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醒来,薛崇训才现自己还在武大郎的府上,武二郎昨晚也喝了个大醉,兄弟三人都是中午才起来。现在薛崇训还觉得脑子依旧昏昏沉沉的。
他们坐在敞厅里一起喝茶醒酒。木格子门里有个身作白色罗裙的清丽女子,正在焚香鸣筝。“咚、咚……”一声声高低错落的琴声与雨声化为一体,薛崇训仔细听了一会,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弓马剑术,这几样贵族子弟的修为之中,音律是薛崇训最喜欢的一样,可他仍旧是什么琴谱,便怀疑那琴师根本没看谱,只是随心而奏。
雨水从瓦片上连成一线线往下滴,滴到下面的阳沟里,“**……”轻响,犹如琴声的伴奏。
这时薛崇训说道:“我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估计本月就会调任户部或是御史台,以钦差的身份去协助刘安管理漕运。咱们兄弟几人得有好一阵见不着面了,今日一聚,就当是告别吧,走那天不必相送了,省得听你们长吁短叹。”
壮汉武二郎皱眉道:“长兄怎么现在要出京?”因为太平和太子两党依然在对峙,所以武二郎才有此一说。
大郎武崇敏则沉吟道:“母亲另有差事派给长兄?”
薛崇训一想,虽然武氏兄弟还算靠得住,但皇家说到底都是一个圈子,万一泄漏了可就不妙,他便没有承认,只说道:“我在京师也帮不上什么忙,漕运也是件大事,刘安下去一年了也不见成效,他也是母亲这边的官员,我出京看看是怎么回事。”
“何日归来?”
薛崇训笑了出来:“大约在冬季。”当然武家兄弟不知道他为何笑。
笑声是会感染人的,武崇敏也爽朗笑道:“那就不送长兄了,你回来的时候咱们去接你。”
“这话我爱听。”薛崇训笑道。
武崇敏又指了指里面弹琴的那女子:“我看长兄看了她好几眼了,正好昨晚咱们喝酒大醉澡也没洗,一会叫她陪长兄沐浴。”
薛崇训忙摇摇头:“不必了,真的没那心思,喝会茶我先走了,临行前还有一些准备的事。”
“长兄何必介怀,只要不是你弟媳妇,我这里的女人你们随便玩。”这时武崇敏见薛崇训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或许是金城公主送的那簪子,他便笑道,“看来长兄对金城是真上心了?”
薛崇训道:“上不上心,我也不能……我不能接受兄弟玩我的女人,哪怕是个通房丫头,所以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武崇敏笑道:“看来长兄是没有悟透,郎君有钱有权,小娘有姿有色,如此而已。”
“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以为看透了本质。”薛崇训突然很认真的看着武大郎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都是自欺欺人自以为是,人间万象,什么人都有,人心哪里有这么容易被悟透的?”
武二郎拍了拍桌子:“长兄不要,我要。大哥,一会让那弹琴的女人陪我,会弹琴有鸟用,会‘吹箫’才好。”
武崇敏哈哈笑道:“不行,她不能给你,不然的话,既是焚琴煮鹤,浪费了好材料,又没用到点子上,不能把你侍候高兴了。一会我带你看另外几个,床|上的花样什么都会。”
薛崇训笑了一阵,便站起身来,抱拳道:“那我就告辞了,别送,自家兄弟不兴那套繁缛玩意。”
说罢薛崇训便从奴婢手里接过一把油纸伞,走进了雨中。武家两兄弟站在屋檐下,目送他出门。薛崇训走到门口的时候,头也不回的扬起手,向后面挥了挥手。
上了马车,薛崇训对庞二说道:“去宇文家。”
……
“卫国公请上坐,快看茶,怎么如此之慢!”宇文孝的眼睛里露出了高兴的光辉。他那张脸上的皱纹真是触目惊心,原本是张很严肃沧桑的脸,但此时喜悦之情仍然溢于言表。
薛崇训忙道:“不在官场,便不讲官位高低,您年长又是主人,请……不要推辞了,挺费时间的。”
“那好,好!”宇文孝看了一眼一旁的女儿,大模大样的坐到了正北的椅子上。薛崇训也拂了一下长袍,坐了下来。
他沉吟了片刻,便说道:“今日登门造访,两件事,一是来告别……”
宇文姬顿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薛崇训。
薛崇训现她的目光,不由得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说道:“去年户部侍郎刘安下去整顿漕运,快一年了依然毫无成效,他是母亲大人举荐的人,所以母亲让我下去看看情况,数月便回……二是有件事想托您去办,上次在城隍庙意图行刺我的白无常,她本人我不想计较,但我想知道确切的结果,谁在背后指使。”
老头子忙道:“既然三娘在薛郎手下,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白无常以前确实是我的人,但我进入官场以后,她就已经背叛我了……”
薛崇训举起手打断他的话:“不必解释,我知道。正因为她是您的旧部,所以您才更了解她,最有可能查出真相。白无常行踪不定,这事儿我没指望官府……还有官位,暂时您别升了,如果可以,最好先把官辞掉,以后再说,明白这个意思吗?”
宇文孝点点头。
这时薛崇训把目光移到了宇文姬身上。老头子见状便说道:“我去催人准备晚饭。”他说罢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薛崇训和宇文姬两个人了,宇文姬仍旧站在那个角落里,低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昨天宫里的事今天长安城就有人说了,我不明白,你说只能娶公主,怎么非得是那金城公主?她要去吐蕃和亲,你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么?”
薛崇训笑道:“你吃醋了……在咱们大唐,有地位的男子谁不是妻妾成群?入乡随俗,我就算娶了公主,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宇文姬冷冷道:“我可不是吃醋,只是提醒你,如果你果真要娶公主,金城并不是好的选择。”
薛崇训摇摇头:“和亲的国策,我本来就看不惯,反正朝廷刚刚才决定此事,送金城去吐蕃还有一段日子,这段时间,谁知道能生什么事?机会还是有的。”
宇文姬低下头有些忧伤的说道:“我不求名分,但求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如果你们真的是两情相悦……师父说与人为善,成人之美。我是个多余的人……”宇文姬说到这里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来,“我浪迹江湖,遥祝你们白头偕老。”
“宇文姬!”薛崇训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伸出袖子的一角给她揩了一把眼泪,“说什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大唐,众人都是有妻有妾,我会对你们都好。”
宇文姬缓缓伸出手,摸到薛崇训胸口受过伤的地方,轻轻说道:“我只要你的心……金城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虽然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的一些事。在宫廷里的公主中间比,她无权无势也没有靠山,人又长得漂亮,平时肯定少不了被人排挤;现在又要被当成牺牲品送去吐蕃。天生丽质,却有这样不公的经历,她很可能心机很深。我不是故意要说她的坏话,是怕薛郎被女人骗了,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如果她受到这样的待遇,还能保持平和的善心,那我真输得心服口服。”
薛崇训沉吟不已,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金城的一笑一颦,当即便说道:“她就是那样的人,和你一样好,虽然被人不公的对待,依然保持着美好的心灵。你输了,以后和她好好相处行吗?答应我。”
宇文姬抬起头眼泪还没干,却笑道:“真要是这么好的人,不仅男人喜欢,女人也喜欢呢。那我不和她抢你了,反过来和你抢她,呵呵。”
“不怕,反正肉都是烂在锅里,到时候咱们随便怎么玩,省得闷。”薛崇训坏笑道。
“坏东西!”
薛崇训在她耳边说道:“一开始你就知道我坏的。”
宇文姬脸上羞红一片,轻咬了一下朱红柔|媚的嘴唇,低声说道:“被你带坏了……什么时候你再像氤氲斋那么坏一次可好?”
薛崇训道:“这几天要忙着准备启程,还要去朝里交接公文,事儿挺多也没心境,等我回来,还是在氤氲斋如何?”
“嗯……”宇文姬把头埋得很低,耳根子都红了。
“走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得先活下来,才能厮守不是。别伤心,你一直呆在我的心里呢。”
宇文姬道:“现你变了不少……不会因为金城吧?”
“又吃醋了。”薛崇训笑道。
两人说了一会话,薛崇训便告别出门,依旧让宇文姬别送了。但当他刚要上马车的时候,却听到宇文姬在喊他。
他回过头,见宇文姬没带伞就跑出来了,眼巴巴的站在门口看着自己。薛崇训便说道:“回去吧。”
雨还在下,噼噼啪啪地打在油纸伞上,聚成一条条水线,沿着伞的边缘滑下来。
第一章 河水
雨过天晴,天地格外的清晰,以广厦万千的雄伟长安城为衬托,河上的千帆竞更显得分外壮观。。薛崇训眺望这样的古味盎然的场面,胸中一阔,是诗意大,虽然没作出什么诗来,但也不禁感概好诗果然是需要时代背景的。
他启程前就和熟人人告别过了,并叫大家不用送别,可到了码头的时候,还是有人来送,人情难却。
母亲在庙堂上影响很大,给薛崇训安排个新的头衔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薛崇训的官职改了户部侍郎,兼御史大夫、转运使,和现在在东都的刘安一样的官衔。两人平级,不过薛崇训得到了一份“运河沿岸各级官吏一应节制”的圣旨,等同于钦差,太平公主是想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免得因为受到权力制肘影响正事……巡察漕运不过是幌子而已。
帆船上的旅行用度都准备好了,薛崇训抱拳和同僚们作别,正欲登船时,却见一辆很特别的马车向码头这边行驶过来。确实很特别,因为那辆车上有宫廷里才用的装饰。
宫里谁来相送?薛崇训想了一会竟想不出应该是谁。
码头上的官僚都是京官,自然也有点见识,这时见到那辆车,和薛崇训一样都被吸引了注意,纷纷看了过去。过得一会,马车行到了薛崇训旁边停下来了,但是上面的人却没有下来。
一道竹帘挡在车窗上,精致淡雅的本色珠帘给人很有格调的感觉。薛崇训一边猜测着来人,一边抱拳作礼道:“友人既然给面子相送,何不一见?”
这时响起了犹如天籁之音的悦耳声音,轻柔、温和、脱尘脱俗,“既然是离别,何必再相见?今日前来不为见面,只为几句话。因为有些不便,失礼之处请薛郎见谅。”
金城公主!薛崇训十分惊讶,他真没想到金城竟然亲自来送别。虽然那天在麟德殿自己表现得不错,但对于金城这样倾国倾城的人物,如果某人第一次认识她然后表现了一番,就想让她一见钟情,那她能钟情的人也实在太多了……原本薛崇训就没抱什么希望,所以听到是金城的声音,确实是出乎意料。
薛崇训强制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努力保持着平静,“能得公主亲自前来相送,薛某已是荣幸之至。”
这时身边的同僚们都笑嘻嘻的作礼退避与人方便,就剩薛崇训一个人站在车帘之旁。
车帘里面的温柔声音轻轻说道:“那天的事,谢谢你……但是以后别这样了行吗?”
薛崇训的脚下不由得动了一步,看着那竹帘道:“怎么了,是我让公主困扰了?”
沉默了一会儿,金城才缓缓说道:“你知道我是要去吐蕃的,我是不想曾经关心我的人困扰难过,所以以后别这样了……我也不太习惯被人过分注意,简简单单的过活比较好。”
薛崇训的胸口不知怎地竟然一痛,面上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金城又说道:“没事了,祝福你一路顺风,好好做官,造福百姓才是正事。”然后她又轻轻说道:“走吧。”马夫便扬鞭赶车掉头。
薛崇训怔怔看着马车远去,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一旁三娘忽然冷冷地说道:“金城公主好生奇怪,既不是来回绝郎君的心意,又躲躲闪闪,那她白白跑一趟作甚?”
薛崇训沉吟道:“是啊,那她为什么要关注我哪天走,为什么要专门出宫亲自跑一趟?”
三娘说道:“我觉得此人的心思不是那么简单的,郎君要多个心眼。”
薛崇训摇头苦笑道:“尊贵的公主,绝世的红颜……可是她能怎么办,一个女子的终身幸福和国家大事比起来算什么,她能有什么办法?世间万苦,人最苦。有苦难言啊。”
“上船了,走吧。”他看了一眼那轻车远去的方向,转过身,向河岸走去。
同僚们站在岸边,打拱的打拱,挥手的挥手,“一路平安。”“早日归朝……”在各种各样的祝福中,风帆扬起,河水荡漾、江湖漂渺。
一出长安,雕楼华栋很快就不见了,田园风光迎面而来。大唐依然是农业为主的帝国,庄稼才是最美丽的风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天地间非常亮堂,河水静静地流淌,田野一望无际,薛崇训站在船头,仰面感受着清新的风。
“母呼儿饭、儿不饭,人饿须知饲牛晚。放之平泉,以宽牛劳;浴之清浅,以息牛喘……”河边上传来了一阵牧歌。
歌声走调就像因哽咽而变声,牧歌中露着浓浓的感情,除了溢于言表的对耕牛的爱护、大约还有农人的艰辛吧……薛崇训知道,阳光明媚的田园风光下并非诗人们赞美的那样安逸,关中百姓不仅要负担承重的租庸,还要被征到折冲府充当帝国的主战兵力府兵。
薛崇训转头对三娘说道:“不出豪宅的贵胄,永远听不懂牧歌,我相信有些大臣平治天下的抱负是自内心的。”
看着三娘的脸,他忽然现一个细节,这些日子三娘脸上有了些血色一样,比起一开始见到她时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脸色,现在她仿佛健康些了。
“三娘,记得在城隍庙白无常要杀我,她说一招就把你撂倒了,白无常当时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她说‘三娘原本是活在阴暗里的人,你让她傻兮兮的站在太阳底下,连我的一招都没挡住’……我想问你,你觉得明处好,还是暗处好?”薛崇训随口说着。
三娘道:“只要有心,杀人很简单……除了杀那种随时都有护卫的达官贵人。暗处牵挂的事少,当然更有效。”
“有道理。”
薛崇训站在船头,想着什么,过得一会又沉吟道,“这回咱们得先在运河上弄点动静出来转移视线才行。”
……
一行人走走停停,沿着漕运航线到达潼关,因为前面是黄河,黄河上偶有险道,行船原本就不甚安稳,于是薛崇训从驿站上领了马匹,骑马从6路继续东行。
过了几天,他们到了陕郡附近,薛崇训决定去三门砥柱实地察看一番,因为这地方历来就是漕运的大问题,犹如一块石头卡在动脉一样,每年损毁的船只粮食不计其数。他此行名义上就就整顿漕运,既然来了,去看看也是一种难得的阅历。
薛崇训差人去雇了个熟悉当地的船夫当向导,是个黑瘦的老头子,船也很小。方俞忠见状便问道:“您老这船能行么?”
京里来的人,出手自然不会吝啬,老船夫立刻拍着胸膛道:“年轻人,给你说个典故,当年赵王问,廉颇老也,尚能饭否?这不是瞧不起人么,人不可貌相,船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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