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佐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怕过。
他怕那温润无害的黑脸少年,不敢看他的脸。
老者衣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上不动声色,但笑不语,眸子稍微瞥向赵王的方向,好似在等待他的态度。
主座上的赵王对上众人火热的目光,哈哈大笑,状似爽朗无比:“善。”
司马佐这才站了起来,对着赵王双手交叠鞠躬行礼,然后面向众人谦虚道,“天下之大奇才众多,老夫行将就木,恐年数不多矣,天下还是要留给诸位。”
说罢便施施然坐下,蛋定的不得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难道是默认?默认计策就是他出的?
那位提问的外臣暗骂老狐狸,再看司马老头捋着胡须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无赖模样,就知道今天是别想在他那里套到半句话,心中将司马佐祖上十八代问候一遍,识相地二话不再问坐了下来。
这位放弃了,别人却不一定。
司马佐一口气尚未松开,另一个外臣又开始咄咄逼人:“司马先生老当益壮,何来年数不多之说,倒是我们这些人,要是今天没有向司马先生请教到东西,怕回国后寡君怪罪我等不思进取。”
那人说着起身,深深给司马佐鞠躬行礼,满脸诚恳:“还请司马先生救我。”
王衡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
怎么一个小小的询问,愣是给提升到了“生命安危”高度?这些人三言两语就把司马先生逼到如此境地,当真可怕很。
心底涌起深深地忌惮,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先生一直不让他说明真相的原因,同时也第一次见识到谋士刀不见血的杀人能力。
担忧地看向身边兴致勃勃欣赏美女的张培青,要是今天被质问的是先生,要是先生也被人这样群起而攻之,她会怎么样呢?
“我脸上有花?”黑脸先生忽然开口,吓了他一跳。
傻大个急忙摆手,赶紧递上一个大红苹果,努力遮掩红扑扑的脸蛋:“先生请吃。”
修长的手接过苹果,似笑非笑的眼神钩子般勾魂夺魄。
“咔嚓”的清脆声让傻大个心肝跟着抖了抖,闪躲的眼睛不自觉飘向那张上下开合的红艳艳嘴唇,想到什么似的,俊脸充血从耳根子一路飚红到脖颈。
他装模作样地绷着脸,一本正经喝口冰凉的酒水,压下莫名其妙的火热。再次偷偷瞟过去的时候,先生已经把视线转向大殿中央的司马佐身上了。傻大个胸中升起浓浓失望,百无聊赖地瞪着司马糟老头。
司马佐虽说没什么惊艳本事,到底这么多年岁数不是白长的。
面对外臣咄咄逼问,他气定神闲,谈笑风生:“想不到先生如此逗趣,知道寡君寿宴故而逗大家一笑,若我一言真能救人,老夫可要整顿收拾一番,前去当个大夫了!”
殿中众人哈哈笑起来,那外臣面色铁青,冷哼一声甩袖坐下。
赵王满意地看着底下的场景,从头到尾各国使臣都被他方压制。这会儿两个人都无功而返,其他人也开始暗暗琢磨该用什么样的手段更好。
司马佐狡诈多端,说话滴水不漏,从他这方下手着实不是良计。
骨碌碌转动的眼珠子落在白期昌不远处的黑脸小子,和他旁边高大健壮的男人身上。
这俩人也是大将军的谋士?奇怪,不是只有一个新的谋士吗,另一个是哪儿来的?还是说情报有错,实际上当时大将军收了两个?
使臣们越想越糊涂,对赵国人的奸诈再次深刻了解。为了不让他们知道真相,故意搞这么多幺蛾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太可恨了!
赵国人无缘无故背黑锅,始作俑者还在悠闲地欣赏美人波涛汹涌的大胸和挺翘的屁股。一边儿被当刀使还不自知的傻大个,依旧为自己有幸参加君王宴会而激动万千。
一切看似都很平和。
美人如云,笙歌曼舞,丝竹悦耳,羌笛动人。要不是还有一大群明争暗斗,觥筹交错间血雨腥风的谋士们,那就更美好了。
叹口气,张培青自顾自的降低存在感,当着小透明。然而世界上,总有人不让你舒服不让你好过。
平静的大殿中除了轻飘飘的乐声之外,静的可怕,各国使臣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观赏舞。只听见一道笑声无意间响起,温和又刺耳。
“不知这位黑脸少年是哪方神圣?年纪轻轻却在大将军左右,莫非是大将军的谋士?”
司马佐脸上的笑容僵硬。
大将军呼吸悄然屏住。
赵王眉头轻轻皱起。
所有人所有眼睛,从四面八方,X光般带着强烈的穿透力,瞬间凝聚到她身上。
王衡吓得心脏重重收缩!
疯狂的跳动在胸腔里激烈,他连脖子都不敢转动,更不敢看一眼身边的人。先生,先生!现在他们要对先生开刀了吗?
舞姬们招摇水袖,蛇一样扭动柔软的腰肢。
上百人灼热的关注能燃烧起腾腾火焰,直教人头皮发麻。死寂的殿中,仿佛一刹那连呼吸声消失了。
众人默默等待,半晌之后,那小子居然依旧自顾赏舞,丝毫没有理睬众人的意思。
沉默中等待的人们,终于有些先沉不住气,开口讥讽。
“赵国真是好礼数,问而不答,难道就是你们一向的礼仪和待客之道吗?”
赵王面色一沉,尚未开口,却见那黑脸小子似乎被叫嚷惊吓到,慢吞吞地抬头,茫然:在跟我说话?”
众人:“……”
赵王握拳干咳了几声。
黑脸小子急忙站起来道歉:“真不好意思,我见此处舞蹈如此优美,实在没想到还有人会在此时问话——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外臣气的呼吸不畅,狠狠瞪着她。竖子!分明在拐弯抹角骂他!
谋士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成背景板。
大家都是文明人,实在没想到有人会当众耍无赖,要说司马佐无赖,这黑脸小子比他更胜一筹。
一阵沉默中,原先那道温和发问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把原话重复了一遍。
“不知这位阁下是哪方神圣?年纪轻轻却在大将军左右,莫非是大将军的谋士?——这次阁下可有听见?”
人们顺着声音看去,跪坐的人群中,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显得尤为扎眼。
宽大浩荡的青布衣裳飘逸,发上一条月牙白缎带,简单朴素,温润的面容含笑,让人如沐春风。
不少人看见他的时候,稍稍惊讶了一下。因为此人正是韩国远近闻名的谋士,百里仲华。
想不到代替韩国出使的居然是他。
两年前他凭借一条联合计,使得原本打算攻打韩国的齐楚两大国收手,保住了偌大的韩国不算,还使得齐楚同时和韩国签下五年和平约定,让一个小小的韩国在七国中名声大噪。百里仲华也由此一跃成为韩国的相国,从此声名鹊起,为天下谋士谈论仰慕。
能在赵王寿宴上见到他,实属意料之外!
大殿因为他一下子热闹起来,不少人纷纷遗憾这么个人才,怎么被该死的小小韩国碰上了。
在赵王打量并且遗憾的同时,张培青也扫了过去。
不得不夸赞,人长得好看,怎么样都好看,就好比百里仲华,微微一笑便晃的人七荤八素,堪称祸害。
这回人们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张培青乐得清闲。偏偏这家伙和她对着干,温温柔柔的再次把战火引过来。
“听说攻城计谋,有人为司马先生做了一点贡献,莫非阁下就是那人?我观阁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华,不知阁下可有去处?随我一同赴韩可好?”
勾引啊勾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明目张胆的勾引人!
石破天惊的话一出,果然人们的注意力立即拉回她身上。得不到百里仲华,不是还有一个嘛!且从她的计策分析,此人不比百里仲华差!
赵王脸黑的像锅底。
司马佐吞了苍蝇似的恼怒,谁说此人没有去处,张培青早就是他们赵国的人了!
众人被百里仲华转移了重心,哗然崩盘,不自觉忽略了重要的一点——谁说张培青就一定是出计策的人?
张培青眉头紧紧皱起,好狡猾的人,只怕这会儿这位百里仲华,已经能从赵王、白期昌和司马佐的神态上,诓诈分析出,她才是真正的谋划人。
司马佐尚需和这帮老狐狸们一个一个打太极,他居然出其不意一句话,便教所有人都中了招。
此人,危险之极。
☆、第12章 忌惮
对上张培青深沉的目光,青年温和笑了笑,莫名让人脊背发冷。
那方司马佐他们也不是傻子,被青年那么一忽悠的慌张劲儿过去之后,清醒的大脑立即判断出自己上当了。
他哪里知道黑脸小子是不是出谋划策的人,他分明就是挖了个坑让你乖乖往里跳!
想通了这一点,他再看那温润的青年,只觉得心中忌惮非常,冷汗都流下来了。
张培青无奈叹气,真是防不胜防,天外天有天人外有人啊。这个世界上厉害的人太多了,会中招也正常。
司马佐聪明别人也不是笨蛋,茫然片刻后大家都回过神来。毕竟百里仲华不过随口一说,谁也没有证据证明黑脸小子就是那个人。
众人悄悄打量赵国人的脸色,发现那些赵国人一个个面色如常,司马佐依旧淡定,让稍微有点怀疑张培青的人,再次不确定起来。殊不知此时司马佐早已把百里仲华喷了一脸狗血。
狡诈的小子,不愧能想出毒辣的联合计谋,心机当真非一般人能比,连他这样的老家伙都给忽悠了。
懊恼自己一时大意,司马佐只能另出计策。
百里仲华是聪明人,就算他知道张培青就是那人,也不会透露半分。赵国是不可能把张培青交出去的,百里仲华深知这一点,他唯一可能做得就是拿捏住这一点和赵国谈判。
不就是一点好处,和堂堂一个人才相比,还是很划算的。
老头子这么安慰自己,顿时觉得好多了,脸上再次有了笑容。
百里仲华意味深长的笑容,渗的王衡鸡皮疙瘩乱冒,悄悄俯身到她身侧:“先生,那人怎么笑的如此阴险?先生你现在不是在赵国处事吗,他明知道怎么还让你到韩国去?”
“人心险恶。”
张培青悄然回答,客气地面对温和的青年人朗声道:“承蒙百里先生看得起,小子不才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只希望安心居于一隅,为国家将来贡献点个人力量,听闻韩国风景尚佳,日后定当前去领略。”
说完不再理会他,摆明了不想搭理这个人。
百里仲华身边另一个韩国使臣恼火地要说什么,却被他阻拦,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这一笑正巧被暗中打量他的张培青瞅见,惊悚地抖了抖身子,牙酸不已。也不知道这只阴险的大灰狼又在算计什么,光看那奸诈的笑容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不用想肯定和她有关系,张培青唉声叹气,她的愿望不大,只是想混吃等死安安稳稳当个米虫,咋就这么难?
“先生,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们?”
韩国的另一个使臣不甘心地小声追问。
黑脸小子和健壮大汉中,肯定有一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人,只是还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他相信以先生的才华,只要出口一定能探听出来,可为什么才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
青年垂下睫毛,头发上月牙白的缎带清丽,更衬得那张丰神俊朗的脸风轻云淡,“已经知道结果,还追究过程干什么。”
使臣大惊,“您这么快就看出来了?是谁?”
青年扭头,含笑的唇角分毫不变,甚至连角度都完美到不可思议。分明温和的没有任何言语,使臣却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吭一声。
望向斜对面喝酒吃肉赏美女好不悠哉快活的黑脸小子,百里仲华漆黑的眼瞳更加幽深,隐隐约约一抹渗人的绿光如狼般闪过。
气氛扑朔迷离,人们各个暗怀鬼胎,表面上笑语盈盈,实际里刀光剑影。
好不容易今天的宴会熬到结束,王衡重重松了一口气。那如释重负的夸张模样,让张培青忍不住好笑。
“有那么可怕吗?”
“先生。”王衡咽了咽口水,“我以前不知道连说话都能杀人。”
他十分愧疚:“我嘴笨,一句话都没能帮到先生。”越说越伤感,王衡坚决地板起脸,一副凶狠吃人的样子,“要是谁敢打先生,我一定能帮的上!”
“当然了,你是我的护卫,你不帮我还能帮谁。”
张培青哈哈大笑,为他的赤子之心而感动,多么纯洁的一张白纸,好好教导必有大用。
傻大个憨憨地挠头,跟着嘿嘿笑,见先生开心,自己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大王寿宴要连续举办十天,每一天都有不同的花样,今天不过是第一天。也只有今天才会在赵国大殿中举行,除了献礼之外还有意让所有人相互认识一下。
明天的宴会应该会在邯郸城附近的行宫举办,听说那里山清水秀,还有大把天然温泉。
泡温泉怎么也比今天跪坐一整天,还要和狡诈的毒蛇们斗智斗勇幸福多吧。尽管她泡不成,瞅瞅别人身材也是好的。
张培青暗暗期待,揉揉麻木的僵尸腿。
外来的使臣们统统被安排在行宫中居住,像她这样本国的大臣,只能老老实实走回自个儿家去。
满脸痛苦的张培青正考虑要不要找辆马车,便见傻大个突然走到她前面蹲了下来,宽阔结实的脊背向两边展开,健美的肌肉一块块匀称扭转,高大如同一尊沉稳的山。
后脑勺对着她,黑色的头发高高束起,露出一段古铜色的脖颈,还能听见笨拙的闷闷声,傻气中透着可爱。
“先生,我背你。”
她的脚步停住,哭笑不得。胸口暖洋洋的,看不出来这傻小子还挺能关心人。
“就这么一段路,过会儿找辆车。”
“不,我背你。”
他固执而坚定,像个别扭的孩子。脖子扭过来,俊美的脸直勾勾对着她,纯净的眼睛闪亮亮。
张培青跟着一起蹲下,面对他,指着他鼻子笑骂,“光天化日两个大男人背在一起,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傻大个正要回话,猛地一道清脆的嗓门□□来,小鸡啄米似的认同:“对啊对啊,成什么样子!”
两人同时转头,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也蹲在地上,白嫩嫩的脸上一本正经。见张培青看过来,对着她灿烂咧嘴,露出一口雪白小米牙。
“呃……太子……”
张培青诧异,脑仁有点疼,这位大爷不在王宫中老老实实招待使臣,到大街上来做什么。
她刚张口,贵公子柳眉倒竖,怒气冲冲地伸出指头控诉:“黑兄,我给你的玉佩为何会到他身上?”
王衡听了得意洋洋,傲娇地哼一声。
三人□□似的蹲在地上,张培青想不到这样他们俩也能吵起来,只得出面打破僵局:“我们能不能先起来?”
扶着老腿好不容易站起身,她首先纠正:“我姓张名培青。”
傻白甜惊讶:“你不姓黑?”
握草,谁说我姓黑?谁说的!
贵公子飞快站起来,善解人意安慰道:“没关系,你是我兄弟嘛,姓什么无所谓。”
她嘴角抽了抽,这不是重点好吗?
“你不在王宫中招待宾客,到这里干什么?”
提起这个贵公子才想起来此行目的,怒气腾腾:“我在宴会上看见玉佩挂在他身上,就想找个机会问问你,可是宴会上又不能动,好不容易散会你又走的那么快,我只能到这里找你。”
控诉的小眼神越来越委屈,好似她是个抛妻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