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威滔滔不绝的讲述,期待着大哥一个赞许的眼色。毕竟他这几天同郑探长忙得四蹄翻飞,总算让案情大有进展。
“先去换身衣衫,随大哥陪你毛三哥去金蟾大舞台听戏。”,大哥汉辰打断他的话吩咐。又说了句:“警察署都汇报过了。”
“可是,大哥~”汉威仍不甘心的抖出“包袱”,“大哥,有人见过德新社的戏子小艳生去牡丹堂找过这个纹身妓女二梅子,德新社或许同此案有关联。”汉威坚定的说,这个秘密是他打探到的,对郑探长他都没有讲。汉威知道大哥对德新社情有独钟,对德新社此次来龙城带班的班主“小子都”魏云寒更是有些私交。
而大哥的目光果然被他的话题吸引,静望了汉威片刻仍坚持说:“换衣服,准备去看戏。”
大哥干涩的语气,汉威热情全无。他和郑探长辛辛苦苦调查来的线索,竟然被晁署长捷足先登,摘桃子的人处处都在,汉威赌气出了书房门就狠狠踹了楼栏一脚。转念一想,也好,正好去会会这个小艳生,或许能套出什么话。
“汉威,此案事关重大,不许轻举妄动,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案情,更不要私自去询问小艳生。”大哥走过他身边时低声喝止。
“大哥是怕打草惊蛇?”汉威兴奋的问,原来大哥还是在乎这个案子的。
汉威随了大哥等人进到金蟾大舞台楼上的包厢,戏早已开场,楼下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
抬眼望去,观众席包厢外满挂了祝贺演出的幛子,黑绒红缎衬黑字的,紫色丝绒镶金边的,“响遏行云”、“一鸣惊人”等赞誉的字十分抢眼。
金蟾大舞台的周经理尾随在后面谦恭的说:“杨少帅,您下次提前吩咐一声,也好让这戏班子等您来了再开场。”
台上唱的是折子戏《豆汁记》,扮金玉奴的小旦看上去年纪不大,扮相娇雅妩媚,吐词清脆。
何莉莉看了一阵就开口抱怨:“骗我说有美男看,唱什么《林冲夜奔》。原来是你们要看小妞儿,诳了我来。”
汉威听得一阵面红耳赤,毛兴邦却挖苦何莉莉说:“看你急的,不就是要看小魏吗?那《夜奔》是压轴戏,必须是要留到后面唱。再说,你看见没有,你要看的美男不是站在台帘旁边呢吗。”
汉威也顺了毛兴邦的手指望去,台帘边站着身着长衫,英气逼人的青年果然是小魏老板,魏云寒,他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台上的演出。
“他就是小魏老板,大武生魏云寒?怎么站在台上看戏。”何莉莉不解的问。
“那叫‘把场’,戏班里德高望重的师长为子弟侧幕照应把关,稳住台角。”汉威压低声解释,生怕这何莉莉再露怯丢人。
众所周知,德新社可是在天津卫唱红的。梨园界都清楚,全国各地的戏最数天津卫的戏难唱,为什么?天津卫的戏迷口味‘刁’,你若唱得好,他能天天砸钱为你捧场叫彩,嗓子都能喊哑;你若唱出点纰漏,倒彩满堂,茶壶毛巾都砸上台,这就没个翻身的余地了。在天津卫那边出来的班子,水平都是差不了。
一声苍凉激愤的“啊~~嘿”博得满堂彩,叫好声不断。
汉威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魏云寒扮演的豹子头林冲登场亮相,一身黑色箭衣,扮相俊朗峭美,念白字字铿锵,句句有力。哽咽处念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声音清越悠扬,动作飘逸,凄楚悲凉之气瞬间充斥一座空荡荡的舞台。英雄命运骤起骤落,悲凉之气尽情展现。
这段戏汉威曾听过几次,当年爹爹在世时,总请了戏班到府里唱堂会,一唱就是三天三夜,好不热闹,而这出著名的《夜奔》似乎次次都少不了。
小时候汉威最爱看的戏就是《闹天宫》,喜欢那份热闹和戏里无敌威风的美猴王,最不喜欢的戏就是《夜奔》,总搞不懂就这一个人在台上唱那么久,走来跳去就他一个人,有什么看头?
直到长大些才明白,越是《夜奔》这种独角戏才越难唱。全剧唱下来半个多钟头,台上从始至终就只有林冲这一个角色,很难填满偌大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如果演员的造诣不高,功力不足,不能使出浑身解数将观众注意力吸引过来,这戏是唱不成功的,行话称为要“站的住”台子。
这也是唱戏的总讲“女怕《思凡》,男怕《夜奔》”的道理,《夜奔》这种孤独英雄的戏不是人人都能唱出彩,站住场。
台上演林冲的魏云寒“飞脚”、“转身”、“探海”、“卧鱼”等多个动作连贯干脆,台下喝彩不断,随即就唱到了那脍炙人口的唱段:
“按龙泉血泪洒征袍,
恨天涯一身流落
……
良夜迢迢
……
远瞻残月,
暗度重关,
奔走荒郊。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苍凉浑厚,深沉低回,含血带泪,愤懑悲凉。
“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千般繁华,过眼云烟,辗转尘世,忙碌到头该不都是“恨天涯一身流落”,“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出《夜奔》看过多少遍,耳熟能详。不懂时只是看个热闹也就擦身而过,苦得是一朝终于明白了戏文中的深意,反令人愁绪顿生,心中块垒难销。
犹如《庄子》中所说的被凿开了七窍的浑沌,怕“浑沌”时反是最好,真的看懂听清倒是自己的痛伤。
汉威见大哥看得入神,也不知道大哥此时是不是也在感慨那句戏文,触景生情。
毛兴邦闭着眼手里和着拍在晃着头静听,一看就是个听戏的行家。而何莉莉却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那位演林冲的小魏老板。
听过戏,毛兴邦吩咐人卖来的一个硕大的花篮已经送去了后台。
汉威随了毛兴邦和大哥去后台会那位小魏老板。
才到后台,周经理提着袍襟擦着汗一脸狼狈的拦了众人,见了是汉辰和毛兴邦过来,慌得跺脚捶拳,连连解释说是小魏老板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你去跟他说,我毛老三追来龙城捧他,他都不赏脸见一面?”毛兴邦怒容满面。
周经理这才尴尬的说:“小魏老板在祖师爷牌位前教训师弟呢。不是刚才小徐老板那出《小商河》唱出点纰漏,踢枪踢飞了。”
汉威随毛兴邦进到后台,见一群穿着白色内襟,包着头,描着脸,还没及卸妆的戏子鸦雀无声一脸严肃的围成半圈。
***当中,毛兴邦已经拦抱住魏云寒高高抡起的竹板的胳膊,那竹板是戏班里教训徒弟时的“家法”。
汉威总听大哥说,戏班里学戏多是“打戏”,“不打不成材”,成名的角儿那基本功多是被师父师兄们的竹板、藤棍追着打出来的。
趴在条凳上的小艳生抽泣着不停在告饶:“艳生知错了,师兄教训的对。”
艳生一脸的泪,褪了裤子露出的白净大腿上横着一道道血檩子,已经肿拢成暗紫的颜色。
魏云寒松开手中的竹板骂艳生:“等年底‘封箱算账’时再和你清算这顿欠下的板子。这多是你平日不用功,才出这纰漏。‘台上一分钟,太下十年功’,想当大武生,不吃苦练得出来吗?晚上不许吃饭,去墙根搬两落砖头练劈腿去,下来再练八十个踢腿。二豆子去盯着他。”
毛兴邦一再拉劝,不停的说:“小魏,你看看你,怎么也学得跟明瀚一个脾气,动不动就抖威风。小艳生他不就踢飞了一杆枪吗,那枪也没掉去台下伤人,嘱咐他下次小心就是了。”
汉威痴痴的看着小艳生从凳子上抽噎着费力爬起来,想到前些日戏台上一身淡粉色大靠,生龙活虎演陆文龙博得满堂喝彩的美少年,在台下竟然也是如此憋屈受苦受辱。
一种物伤同类的感觉,让汉威心头发酸。不由得想起自己,虽然他同艳生不是一样的身世,却是一样的境遇,外表衣服光鲜靓丽出现在风光无限的舞台上,下面不知还要遭受多少常人忍不了的苦楚。
但转念想到了妓院的小丫鬟提到小艳生曾在牡丹堂后的渡船里私会二梅子,心里的好奇反又增了几分。
“还真打呀,羞不羞呀?”身边的何莉莉自言自语的惊叹,汉威一把揪了她往外拽。心想人家男娃子挨打,你去看什么热闹,不知羞耻。
何莉莉看汉威焦燥认真的样子,忽然凑到耳边问他:“威儿,你是不是在家也被你大哥这么打呀?下次有这好戏你也叫上姐姐去帮你叫好捧场。”
第一卷红尘中误了五陵年少5夜宵
更新时间:2008…9…1415:28:11本章字数:3142
达官贵人找几个戏子陪酒吃宵夜在如今也算是种时尚。虽然汉威知道大哥不是那种流于浅薄的人,但大哥似乎对魏云寒有种一种特殊的感情。
德新社来龙城的前三天打“打炮戏”,大哥汉辰百忙之中场场不落的去捧场,这在汉威记忆里似乎是史无前例的。龙城省主席亲自去捧场,真是给足了德新社的面子,引得龙城权贵达官也趋之若鹜的奔来看戏。但魏云寒似乎并没有因此对大哥卑躬屈膝的献媚邀好,只是偶然在台幕旁“把场”时,目光会投向台上包厢中的大哥,微微躬身答礼。
大哥今天也是头一次去后台看望小魏老板,多是因为毛兴邦叫嚣着去送花篮的缘故。
汉威还记得那天随大哥看过德新社那场《红梅阁》后,大哥请了魏云寒和小艳生去黄龙河边一个安静的茶楼吃茶。汉威和艳生都是充当小弟在一旁恭敬的聆听不敢多话,而大哥和魏云寒谈论的都是书画词曲。大哥为魏云寒指出《三岔口》中六合刀的一处路数的破绽,没有刀,权拿了折扇当刀为魏云寒比划解释;魏云寒则为大哥讲着近来新得的古琴曲,谈笑风生,十分惬意。席上是煮豆、芽菜、温酒。没有山珍海味,饭店、俱乐部的富丽堂皇,有的只是小竹楼外一江清风,半笼残月,却显得悠然自在。
如今,比起大哥,毛兴邦可是派头十足,强邀了小魏老板去吃夜宵还不算,硬拉来艳生一道去。
汉威看到艳生那不情愿的目光探寻的望着师兄魏云寒,就算那几板子打得不重,打在大腿上勉强能坐立,可是那份尴尬怎么面对?但艳生毕竟还是勉为其难的随大家来到了星美俱乐部六楼的餐厅。
落座后,汉威善解人意的偷偷向侍者讨来一个松软的椅子垫,让侍者有意放到艳生的椅子上,向艳生一笑。
去盥洗室洗手时,艳生看了汉威腼腆的笑笑。
汉威逗他说:“我是久病成医,你这两板子算什么,我大哥打我就跟打贼拍老鼠一样凶狠。”
一句话艳生也不再拘谨,同汉威一道说着话回去落座。汉威几句闲聊,就知道艳生他们的师父老魏老板寒腿症又发了,在天津养病,这回是艳生的二师兄云寒带了他们德新社的兄弟姐妹来跑龙城。
毛兴邦得意的摇开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炫耀般给魏云寒看。
“怎么样,三爷想得的东西,一定会搞到手。”
魏云寒接过扇子轻轻展开,翻过面两面看看,嗔怪说:“三爷取笑了,云寒不过是一伶人,怎敢同龙城少主的字同提并论?若知你竟是想尽办法把杨少帅的字题上去,云寒如何也不会在这泥金扇面上画这幅梅花。”
汉辰就释怀的一笑说:“字画无分贵贱,当年徐文长落魄青藤书屋,那字画可是传世不朽的。毛三哥讨你小魏一幅画,竟是费了周折了。”
“讨明瀚你的字和他小魏的画都不费周折,就是要小魏在你题了字的扇面上作画,他这迂腐的脑袋是断然不肯。”毛兴邦酸酸的说,“小魏,要说你不够意思。人到了西京都不来找我。”
魏云寒说:“得罪得罪,三爷是听胡子卿司令说的吧?云寒有幸在北平见到胡司令,正巧他要开飞机去西京开会,听说我带戏班要去龙城,就用飞机捎上了我们。胡司令说,带一个也是飞这一次,十个也一样。”
汉威品着杯中的摩卡咖啡,听魏云寒讲述戏班里兄弟们头一遭坐上‘铁鸟’上天的开心;外面兵荒马乱在西京买不到火车票的焦虑,和胡子卿司令如何批条子让德新社挤了兵车来龙城。
汉威见小艳生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意,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还真俊秀。甚至汉威都在不怀好意的想,这么秀气个孩子,该去学旦角儿呀,怎么学武生呢?
就听毛兴邦大声说:“要是我就去啐小胡,太小气了,既然飞去西京也是飞,飞到龙城不过费点油钱,都不肯把你们直接送来龙城吗?”
“可是冤枉胡司令了,他是提出送云寒来龙城,是云寒谢绝了。这本已经劳作了胡司令,怎好耽误他的正事。”
听了魏云寒的解释,毛兴邦笑骂:“正事,你是没见小胡,三教九流……”
汉威听得心头一震,心想毛兴邦说话怎么这么口无遮拦。世俗的眼光看不起唱戏的,认为戏子是“下九流”,同娼妓、贼、衙差、巫婆一样的下贱。但就算毛兴邦心里真这么想,当了人也不能如此乱说,何况汉威相信毛三并无此恶意。
这“三教九流”四个字一出口,汉辰在桌下踢了毛兴邦一脚,毛兴邦忙改口说:“总之他小胡驾着飞机飞来飞去,什么人都捎带。唉,就连他的情敌他都捎带着。小胡前些时候和一位诗人同追一位留洋回国的女教员,竟然和那诗人情敌混个烂熟,次次往返于西京北平间都捎带了那诗人回家探亲。就是那个写什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个。”
“是说余至柔吗?”汉威听了大哥的回答,忍不住要惊叫出来,没想到不解风情的大哥也竟然知道了余至柔的诗,怕是玉凝嫂嫂平日教化的好。
“小胡还这么驾了飞机漫天乱飞呢?”汉辰又问。
毛兴邦挑了眉头反唇相讥:“你问我吗?你们两个从来都穿一条裤腿嫌肥,这个谁人不知,连‘老头子’都知道你们两个是旧相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胡的行踪呀。”
汉威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震,西京何总理难道都知道大哥和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胡子卿大哥关系非比寻常的亲近。
汉辰自嘲的笑笑说:“那可太抬举汉辰了,胡副司令长官是来无影,去无踪,汉辰怕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汉辰忽然问魏云寒:“上次在天津见到你,你似乎提到过,有人花钱要买你的画去纹身在背上。”
魏云寒忽然摇手丧气的说:“可别提纹身了,想到这几天《龙城日报》报导的那纹身的女尸我就恶心。想这些太太小姐也真无聊,好端端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寻这些消遣的方法。”
“小魏,我羡慕你呀,‘一曲红绡不知数’,后台围挤那么多小姐太太和姑娘们给你送衣料,艳福不浅。”
汉辰接着问:“北平、天津那一带很流行纹身吗?那要多痛呀,毕竟是扎进皮肉。”
于是汉威又听魏云寒略含嘲讽的讲起北方近来盛行的纹身风气,摩登女子纹几朵秀雅的小花,在肘腕、胸部、额头,听说北平有家叫‘西北旺’的馆子,纹身技法之精,就是纹只蚊子,那脚上的茸毛都栩栩如生。
谈起纹身,自然谈起来黄龙河纹身女尸的奇案,汉威恶心得吃不下饭,起身去盥洗室,发现艳生也蹒跚着跟了来。
“你……你伤口疼得难受是吗?”汉威关心的问,见艳生脸色惨白,走路摇摆,神情恍惚。
艳生摇摇头,笑笑:“他们谈纹身,我听得恶心。”
汉威忽然逗趣说:“我想好了,下次我去寻那个‘西北旺’的馆子,就去纹只大绿头蝇在后背上,还要纹得茸毛都逼真的。包管我大哥下次再打我时,看了一背的苍蝇,恶心得鞭子抡起来都抽不下去。”
正在说笑,门一开,汉威吓得立刻不敢说话,是大哥汉辰进来了。
“怎么在这里说话?”汉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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