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中烛火摇曳渐停,宣瑾昱敲了敲桌案。
“禀陛下,臣派人去了英伯府加以戒告,那边不会出篓子影响到方姑娘。之后臣暗中护送方姑娘回去,见马车绕进方家巷子,入了方府后门。”
“方家巷子的方府?”宣瑾昱一愣。那岂不是说……
舒荣:“回陛下,就是方家巷子的方家,中书侍郎方令贺大人的家。臣暗中窥听得知,方姑娘乃方侍郎嫡妹,去岁从襄城回京。”
宣瑾昱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这倒巧了……”
他不是没有猜测这明媚而神采飞扬的少女是何出身,几次相遇究竟是偶尔相逢还是别有目的,只因她洒脱不羁的做派和软糯腔调的误导,从未往规矩森严的大家中想过,更没有猜到,她居然是他得力臂膀的亲妹。
他突然想到那天在书铺,少女扮作男儿装,眼珠一转,顺势把锅推给自己的哥哥,有些忍俊不禁。
素来内敛稳成的方侍郎只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妹妹买艳本儿的借口了。
跪在下方的舒荣不知主人为何发笑,只静静候着命令。
“书可弄到了?”宣瑾昱问。
他之前答应了的全套清风客,自然要给蔻儿兑现,这任务同样给了能者多劳的舒荣去完成。
听到这话,舒荣绷着的脸上有一丝崩裂,他勉强道:“回陛下,已经按您吩咐,收集了全套放去了南麓巷子书铺。”
“很好。”宣瑾昱颔首,转而问道,“她在做什么?”
舒荣眼中有一丝慌乱,而后低下头去:“……回陛下,方姑娘回家就睡了。”
“难怪,她病未好全,又劳心费神的,也该累了。”宣瑾昱了然。
舒荣顿了顿,又慢慢道:“回陛下,方姑娘睡到亥时起身,用了碗蛋羹,然后画画。”
“……方姑娘,画的是陛下。”
宣瑾昱微微一愣,却意料之中般没有惊讶。早在他认出穿着一身道袍的蔻儿是那天书铺里的小少年时他就知道,这大约是个离经叛道的女子,昨晚月夜与今日的调戏,都是如此。
“……画就让她画吧,不妨事。”
一个闺阁女子就算做了副画,也不过私自藏起来偷偷欣赏,无伤大雅,他也不想去追究。
私摹帝王画像这种认真说来是死罪的行为,宣瑾昱就这样轻描淡写允准了。
舒荣汇报完,正要退下,宣瑾昱叫住了他:“后日书铺,你去守着。”
方姑娘正是爱慕之年,他这身皮囊又入了这姑娘法眼,他怕若是再接触下去,让方姑娘会错了意。
就此打住才是正确的选择。
宣瑾昱垂下眸,错过了舒荣猛地亮起的眼。
…
蔻儿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她正背着手歪头欣赏着墙壁上挂着的月下美人图,眼看已经到了与周公子约好的日子,她却不急不缓,连身衣服也没有换。
这几天来,她已经这样看着画卷好多次了,看不见还好,一看见就想起来那月夜下她的心悸,城门外他高马背上的浅笑,种种扰乱了她心神。
蔻儿在练,练着对着画卷想起月夜时心如止水。只不过还差了那么点火候。
今日是约好取书的日子,天气也配合,春风微暖,万里晴空,屋檐下叽叽喳喳的鸟雀仿佛叫着催促着蔻儿出门去。
她并没有去。
只派了丫头去取。
蔻儿思来想去,总觉着此人对她有些危险,她还是决定不与那人见面的好。
过些日子,等她渐渐忘了这份心悸,再次遇上什么美人时,就可以淡定回顾往昔,曾将一个月夜下孤寂的俊美青年画入纸中的事情,就好比她眼中看着周公子时,能够淡然思及襄城双手合十,垂眸淡笑的和尚。
丝鸢带着一个小子背着竹笼回来,蔻儿随意翻看了下,突然之间没了兴致,把全套清风客放进藤盒中,藏了起来。
之后的日子波澜不惊,蔻儿没怎么出去过,整日就在宜明苑,兴致来时还命人抬了一架织布机,自己学着织布,不过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她嫌弃累,扔下不动,跑去玩棋子。最后是席嬷嬷时不时用上一用,没有叫织布机闲置。
宜明苑中在炎炎夏日来临前,挖了一个水池出来,栽上了莲花,蔻儿命人往里面放了一个竹筏,自己躺在上头盖着荷叶,竹筏随着水波荡漾,她在波浪中浅眠。
哥哥还是很忙,回来了匆匆陪一陪她,兄妹俩多时未曾好好说过话。
方令贺难得休沐回家,他看着长时间在宜明苑中懒洋洋穿着撒纱裙睡不醒的妹妹,总觉着委屈了蔻儿。
要知道他之前年年去襄城看蔻儿时,她是素来在家中待不住的,总要到处去跑去玩。如今回了京城,玩伴没有,姐妹不睦,连个散心的地儿都没有,时日长了,怕把蔻儿憋坏了。
蔻儿喜花,方令贺投其所好,约蔻儿一同去京城花市闲逛。
蔻儿已经在家中足不出户一个多月,哥哥能陪她出去挑花,一下子人就开心了,夏日中难得有了精神头,主动从她四处的卧窝走出来与哥哥玩耍。
次日,蔻儿套了马车带了丝鸢素凉,哥哥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一摇一晃朝着西市而去。
马车中,蔻儿托着腮,上翘的大眼睛睫毛眨眨,盯着晃动的素纱帘子,心情微妙。
明知道外头跟着的是哥哥,怎么一晃神,又想到了月余前骑马跟在她身侧的周公子?
不过还好的时,如今的她想起来那个曾有两面之缘的青年,已经心如止水,不起波澜了。
蔻儿噙着笑,觉着自己已经能够提笔画别人了。
她们来得早,日头不高,没有撑伞,因为跟着哥哥,蔻儿也懒得这么热还要带幂笠帷帽什么的,索性大大方方跟着哥哥身侧,左右观望花市。
花农花商摊前店门堆满了姹紫嫣红的盆花,迎来送往之间总有人抱着花盆满载而归,吵杂热闹的花市处处都是人声。
蔻儿已经远离人群多日,初来有些不习惯,慢慢地就好了。她四顾观望,突然眼前一亮,她迅速走过去提着裙主动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细长赤红的花瓣,欣喜道:“老板,赤箭花怎么卖?”
“表哥,快看,那里有曼珠沙华!”
那老板刚刚给蔻儿报了价,身后一个骄纵的女子傲然说道:“把曼珠沙华拿上,给付账。”
“是!”
女子身后的小厮立马上前,就要抱走蔻儿眼皮子下的盛开最好的红色赤箭花。
“姑娘,先来后到,这赤箭是我先要的。”蔻儿忍不住起身,明眸不愉看着身后那桃红襦裙面点面靥的女子。
那女子圆圆杏眼瞄了蔻儿一眼,娇蛮轻哼:“这花我看上了,就是我的。”
蔻儿薄怒:“姑娘未免太过霸道!”
“……方姑娘?”
突然之间,蔻儿听见了一个低沉而稍显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蔻儿猛地抬起头一看,那粉裙女子身后,站着一个簪冠广袍,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那青年幽黑的眸中稍有愕然,抿着唇怔怔看着她。
蔻儿呼吸一滞,眼微微睁大,低下头紧紧按住痉挛的小手指,喃喃道:“……周公子。”
她心如止水了月余,只这一眼就土崩瓦解。
不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曼珠沙华就是石蒜花,古代叫做无义草或者赤箭花,红色哒,可好看啦
好吧它还有个别名就是大名鼎鼎的彼岸花╮(╯▽╰)╭
第十一章
就算她已经用笔描了此人无数遍,忽的见了真人,觉着与看画时相差甚远。
画卷不会让她的手指痉挛,这个人会。
眼前的青年眼中错愕渐渐消失,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朝蔻儿拱了拱手,稍稍低沉着声:“没想到能在这儿遇上方姑娘。”
蔻儿欠了欠身:“周公子。”
她也不想的。在家中月余难得出一次门,就和他撞见,这种缘分,是她从未有过的。
“周公子?”粉腮面靥的少女却拧起了眉,看着蔻儿,满脸狐疑,“你和我表哥认识?你管他叫……周公子?”
蔻儿并不意外周公子不姓周,早在那天,他也说了,从母姓周,也就是说,他不从母姓,又会有另一个姓名。不过他们萍水相逢,认真说起来是陌生人,就算不通姓名也没有什么。更何况,这个周公子气度,不像是普通人。
她之前猜测过会是高官子弟,后来想一想,或许也是宗室呢,毕竟如今她身在京城,之前去的书铺巷子都能有个王爷路过,周公子是什么勋贵人家公子世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表哥?”粉腮面靥少女急急扭头看去,却见她身后青年温柔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蔻儿身上,未曾移动到她身上半分,“表哥?”这一声中,多了两分慌乱。
“哥哥,南表姐在叫你。”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青年身后传来,一双细白小手从后面牵着青年衣角,小心翼翼拽了拽。
宣瑾昱这才收起了心思,低下头温和对他身边藏着的弱小女孩儿道:“哥哥听见了,阿馋,来,与这个姐姐打个招呼。”
被叫做阿馋的女孩儿慢慢从宣瑾昱身后蹭着出来,八九岁的尖脸小女孩儿眸中惴惴,仰着脸看向蔻儿。她梳着双丫垂髻上坠着两颗晶莹剔透的明珠,随着她歪头,稍微动了动。
她小心翼翼喊着:“姐姐好,我是阿馋。”
这是青年的妹妹?娇小可人,如同小鹿般清澈的眸中倒影着蔻儿的身影,她含笑道:“阿馋妹妹好,我姓方。“
“表哥!阿馋表妹!”
见宣瑾昱居然给那陌生女子介绍起阿馋来,看上花的粉腮面靥少女气急,忍不住跺脚:“她刚刚欺负了我!”
宣瑾昱见身后的妹妹已经在蔻儿满脸笑意中哄得钻了出来,正磨磨蹭蹭着往蔻儿那儿靠,心情不错。听见那少女的话,他面带不赞同:“我已经听到了,这事是你的不对。”
“表哥……”丁雨南一咬贝齿,面带羞愤,不敢再叫嚣着,只低低委屈道,“我是您的表妹,您稍微向着我点啊。”
她自然知道刚刚她不占理,但是总想着她堂堂一个郡主,哪里需要让别人。却不料这个貌美少女和表哥竟是认识的,而表哥居然也愿意为了她说话!
宣瑾昱无需照顾一个无甚轻重的表妹心情,相比较这个表妹,他更多的心思在阔别月余的蔻儿身上。
他吩咐道:“把赤箭花包起来,给方姑娘准备好。”
跟在他身后的护卫打扮的舒荣立即上前,搬起花盆,踟蹰了下,面带忐忑对蔻儿说道:“方姑娘,请问下姑娘的手推板车何处,小的给您放花。”
在花市上选花,要么买好了让店家送去府宅,要么自己租一个手推板车,垫着板子能搬上几十盆花,走哪看哪买到哪。
如今方姑娘却是只身后跟着一个丫头,其他都不见。
蔻儿已经和阿馋靠在一起,她听到这话,略有迷茫:“不在这里么?”
她身后的丫头丝鸢凑过来捂着唇小声道:“姑娘,刚刚您看花,把公子甩开了。”
可怜方令贺,一个没瞧见,妹妹就消失在视线内,正带着人分头找着蔻儿。
蔻儿后知后觉,立马踮起脚来四处观望,只她年岁小个子矮,周围人群中大多是宣瑾昱带来的护卫,各个身高八尺,身强体壮,乌压压完全隔断了她视线,完全没有看见哥哥的踪迹。
花没有板车放,舒荣也不愿意放下,索性抱着花,蹭着站到了丝鸢旁边,若不细看,只以为他是蔻儿的护卫。
宣瑾昱没有发现自己护卫隐蔽的举动,他只含笑看着蔻儿:“方姑娘,舍妹娇纵,刚刚多有得罪了。”
蔻儿摇摇头:“与公子说来没有关系的。”
她分的很清,刚刚蛮横想要强抢的,是那粉腮少女,出来道歉的,倒是周公子了。她可以接受那姑娘的歉意,却不能受了周公子的歉。
少女眸中清朗,言辞分明,只微微侧着头并未看他。
宣瑾昱顿了顿,温和对那粉腮少女道:“雨南,向方姑娘道歉。”
“表哥?”丁雨南不可置信地看着宣瑾昱,满目慌乱,“我……我怎么能同她道歉!她是什么身份哪里当得……”
“雨南,”宣瑾昱再次叫了叫表妹的名字,口吻中多了一丝不容拒绝,“做错了事就要道歉。”
只一瞬,那少女眸中含泪,却不敢再顶撞宣瑾昱,踟蹰了片刻,咬着牙转过身对蔻儿敷衍道:“方姑娘,刚刚得罪了!”
她明明是郡主之身,居然要给一个庶民道歉!这几乎是对她的一种折辱,可她却不能不从。
少女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在宣瑾昱身上,她第一次看见了什么叫做偏移。
蔻儿得了道歉,人就放松了,刚刚那口劲儿消失,顿时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笑来。
宣瑾昱定定看得片刻,思及什么,默默移开了视线。
“妹妹!”
方令贺好不容易找到花铺前巧笑倩兮的少女,顿时松了口气,带着下人挤了进来口中道:“看花之前好歹先看看你哥哥我在不在!”
花市人多而杂,未戴幂笠的少女独自看花多少让他放心不下,一直提着心,见着妹妹好好的站在他眼前了才放心,含笑问:“这半天可看上什么了?”
“看上了赤箭,”蔻儿看见哥哥立马娇憨了些,“哥哥板车可在,我要十盆!”
“在在在,蔻儿只管选。”方令贺温声细语哄着妹妹。
在旁边的宣瑾昱被自己的近臣忽视了个彻底,有些好笑,怕等方令贺看见他失口,主动打招呼:“方侍郎。”
耳边出现熟悉的声音,吓了方令贺一大跳,他立即扭头,居然看见他侍奉的陛下居然白龙鱼服,出现在这闹市花集上!
他刚拱起手,就见宣瑾昱也拱了拱手,含笑道:“同殿同僚,方侍郎不比多礼。”
方令贺混沌了小会儿的脑子慢慢清醒,陛下既然出现在这,那就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他不好行大礼,只得拱手一拜:“宣公子。”
宣瑾昱嘴角一僵,眼角已经瞟向了蔻儿。
蔻儿正微张着嘴,看她哥哥与那人互相见礼,言辞间很是熟悉。
原来这人不是官宦子弟,他自己就是高官,而且本姓是宣,极有可能是宗室。
他果然是个贵人。
蔻儿微微抿着唇,垂下了视线。
方令贺后知后觉发现宣瑾昱与妹妹离的很近,只不过陛下身侧还有安华公主和长公主女儿合宜郡主,他猜测是买花时相遇,想到自己妹妹既然让他看见了,按理该来给行个礼才是。
方令贺道:“宣公子,舍妹也在此处,在下让妹妹与您见个礼。”
自己是天子近臣,他的妹妹,见着了陛下却避开的话总是不好。
蔻儿被哥哥示意着上前,嘴角忍着笑,装模作样手攥拳置于腹前,细声细气道:“宣公子。”
宣瑾昱分明看见了蔻儿低着头忍笑的嘴角,略有无奈,却只能配合着拱了拱手:“方姑娘。”
旁边安华公主阿馋愣愣看着自己的哥哥与方姐姐见礼,有些莫名其妙,小声道:“哥哥和方姐姐不是……”认识的么?
后面的话被丁雨南捏着她手心咽了回去。
丁雨南咬紧了牙关,默不作声看着她表哥嘴角噙着笑,眉目带着一丝温柔与那女子配合做戏,心中苦涩不可说。
之前,她一直以为表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的,所以对表哥冷淡的态度从未在意,甚至信心满满想着,她出生好,颜色也佳,等到表哥愿意娶妻之时,她定然是中宫的不二人选!
但是如今有了个让她表哥另眼相待的少女!
丁雨南嘴皮微微颤抖,她垂下眼,不敢让人看见她眼中的嫉妒。
蔻儿眉眼带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