不高且是家中庶女,嫁了金科状元郎,且夫家家世显赫。
曾经天差地别的两女,如今身份随着嫁的人也发生了变化。
周围的人望过来,看戏。
第47章
“哦; 对了……”林香凝微妙一笑; 略偏着头,将戴在坠马髻上的玉簪娶了下来。她抚摸着玉簪,由衷夸赞:“用这般上等的一整块玉料雕刻成这么一根玉簪实在是罕见得很,也显得格外珍贵。这可是我机缘巧合下遇见的; 一眼相中,我夫君就买来送给我了。”
那股子沾沾自喜和炫耀劲儿毫不遮掩。
她又拧了眉,做出思考疑惑的样子来; 说:“我瞧着它觉得有些眼熟; 见骊你之前有没有见过?”
顾见骊看了一眼那枚通体雪白的芙蓉簪。簪子一头雕着一小朵芙蓉,和簪体同色。瞧上去十分素雅。
顾见骊刚要开口,龙瑜君几步走过来,“咦”了一声,诧异地打量着林香凝手中的那枚簪子; 说:“我瞧着有些眼熟,能给我瞧瞧吗?”
“当然。”林香凝欣然答应。
林香凝自然知道顾见骊与龙瑜君曾经交好; 只是如今两个人身份一个云端一个泥里,再不复曾经的亲昵。由曾经的闺中密友羞辱; 岂不是更是开怀?
林香凝期待地望着龙瑜君。
龙瑜君笑了,恍然道:“这不是见骊的吗?”
“是吗?”林香凝惊呼一声,眼中的幸灾乐祸却藏不住。
龙瑜君转头望向顾见骊,大声说:“见骊; 你不是把这支簪子赏给你身边那个丫鬟了吗?叫什么来着?季春是吧?”
林香凝脸上的笑有些僵。
顾见骊颔首; 神色不变温声款款地胡说八道:“我是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 祖母去世时为她守孝时戴的。祖母孝期过了,便不宜再戴,所以赏了季春。”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居然香凝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真是巧得很。”
她温柔的目光打量过林香凝身上紫色与红色相搭的襦装,友善地说:“这簪子素雅,香凝若是换一身浅色的衣裳会更搭些。”
林香凝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有些难看了。
龙瑜君看了顾见骊一眼,笑着打圆场:“碰巧一样而已,香凝你这支簪子定然不是见骊守孝时戴的。你的状元夫君怎么会买这样的东西给你呢。”
顾见骊双眸澄澈一片真诚,她弯起眼睛浅笑,从龙瑜君手里拿过那支白玉簪,接话:“这支自然不是我那支。我那支表面上瞧着是一体的,其实并不是。簪上的芙蓉是可以拆下来的,只是做工巧妙瞧不出来而已。可不像香凝这支真的是一体的……”
顾见骊轻轻“哎呦”了一声,无措地望着手里的白玉簪。那枚林香凝口中所说的一体簪分开了两部分,小小的芙蓉花安静躺在顾见骊的手心。
顾见骊和龙瑜君默契地对视一眼,顾见骊默不作声地将拆下的簪子重新安装上。龙瑜君轻咳了一声,略尴尬地对林香凝说:“想来你夫君一心只读圣贤书,一不小心买错了,定然不是故意买守孝之物赠予你的。”
龙瑜君从顾见骊手里拿过那支簪子,略显不太好意思地递还给林香凝,却又在林香凝讷讷伸手来接的前一刻松了手。白玉芙蓉簪落在青砖上,碎了。
“我不是故意的。”龙瑜君道歉。
只是左相孙女的身份摆在这里,她口上道歉,却并不需要什么真诚的态度,林香凝也担不起。陪她演了这么久的戏,已是给她面子。
顾见骊蹙眉,惋惜轻叹,说:“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簪子。今日只是香凝衣服选错了而已,若选对衣服是支簪子是会更好看的。”
她看向林香凝,大方道:“香凝,你今日梳的发髻时间久了没簪子别发,发髻会散开的。”
她微微偏头,摸了摸发间的步摇,道:“可惜了我今天没戴簪子,不能给你一支。”
“不用了。”林香凝咬牙切齿,努力保持冷静,“我另一个丫鬟那里给我带了备用的!”
她转身,一步步离开,咬得银牙咯吱咯吱地响。
龙瑜君看着林香凝的背影,鄙夷的目光毫不掩饰。她走到顾见骊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一个不入流的庶女通过些不耻的手段嫁给了金科状元,仍是个不入流的东西。不要因为这种泥里的虫蚁动怒。”
顾见骊浅笑着摇头,轻声说:“没有的,我没生气,不值当。”
两个人相视一笑,顾见骊原本心头上笼罩的阴云散了一半。
龙瑜君打量了一下顾见骊的眼睛,才信了顾见骊是真的没生气。她稍微心安,说道:“状元郎我动不了,但是给她些教训还是轻而易举的。”
顾见骊翘起嘴角来,说:“我只知道你再不回去,你祖母又要罚你的。”
龙瑜君果然眸色微变,略有忌惮地轻吐了下舌头,全没了刚刚的气势来,也不再与顾见骊多说,匆匆赶回去。
顾见骊刚刚坐下,忽听姬无镜随口说了一句:“日后补给你。”
“什么?”顾见骊偏过头瞧他。她没听懂,也没怎么听清。
姬无镜却不再说了,也不再打理顾见骊。
没过多久,林香凝又过来了,这一回她不是一个人,还挽起另外三两个不知谁家的女眷。她也没有找顾见骊,而是拉着那几个女眷坐在距离顾见骊不远不近的地方。然后,她高声阔谈地跟身边的几个人夸赞自己成亲的排场有多大,有多体面,又滔滔不绝地炫耀着收到的聘礼。她那张小嘴儿像说书人似的,叭叭叭,把聘礼单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背了下来。四只鸡绝对不肯说三只。两只鹅倒是能吹成四只。
周围人都听见了。
谁让她有“手腕”,真嫁给了今年的状元郎做正妻,正是威风的时候。
姬无镜原本没在意她在说什么,可不久后就被她背礼单引去了注意力。他一手托腮,懒洋洋地听着林香凝捡豆子似的背礼单。姬无镜听乐了,忽然沙哑开口:“她在干嘛?说书吗?怎么没人给赏钱啊?”
一枚铜板从他手中弹出,划过半空,落在林香凝面前的桌子上,铜板在木桌上晃动不停,发出一阵长长余音。
林香凝说了一半的话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她盯着面前那枚铜板,心跟着铜板的晃动而乱颤。
“怎么不继续了?”姬无镜换了个姿势,懒散靠在椅背上,狐狸眼眼尾挂起三分笑来。
原本林香凝大说特说的时候,周围坐着的人虽然都听着她吹嘘炫耀,可仍旧偶尔与身边闲聊两句。此时却是一片寂静,谁也没发出声音来。
没人回姬无镜的话,姬无镜不高兴了。他敲了敲顾见骊面前的桌子:“你说!”
顾见骊瞧了他一眼,一整正经地说:“兴许是赏钱少了。”
姬无镜开怀大笑。笑得别人毛骨悚然。
他挑起狐狸眼,扫过周围一群人,拖长了腔调,懒洋洋道:“你们不能白听啊——”
有人起身,用颤抖的手将袖子里的银子放在林香凝面前。今日进宫,很多人并没有随身带着金银,只好摘了些首饰放在林香凝的桌子上。
有一位十三四岁的姑娘捏着自己的镯子舍不得地摇头,跟着她的奶娘贴着她的耳朵说:“回去跟老爷再要就去,可千万别惹那个疯子啊!”
林香凝看着堆满桌子的首饰,脸上涨红如发烧。她本是家中不得宠庶女,本身就没什么金银首饰。如今摆在她面前的首饰中,有些十分昂贵,是以前的她做梦都想拥有的。可此时她完全笑不出来。巨大的屈辱感把她淹没。她虽然眼红这些首饰,但是她根本不想要,她想要硬气地还回去,更想有骨气地当场摔了。
但是她不能。
她唯有攒紧了手,乃至指甲戳破了掌心,强撑着自己不要当众落下泪来。
姬无镜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偏过头,靠近顾见骊,随意问:“你当初嫁给我的时候,府里给顾敬元那老东西送去了多少聘礼?”
顾见骊回忆了一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两匹布,一袋米、一袋面。”
姬无镜等了等没等到顾见骊继续说下去,他惊讶地问:“没了?”
“还有五十两银子。”顾见骊补充道。她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没有遗漏,才再说:“没了。”
姬无镜面无表情地盯着顾见骊的眼睛半晌。
顾见骊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想到了什么。聘礼是少了些,广平伯府定然是觉得姬无镜不会醒过来才会那般随意打发。如今姬无镜醒了过来……
顾见骊根据这段时日与姬无镜的接触,揣摩着姬无镜的想法。她决定做一回挑拨离间的小人。她抬起眼睛,光明磊落地对上姬无镜的视线,认真地说:“家里几位兄长娶妻自然不是只有这些聘礼的。是的,你家里人欺负你。”
姬无镜一下子站了起来,往外走。
顾见骊也起身,跟了上去。她走在姬无镜身后,悄悄翘起嘴角。笼罩在心头上的那剩下一半的阴云也在悄悄散开。
宫中热热闹闹,人影不绝,顾见骊跟着姬无镜逆着人流离开宴厅。姬无镜人高腿长,顾见骊疾步而行也有些跟不上,走得有些吃力。
姬无镜立在红墙下,侧着身等她。瞧着她裙影摇曳而来,午时的阳光罩下来,她的影子仿佛都是香的。
顾见骊赶过来,因为让他等而露出歉意的笑来。
姬无镜轻咳两声,不耐烦道:“走不动,扶。”
一个小太监一路小跑过来,细着嗓子:“门主大人,我们督主请您到西厂一聚。”
“陈河?”姬无镜神色不明地微眯了眼,朝西面看去。
第48章
陈河这个人名气并不小。前些年东厂势大; 后来陈河将西厂逐渐发展起来,与东厂并立。东厂西厂与玄镜门皆为陛下做事。不同于玄镜门隐在暗处,仅凭名单取人性命。东厂与西厂立在明处; 东厂与西厂两位督主是真正手里握着实权的。
与玄镜门暗杀的性质不同; 东西两厂原本主要为了护佑陛下与宫中安危。只是自陈河接手西厂,因其个人手段太过狠辣; 亦掌杀伐之事。尤其自姬无镜中毒暂离玄镜门,玄镜门能力渐弱,西厂也逐渐接手了部分暗杀旨令。
陈河此人虽为宦臣,却极为俊美清秀。他总是一袭青衫,怀里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因其洁癖; 总给人纤尘不染之感。旁人不能近身; 除了那只猫。
据说; 他自创了许多种折磨人的法子。但凡落在他手中的犯人无一不招供。
顾见骊扶着姬无镜往西厂去,一路上暗暗揣摩着西厂督主为何要见姬无镜。东厂与西厂一直不和,即使在陛下面前也不会掩藏。玄镜门除了杀人其余时候都很低调。顾见骊仔细想了想; 倒是没听说玄镜门与东西两厂有过节。
顾见骊忽又想起来当初姬无镜说要给姬月明提亲,曾说过想将姬月明说给陈河; 姬无镜似乎还随口说他与陈河是朋友。
也不知道是不是随口瞎说的。
顾见骊偷偷瞧了姬无镜一眼,怀疑姬无镜这个人真的会有朋友吗?
到了西厂; 顾见骊远远看见了陈河。顾见骊从来没见过陈河,可她还是一眼把陈河认了出来。
姬无镜瞥了一眼顾见骊; 问:“你这一路在想什么?”
顾见骊想了一下; 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和五爷成为朋友。”
“这个问题……”姬无镜沉吟了一瞬; 忽然笑了,“那定然是长得好看的。”
顾见骊怔了一下,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姬无镜。就知道这人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来!顾见骊抬眼看向立在石阶上的陈河。
陈河一身青衫,一手负于身后,立得笔直,他垂眼望着面前围栏上趴着的小白猫,安安静静的。
嗯,这个陈河是挺好看的。
“督主,玄镜门门主到了。”小太监细着嗓子禀告了一声,弯着腰恭敬退下。
小白猫扭头看向姬无镜,忽尖锐地叫了一声,一跃而起。陈河伸手,稳稳将它接在怀里,安抚似地揉摸着它背上柔软的毛发。手指修长且白,不像舞刀弄枪的手。白猫在陈河的怀里蹭了蹭,终于温顺下来。陈河这才抬眼看向姬无镜,目光扫过顾见骊。
看见陈河眼睛的那一瞬间,顾见骊十分意外。她想象中的西厂督主当不会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陈河问:“身体可好些了?”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全然没有太监的尖细之感。
姬无镜随口说:“别记挂。”
顾见骊垂眼,她竟觉得姬无镜的声音比陈河清冷的声音更阴森得像西厂督主。
“若不是你不要督主之位,我也爬不到今日的地位。自然记挂。”陈河淡淡道。
顾见骊惊愕不已。她刚刚还觉得姬无镜更像西厂督主……
“有话快说,急着回家算账。”姬无镜道。
陈河怀里的白猫挪了挪身子,这细小的动作引得陈河垂目瞧它。他在看向那只猫的时候目光里染上了几分温柔。他抚摸着白猫,对姬无镜说:“帮我杀个人。”
“嗤。”姬无镜笑了,问:“怎么,你这只手除了摸猫已经不会杀人了?”
“开个价。”
姬无镜转身就走。
陈河叹了口气,望着姬无镜的背影,无奈喊:“师兄。”
姬无镜犹豫了一下,才停下脚步,懒散而立,也没转身。
“去,自己玩。”陈河拍了拍小白猫的头,将它放走。转而看向姬无镜的背影,道:“这个时候午宴应该开了。留我这用饭吧,你不想吃,嫂子未必不想。”
姬无镜侧首看向顾见骊。顾见骊模样有些呆呆的,实在是被陈河的那一声“师兄”惊到了。
姬无镜果真带着顾见骊留下用饭。
陈河自然十分了解姬无镜,饭桌上摆着不同的鱼,不同的烹法。
陈河不与人同食,在他面前只有一碗清粥,他斯文地吃着粥,偶尔撕几块鱼喂给窝在他腿上的白猫。
姬无镜吃鱼的时候向来专注,并不讲话。顾见骊坐在姬无镜身侧,只吃了一点东西。
姬无镜吃着吃着,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陈河给白猫喂鱼。他转过头瞥向顾见骊,说:“一只猫吃的鱼肉都是撕好的。”
顾见骊无辜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筷子,帮姬无镜将鱼肉撕成小块。
陈河颇为惊讶地扫了顾见骊一眼。
趁着顾见骊撕鱼肉的功夫,姬无镜懒洋洋地问:“杀谁?”
“皇帝。”陈河眉眼不变地喂猫,口气随意。
顾见骊一惊,手中的鱼肉落在了桌子上。
这个陈河莫不是疯了?她会不会被灭口?顾见骊急忙低下头,又拿起一块鱼肉来撕。
“嗤。”姬无镜嗤笑了一声,他后半身向后靠,舒服倚靠着椅背,神情莫测地扯了扯嘴角,道:“你有病吧?”
姬无镜忽然又换成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来,说:“你知道玄镜门是什么东西吗?我姬昭是给皇帝做事的,是他的狗。”
“你可别侮辱狗了。”陈河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温声道,“昌帝醉心于长生不老,东厂送过去的丹药吃多了,已经没几年可活。这大姬早晚易主,与其等着新帝继位,不若主动……”
“不爱听。”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