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青看了他一眼,她发现这个人可真是胆大。
“别这么看我,不仅仅是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楚国的内政从五年前就由太子全权接手,你周游列国肯定知道,外面传的都是楚太子,没有说过楚王的。”
的确,楚国的象征是楚太子,并不是楚王。说来楚王也算是诸国中的一个奇葩,历来都是父子相争互相残杀的,他倒是看的开,早早的就让太子掌权,也不怕把自己玩死。
“张大谏,哦不,张令尹。”大司马摸了摸小胡子,嘿嘿笑,“这个称呼好威武。”
他接着说悄悄话:“你年纪不小了,到现在都没有个家室,我有个侄女性情温婉容貌昳丽,是司召大人家的小女儿,今年15岁,你们要是成婚保管一辈子幸福。”
又来了,张培青格外头疼。大司马这个八婆,一个当朝大臣不好好关心国家大事,天天想给她说媒。
“你这幅表情会影响我们交情的。”大司马很不满意,“我那侄女出身高贵样貌姣好,你有什么不喜欢的,郢都城里想要娶他的男子比蚂蚁还多,再说了,你要是娶了她,她还有个姐姐给你做妾,虽说是个分支的女子,但是长相同样好看。”
张培青无语。这不是重点好吗。
“黑子啊,你我同朝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吧,我那侄女天天心心念念的就是你,你说我这个做长辈的该怎么办?”他目光悲哀,眼中闪烁着希冀。
张培青捂住抽搐的嘴角,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大司马见她怎么都不动摇,愤愤地瞪着她,重重哼了一声把脸扭开。
高座上的楚荆瞥了两人一眼。
下朝之后张培青刚出殿门,那方大司马就不紧不慢的晃荡在她身边。
她赶紧出声提醒:“你别浪费口舌了,我现在暂时还没有娶妻的打算,等这段时间忙过去了,你再和我说成不?”
大司马沉吟片刻,看了看她真诚的眼神,欣慰地点点头。
张培青松了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那方七八个朝臣热情地包围上来,七嘴八舌恭喜了起来。
“张令尹可是楚国自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令尹,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声名,实在叫我辈赞叹也——听说张令尹尚未娶亲,老朽有一小女年芳十六,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不知张令尹何时有空去我府上坐坐?”
“令尹大人今日有空否,不若到我家中赏花品酒?我家有这郢都城里三百种花,每到这个时候花香怡人,令人陶醉。”
“呀这不是我们张令尹大人吗,好巧好巧,我等后日有个赏花会,就在淮河边,彼时还有无数女眷前来,张大人不如也来参加?”
“我家有女儿……”
“我家有女儿……”
“我家有八个女儿……”
大司马不耐烦地将包围的人一个个推开,冷笑:“诸位,楚国才刚安定,张令尹为国日日操劳,如今尔等却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她,这样做不太好吧。太子不日将登位,诸位是不是该多关心一下国家大事?”
众臣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掩面羞愧而走。
大司马赶紧拽着张培青离开,不忘记叮嘱她:“你可要记得你的话,别被那些人迷了眼睛。”
张培青连连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楚国新王即将登基,这么大的事情很快就传遍天下,诸国纷纷接到了来自楚国的书信,彼时他们的代表会一一前往楚国参礼。
小国们本来就因为诸大国轮番灭亡而惶恐,听说楚荆要正式上台,更加恐惧了。而远方喜气洋洋的燕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宫楼中正享受美人捶肩捏腿的燕王听见下手边谋臣朗读的声音,猛地惊醒过来,“你说什么?楚王要退位?换成楚荆?”
“然也。”那臣子赶紧弯腰回答。
“楚王这个时候退位……”燕王咦了一声,总觉得心头膈应。
“大王,楚荆向来野心勃勃,此番称王只怕日后会对我们燕国不利。”臣子忧心忡忡。
早前楚国邀请他们一起攻打秦国的时候,就有不少人阻拦,他也是其中之一,怕的就是今日的场景,只可惜大王根本不听他们的话。
“哼,楚荆小儿有何惧哉。”燕王才不会将这个放在心上,他牢牢记得张培青当初开的条件呢。
楚国承诺了不会攻打燕国,张培青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想通了,燕王再次舒舒服服的软倒在榻上,招招手,美人连忙殷勤地喂上一颗果仁。
臣子悲哀地看着他,将凄怆的叹息咽下喉中。
多事之秋,各种消息接连不断,前段时间齐国才灭亡,紧跟着就是秦国,没想到现在又来了个楚国新王要上位。
若是别的什么小国,人们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可问题是楚国如今是诸国中的龙头老大,上位的人还是可怕楚荆,这就不得不叫人心惊胆颤了。
况且楚国有个天下闻名的张培青,她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近年来诸国间这么多动乱统统拜张培青所赐,就连韩国百里仲华和鬼谷的薛纪清都败在她手中,若任凭她和楚荆胡作非为,日后他们这些小国还怎么存活?
最可恨的是,因着张培青日复一日飞涨的名气,近年来天下才子十有□□都因为仰慕她而大量流往楚国。如今秦国战事告一段落,这种趋势更加疯狂了。
人才短缺于其他国家而言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后果,但没有一个人不明白其重要性。
所以说,如果楚荆是想要除掉的头号敌人,那么张培青就是必须杀掉的绊脚石。
怀着这种想法的人诸国中数不胜数,只可惜迄今为止尚且没有一个成功的,包括以剑客闻名的齐国。
听说当初齐楚交战的时候,齐王曾经派出宗师太昭暗杀她,最终却铩羽而归。这让诸国私底下惊骇了许久。
作为当世第一大国,楚国的登基典礼不可谓不盛大,礼仪之繁琐叫人咂舌。
一大早张培青就穿戴整齐,和众臣一起来到王宫,然后再跟随太子以及楚王,前往楚国最雄伟的山峰白蛉山,在那里点燃火堆开始祭天,接下来要到山下的黄水凹地祭祀大地,下午还要到天星台祭祀寒暑四季,然后到宗祠祭祀先祖……
以上仅仅是第一天,整个典礼要举办十天才成,中间包括新王驾车在郢都城内逡巡百姓,包括和诸国使臣一一见面慰问等等,想想都觉得麻烦死了。
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里,楚荆的礼服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楚国的朝服向来大气端庄,以深红色为主,辅以黑色滚边,今天楚荆身上这件也不例外,只不过在此基础上多绣了三山八川、日月星辰、黍菽稷稻,看起来庄重而华丽。
同色系的礼帽上,从冕的两侧垂下来长长的缎带,映衬着白皙的皮肤、冷漠的双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惊艳。
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张培青有种电流蹿过头发丝的感觉。
她深深觉得,楚荆之所以这么受平民和贵族的爱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长得太帅。
毕竟楚国是诸国中最看脸的国家。
典礼到第三天的时候,才开始正式会见诸国使臣。
来的人有许多张培青认识的,也有许多她不认识的,不管是哪一种都对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无数的赞美声喧喧嚷嚷,自来熟的使臣们用三寸不烂的舌头将她夸成了花,好似在他们眼中张培青就连指甲盖都完美无缺。
——反正他们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曾经无数次唾弃过这个人的。
此时大家的称呼也由之前的“张大谏”“张黑子”,自然而然的统一改成了“楚令尹”。
没错,张培青现在可是今非昔比。
楚国令尹是什么样的地位?放眼天下那个敢不给几分面子?
何况就算没有这个名头,光是“张培青”这三个字扔出去,谁能不知道它代表的含义和价值?金钱、地位、权力,甚至是国家的昌盛和荣誉。以一介谋士之名,掌握天下兴衰,百年来独此一人尔。
被包围的人不只是张培青,还有楚国新臣薛纪清。
说起当世数一数二的谋士,大概所有人都会想到三个名字,薛纪清绝对是其中之一。他入世的时间真正来算只有一年,却是天下唯一一个将张培青打败过的人。
“用兵如神”这四个字,是从张培青嘴里说出来的给他独一无二的评价,丝毫没有人质疑他是否担当的起,薛纪清这三个字代表的可是鬼谷兵法。
此时的楚荆早就换上了另一套礼服,那是代表楚国最高地位的、楚国大王的专属袍服,而原本的楚王,早在两天前祭天之后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老去了。
楚荆在问候诸国使臣的同时,不忘记顺便介绍一下他身边的张培青。于是通过他的嘴巴,本来就够出名的她现在几乎万众瞩目。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培青心底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和当初齐国对付她的“捧杀”之法如此相像。
过程走的差不多了,楚荆让她去招呼宋国来客,在张培青离开之前轻轻附耳说了句,“两个时辰后来章华台见我。”
章华台……
没错,现在的楚荆的寝宫已经搬到那边去了。
算好了时间过去,宫正一如既往的候在外面,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牵动满脸褶子的笑容,“令尹大人,大王在等您。”
张培青点点头,褪了鞋,踩着素袜慢慢地走进去。
还记得第一次在楚王宫看见楚荆时的场景,他笔直地坐在常德宫正殿的主座上,仰着下巴,玻璃色的双眼从上往下俯视她,深红交织黑边的袍服蜿蜒在脚边,那种仿佛天生的贵气和压迫感,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来了。”楚荆一只手托着下巴,眼皮微阖,卷曲的睫毛笼罩住眼底的神色,让人看不清楚。
“下臣见过大王。”张培青恭敬地行礼。
楚荆抬眼看着她,“大王?”
“是,大王。”
他嗤笑了一声,音调低沉,压抑着阴鸷:“寡人以为,你从来没有将寡人放在眼里过。”
“大王何出此言。”
楚荆盯着她的脸。果然,张培青这个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慌张,不会有任何的不安和惶恐。这很不正常不是吗?身为一个臣子,怎么能不畏惧自己的君王?
这让他很不开心。
“有人给了寡人一封信,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竟然敢欺瞒天下人,欺瞒他楚荆,张培青的胆子不是一般大。他想看看,当这个天大的谎言和秘密被戳穿的时候,她是否还能保持这种平静?
她眼角跳了一下,“回大王,臣不知。”
“寡人以为,以张令尹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到什么,所以你现在是在敷衍寡人吗?”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睛越来越冰冷,那种眼神让张培青低下头颅不敢对视。
“张培青,你知道欺骗君主是什么罪名吗?”
“处死。”她道。
“看来你清楚的很。”楚荆平静地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犯?”
正如楚荆了解张培青一样,她同样对他了如指掌。这个人越是生气,语调就于是平静,表面上越是镇定,心里越是怒火熊熊。
大概楚荆已经准备好用什么手段杀死她。
因为就连张培青自己都觉得,她完全是死有余辜。毕竟她欺骗了一个骄傲而尊贵的君王,尤其当对方是楚荆的时候。
“为什么不说话,寡人要听你的回答。”他的眸色深沉如墨,里面压迫着可怕的风暴。
“臣罪该万死。”无言以对的她只能拜倒下去,深深地叩首。
楚荆低头看着她,曾经有无数次她以下犯上的时候,他都想将她的脑袋狠狠扭下来,然而其中没有一次能比得上今天、现在!
她以为她面对的是谁?路边的野草野花,还是地上的石块?她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依旧表现的这么坦率?
张培青,好一个张培青!
“过来。”楚荆对她招了招手。
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张培青犹豫了一下,起身走上前。
楚荆往前探了探身子,仔细看她的脸,“寡人以前就觉得你这张脸不顺眼的很,只是后来看多也就习惯了,没想到你藏的这么深。韩国国君曾经当过奴隶,他额头上的烙印是你给处理的?手法和这个一样?”
他问的十分镇定,好似真的只是好奇这个问题而已,偏偏这样更加让张培青心底毛毛的。那两道针扎似的目光让她难受极了。
“回大王,韩国国君的烙印是百里仲华处理的,和下臣没有干系。”
“哦,是吗,那你的是怎么处理的,寡人很好奇。”他平淡的语气可一点都没有好奇的样子,反倒是这种看似平静的气势下窒息的压抑,让她忍不住缩脖子。
瞒是瞒不住的,一味的不承认只会让上位者更加厌恶想要杀死自己,与其如此倒不如坦白。
“回大王,郑国北部的凉山上有一种毒草,吃下去之后会产生强烈的毒性,能让人的皮肤快速变色,吃过毒草再吃它的解药草,毒性会被扩散,积压到脸部,再加点锅底灰修饰就成了。”
这种毒草能让皮肤里的黑色素迅速加深蔓延,还能感染皮下组织以及血液,在其后吃下解药虽然不会死,但是会留下一定的痕迹——这是她周游列国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一种神奇的东西,从某个老药农嘴里知道的。
楚荆听罢立刻皱起眉头,俊脸上嫌弃一览无遗,挥了挥手让她赶紧远离自己,“这样都没把自己毒死,爱卿命可真大。”
张培青撇撇嘴退后几步。她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把自己毒死。
“爱卿欺瞒了寡人,叫寡人很伤心,说罢,你打算怎么死?”优雅的朱红色唇瓣里吐出恶毒的话,“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选一个吧。”
张培青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可真是好看,流云般的线条勾勒出双层的眼皮,眼角晕开天然的黛色,睫毛凌厉而霸道,宛如勾人的妖精。
错,是大爷。
“下臣……不太想死。”
“哦,是吗。”楚荆换了一只手托住下巴,歪着脑袋笑看她:“刚才还说罪该万死,现在就反悔了,你果然是在戏弄寡人。”
错,分明是你在戏弄我。
“寡人听说,赵国当初的势力,现在都在你手中?”
他道:“寡人给你一个机会,十天之内离开郢都,用你手中的势力逃脱郢都的追捕,如果你成功了,寡人就给你一条生路,如果你失败了……”
楚荆凝视着她,口气冷淡下来,“只有这一次的机会。”
张培青怔愣地看着他。
“大王打算给下臣一次机会?”
楚荆淡淡嗯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极了。
来之前无数次想过楚荆会怎么处置自己,就像他说过的那样,腰斩,剥皮,炮烙,凌迟,汤镬,无论哪一种,死是必死的。她压根没想到楚荆会给自己生路。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竟然会在受了欺骗之后,亲手给她放一条生路?
心底突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蔓延,让她呼吸有些堵塞。
“谢大王!”张培青跪下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一刻如果换成自己是楚荆,她一定不会给他活着的机会,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除掉对方。所以,她是真的感谢楚荆,感谢他这一瞬间的心软。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太昭反反复复地念叨这首诗,这是他前天在张培青的手札中发现的。此时的他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